李长安轻轻放下茶杯,也不催促,只安静等着对面女子的答复。
各坐两边的李相宜与燕白鹿一个眼神交错,后者显然有些疑惑,不明白李长安为何要拉拢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江湖女子。心思更有城府的李相宜几个思绪间便猜到了大半,杜康虽身为侍剑,但不论根骨天资都高于剑主陆双双几层楼,若陆难行这个出身正统的陆氏子弟止步于长生境,将来剑冢难保不会破格让杜康这个外姓女子担任下一个剑魁。而今剑冢冢主陆明阳已是四大宗师之一,接连失去裘千人与应天良坐镇的长安城,虽不至于岌岌可危,但急需一个武道大宗师摆在明面上以示震慑,光一个小天庭山的见微宫宫主显然不够,先帝姜漪尚在时便与朝廷眉来眼去多年的王越剑冢,自然不会再错失成为扶龙之臣的良机,更何况外头还有一个远在东越大献殷勤的东越洗剑池,两者之间称不上有何恩怨,但剑道成就也好,身份地位也罢,这两个为剑道而生的大宗门在不久的将来注定有一场看不见的高低之争。
李长安或许有惜才之心,否则也不会多管闲事的给杜康这个毫无干系的外人指点迷津,但更多的恐怕是不愿让其为朝廷所用。不过既然刀都送出去了,李相宜猜测即便杜康不答应,李长安也绝不会强求。就如同明君求贤若渴,也断然不会不择手段,有能之士皆清风傲骨,若折了脊梁与废物何异?
果不其然,杜康沉默了许久仍然没有开口的意思,李长安自顾喝了口茶,不急不缓道:“杜姑娘,你不必多虑,刀既然给你了,我也不会厚着脸皮抢回来,就如同我先前所说,曾彩云愿不愿意赠刀是她的事,你二人愿不愿意留在北雍是你们的事,我不强求,便没人可以强迫你们。”
杜康眉头舒展,终于开口道:“王爷,此事可否容我二人斟酌几日?”
李长安大方笑道:“什么斟酌不斟酌,腿长在你们身上,何时想来何时想走,都是你们自己说了算。”
杜康举杯正欲回敬,便听街道上一阵急促马蹄声由远而近,二人正疑惑之际,就见对面三人起身往外走去,临门一脚,李长安回头望来,笑道:“杜姑娘,曾记得你在武当山脚下问过我,若他日北契铁蹄南下,我李长安当如何,希望你没忘记。”
杜康微微一怔,神情动容,不自觉端着茶杯站起身。
这位北雍王曾说,古阳关外,便是她李长安的埋骨处。
杜康看着那个走出门去的青衫背影,仰头一口饮尽,这一杯,我敬你,他日有机会,望与王爷共饮杜康!
满桌菜肴皆是北地独有的风味,初来北雍时陆双双水土不服,很是吃不惯,在师姐杜康的哄骗下尝过几次,便渐渐喜欢上了这种原汁原味的独特口味。就如同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陆双双打小便听那些上山求剑的江湖人说,北地如何荒凉贫瘠,民风如何野蛮愚昧,当真正亲身走过这片土地,亲眼所见苍茫辽阔的孤野,才知道这里的山又高又险,这里的水又清又浊,这里的人淳朴且直爽,还有这里的少年人,脸庞黝黑笑起来眼眸却格外明亮。这里的每一处风景都是中原不曾见的,但越看便越让陆双双觉着,北雍虽苦,却自在。
杜康回身坐下,陆双双夹了一筷箸菜搁在她碗里,嗓音一如往常:“她们没口福,咱们吃,师姐多吃点儿。”
杜康望向她愈发出落成形的侧脸,定了定心神,缓缓开口道:“双儿,有件事我想与你说。”
陆双双没看她,自顾夹菜吃菜,“说吧,我听着呢。”
杜康深吸了口气,酝酿了半晌的措辞,陆双双咽下口中吃食,似等的有些不耐烦,学着李长安的语气道:“杜师姐,曾记得在武当山脚下你问过我,可愿随你来北雍,希望你也没忘记。”
杜康愣在当场,神情既惊喜又愧疚,眼神也不似方才那般坚定不移。
陆双双轻叹了口气,放下筷箸,拉起她的手,轻声道:“师姐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咱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
这个自幼独坐枯剑从不曾心起波澜的女子,忽然间心绪不稳,呼吸急促,她用力一拽,将陆双双搂进怀里,失去了以往的沉稳,微微颤抖的嗯了一声。
余光瞥见周遭异样眼神的陆双双心头狂喜,她的杜师姐终于不在人前拒绝她,她红着脸把头埋在她的胸口,眼眶酸涩。
她在心里轻轻对自己道,若她二人有一处自在的容身之地,那便是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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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安三人走出客栈,迎面而来一队披甲冠盔的骑士,为首一骑甲胄鲜明,年纪约莫不到四十,许是此人生的白净,气态不同于寻常武将的杀伐戾气,竟有几分文人的温文儒雅。
来人行至跟前,翻身下马,面带微笑拱手抱拳道:“末将陈重参见王爷。”
李长安眯眼打量了一番这位昔日北雍第一儒将,似笑非笑道:“你知道我是谁?是朱永成告诉你的,还是你自己猜出来的?”
陈重微微垂眸,十分恭敬道:“大将军请王爷过府一叙。”
李长安嗤笑一声:“大将军?除了燕大将军,本王还真不知晓北平郡何时也出了个大将军?”
陈重脸色骤变,随即极快面复如初,只将身子再度压低,急转口风道:“禀王爷,是朱将军,朱将军恭请王爷入府。”
李长安风轻云淡道:“那他怎么不自己来请?”
陈重缓缓抬眸,脸上不见慌张神色,微笑道:“王爷应有所耳闻,先前不知何人突袭统帅府,朱老将军虽未受伤,但受惊不轻,还望王爷多多体谅。”
李长安哦了一声,“什么人这般胆大妄为,抓着了没?”
陈重面不改色道:“末将已抽调人马协助地方官府缉拿凶犯,有劳王爷费心。”
贼喊捉贼的李长安很是心安理得的点头道:“光天化日之下胆敢行刺我朝忠臣,此举太过恶劣,必须严惩不贷,陈将军,若擒获此人,斩首之前扒光衣服游街示众!”
陈重抬眼看了看这位义愤填庸的北雍王,笑容极其尴尬,但也只得硬着头皮应声遵命。
三人没骑马,李长安又说要看看当地民生风情,陈重便吩咐其余人先行回营只留下几名亲卫随行护送。一身甲胄鲜明的陈重走在大街上本就异常惹眼,再加上个身形高挑不输他的李长安就更加万众瞩目,更何况身后还有两个不论气质样貌皆出彩的女子,昔年也曾风光无限过的陈重此刻只觉举步维艰,盔甲之下早已大汗淋漓。
李长安斜了他一眼,淡淡道:“陈将军,你很热吗?”
跟随朱永成从炙手可热的成名儒将,到如今只是北雍众多默默无名将领中的一员,陈重浑身一僵,冷汗连连。莫看这位北雍王是个女子,其行事心狠手辣不输那些历朝历代的枭雄人物,久在官场的陈重如何能不提心吊胆。
他抹了一把脸颊上的汗水,平静道:“末将习以为常。”
李长安勾了勾嘴角,“总听人说,不想当将军的小卒活不长,其实不然,想当将军自是好事,但也得有那个命才行,陈将军来北平郡这些年倒是学会了知足常乐,也是好事。”
陈重听的一颗心忽上忽下,不知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但来此之前听闻朱大公子在铁匠铺横行跋扈叫北雍王当场撞见,这才有了后头愈演愈烈的兵戎相见。回想起早两年泷水郡洪府的那场飞来横祸,陈重不认为朱家的下场会比洪家好多少,如今朱家那对父子还有命活着,只能说祖上积德。那接下来,倘若统帅府一夜倾塌,对朱家一直忠心耿耿的他又会是什么下场?
念及此,这位当世儒将再难顾全风度,艰难开口道:“王爷,可否容末将斗胆一问?”
有意抛砖引玉的李长安淡然一笑:“但说无妨。”
陈重稳了稳心神,沉声道:“老将军若自愿卸甲归田,王爷可否从轻发落?”
李长安偏头望来,笑意深长:“你在跟本王谈条件?”
陈重低头垂眸,“末将不敢,但老将军对末将恩重如山,末将实在不忍见他老人家一世英名尽毁于此。”
李长安冷笑一声:“好汉不提当年勇,他朱永成当年能管好手下千万兵马,如今却连几个子孙都管不好,朱哮海的光辉事迹本王在邺城都听的耳朵生茧了,再给他嚣张几年,干脆本王这魔头的名号也送给他好了。”
李长安说的好似风轻云淡,在陈重听来却字字珠玑,险些当街就要下跪请罪。虽不见李长安动手,可陈重弯曲的双膝竟如何也跪不下去,这位面无人色的忠臣良将缓缓抬头,眼神绝望。
李长安收敛笑意,嗓音不轻不重道:“陈重,本王且问你,究竟是他朱永成的颜面重要,还是本王的困龙关重要?”
陈重神情悲愤,咬牙不语。
李长安接着道:“英雄不问出处,乱世不谈风雅,本王可以不计较朱家父子的品行,只重他朱家领兵征战的本事,可本王不计较,并非整个上西道的百姓也不计较,民心不稳,何谈军心,军心不稳,何谈沙场,这些道理还要本王来教你吗?”
陈重缓缓直起腰。
李长安放缓语气道:“不过本王答应你,若朱永成自愿卸甲归田,本王便不再他伤一兵一卒。”
李长安没再看这个想要忠义两全的儒雅将军,径直朝前走去,淡淡留下一句话:“统帅府本王就不去了,一堆破烂也没什么好看的,你去转告朱永成,本王在军营等他,让他早些来,迟了本王可就反悔了。”
陈重缓缓抬臂抱拳,“末将,遵命!”
待三人走远,他才抬眸望向那袭青衫,眼神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