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之外,往南百里有一座山脉,是除却清风山以外为数不多的高山绿林,虽称不上风景秀丽,但冬日里满山银装素裹,日照下金光灿烂,独有一股北地的冷艳绝色。
以北雍王府如今的财力手腕,想要在荒野山林里筑起一座可容纳几百号人的书院,并非什么难事。
这座建成于天奉末年的柳絮书院,在天玺元年开春时迎来了大批慕名而来的学子。自然,这个“名”是那位竹林女先生以及京城女状元林白鱼的名,甚至有不少人是因憧憬燕小将军而来,总之跟那个恶名远播的北雍王没有半颗铜钱干系。但奇怪的是,这些学子平日里私下议论最多的却是李长安。
书院正大堂有一副没有落款的字幅,上头写的不是什么圣贤警言,而是三岁孩童都通俗易懂的“好好念书不许偷懒”八个大字。不过胜在字写的好,笔锋如剑走龙蛇,硬是把简简单单八个字写出了不可一世的气势,后来几个耕读世家的闺秀小姐钻营了大半月,翻遍了天下大半的名家字帖也没对照出个结果来。直到某一日,竹林先生在自己院子里临摹字帖,正巧被几个前来求教的学生撞见当场就炸了锅,百般央求下,竹林先生只得和盘托出并告诫她们不得外传,可几个年轻小姑娘哪管的住自己的嘴,没一日功夫整个书院就都知晓了,那幅字竟是李长安的杰作。
其实这也不奇怪,李长安花费重金大肆操办书院在北雍本就不是秘辛,有一两幅墨宝也理所应当,何况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李长安这几年虽少有提笔的时候,但许多北雍世家的老人都知晓,王爷的字在当年即便放在长安城那也是千金难求。书院正堂这幅字,还是林白鱼在竹林先生的授意下讨来的,说是讨,实则不过是林大小姐写了一封言简意赅的书信,没过几日谍子就带着字幅回来了,只是瞧见这个八个字时,实在让满腹经纶的女状元摇头叹息,当年司徒大祭酒点评李长安的文章狗屁不通,半点儿没冤枉她。
因为书院收纳学子全无门第之见,且对贫苦人家的女子分文不取,故而在百姓之间赢得颇多美誉。但女子入学堂这件事在许多读书人眼里,终归是与常伦不符,尤其是那些读了大半辈子圣贤书的酸腐老头儿,最是眼里容不得沙子,写了好些阴阳怪气的道德文章明夸暗骂。对此,竹林先生与王府那边皆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态度,学子们也就只能跟着忍气吞声,一些脸皮薄的世家女子不堪受辱,加上家中长辈的冷嘲热讽,一气之下便收拾行囊回了家。后来知晓此事的林白鱼当夜就写了一篇《论大丈夫德行》的文章,命批朱女官抄了上百份,隔日,整个北雍但凡有头有脸的名宿大家人人都有份,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据小道消息说,那些老文士有大半都气的在家足不出户整整一月,有些出门就莫名被一群不知哪儿来的市井流痞给揍成了猪头,也没脸见人了。
经此风波,不论外头如何风言风语,学子们也渐渐对那位品行不着调的北雍王有所改观,也不再私下议论,而是光明正大的评头论足。那幅挂在正堂的字底下,悄无声息就变成书院最热闹的地方,每日下了学堂都有大批学子逗留临摹。
今日也不例外,先生走后,大多人搁下书本就忙着呼朋唤友一起抬书案,好抢一个靠前点儿的位置。也不知这股风气如何起来的,起先只有一两个痴迷字帖的学子效仿临摹,但练了整整一刀宣纸竟未得半分笔韵,就有那不信邪的也开始临摹。到最后,整个书院几百人,其中不乏书法大家的后人,竟无一人成功,莫说八九分相似,便是四五分都不及,但许多人对此仍是孜孜不倦。
苏秦篆捧着书本站在最远的地方,这种事她向来不怎么参合,也提不起兴致。她跟这里所有女子都不同,除了竹林先生,兴许她是唯一一个面见过北雍王的人,虽说当时的场面不怎么好看,甚至有些难以启齿,但事后上山看到太学宫门前那块竖立起的新碑,她便忘却了所有的烦愁,只剩心潮澎湃。故而,当竹林先生邀她一同来北雍时,她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为此不惜与父亲苏伯韬大闹了一场。
生在太平盛世下的武将能坐到苏伯韬这个位置,大都是蒙荫祖辈军功,虽然是自己没能耐生不出儿子,但苏伯韬对这个女儿亦是视若掌上明珠,只期望将来能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平安一生。哪知苏秦篆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死活要去北疆受苦,当时这位戎马半生的将军就拍桌怒道,读书读书,女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是能考取功名,还是能上阵杀敌,你这死丫头怎就这般糊涂!?
临别前,父女二人仍是僵持不下,还是娘亲偷偷塞给她几十两银子当盘缠。时至今日,苏秦篆也没寄过一封家书回去,但她从未后悔。
走出正堂,苏秦篆站在廊檐下搓了搓手,昨日下了一场雪,各处屋檐下都悬挂着巴掌长的冰棱,还覆着薄霜,这在气候相对温暖的荆州并不多见。廊外角落里有几个脚踝高的小雪人,许是那几个从中原豫州来的姑娘堆的,听她们说,中原也下雪,只不过雪小,今夜刚落隔日清晨就化作了雪水根本来不及堆。
苏秦篆看着雪人愣了会儿神,因为父亲是一州统帅将军,无令不得擅离职守,故而长这么大,她也没去过那座人人都神往的长安城。
院子里每日都有人扫雪,故而当马蹄踩在青石路面上,便显得格外清脆。
苏秦篆闻声望去,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她清楚的知道自己绝不是做梦,所以当她看清来人时,才震惊的无以复加。
怀里捧着的书哀嚎坠地,平日里极为护书的苏秦篆竟不管不顾,直勾勾的盯着那袭青衫缓步走到跟前,呆若木鸡。
跨上一节台阶的李长安弯腰一本本将书拾起,递还到苏秦篆面前,笑容有些无奈道:“苏小姐,我与你无冤无仇,不必这般吃惊。”
苏秦篆回过神双膝有个下意识弯曲的细微动作,但不知为何,她没施礼也没跪下去,只是抬手指着那匹老马,愣愣道:“王爷,书院门外有个下马碑……”
李长安低头看了看自己,好笑道:“我这不是没骑马吗?”
许是一时间没转过弯来,苏秦篆愣了一下,才着急忙慌的要下跪。李长安伸手拖住她,再将书本塞进她手里,一根手指放在嘴边,低声道:“莫惊扰他人。”
苏秦篆回头望了一眼正堂内,抿了抿小嘴,犹豫道:“那要不要我去把先生唤来?”
李长安笑着道:“不必了,竹林先生住在哪儿,我去见她就好。”
一想到那位温文尔雅的女先生不知会露出怎样一副吃惊的表情,苏秦篆就有些跃跃欲试道:“就在书院最后面那座独门小院里,不若学生给王爷带路?”
哪知,李长安想也没想就推辞道:“就不耽误你读书了,书院也不大,我找的到路。”
就在此时,正堂里传出一阵喧闹声,如蜻蜓点水,片刻便安静了下来。
马背上的李薄缘从狐裘里探出整个脑袋,满眼好奇,伸出小手唤道:“小长安,小长安……”
苏秦篆这才看清,原来狐裘里还裹了个人,看年纪莫不是……她拿眼偷偷瞟向李长安,在打听闲话这件事上,女子素来天赋异禀,确有其事的传言也好,道听途说的风言也罢,但没听哪个同窗说起过北雍王有子女的。苏秦篆思绪一转,说不准是哪里捡来的干闺女?
这厢正天马行空胡思乱想,那厢李长安就把小丫头从马背上抱了下来,许是狐裘过于宽大,又怕小丫头冻着,干脆就没让她下地。
李长安对苏秦篆的好奇打量视而不见,拿下巴朝屋内指了指,问道:“里头在做什么?”
不知为何,初见时苏秦篆便对这个人人都畏惧,连当今天子都不得不退避三舍的青衫女子毫无惧意,许是那日在茶楼帮她挡了一回烂桃花的缘故,甚至有几分莫名的亲近之心。于是她凑过脑袋,带着一抹小女儿家的俏皮笑意道:“都在学您的字呢,您要不要亲自去指点一二?”
“学我的字?”
李长安皱眉半晌,才恍然想起了什么,哑然失笑。
正堂内,没抢着好位置,坐在最后一排的一个年轻女子咬着笔头,看着那幅字,正绞尽脑汁的揣摩其中笔韵。许久,才下定决心似得提笔蘸墨,但抬手悬在纸面上,却又犹豫不决,正想抬头再看一眼,忽觉手背上一暖,没等她看清那只手指修长的手,便被带着落笔挥毫,女子的心思一下就定在了纸面上。
那只手没有丝毫的停顿,八个字一气呵成,笔下如剑走龙蛇,隐约透着一股萧杀之气。女子看的目不转睛,险些忘了呼吸,直至最后一笔落下,她才轻轻喘出口气,似是怕惊扰了纸上的字一般。
女子怔了片刻,这字不能说有几分相似,就算说是北雍王本人写的她都信!女子猛然回神,转头望去,就见一个笑脸和煦的青衫女子,怀里抱着的小女娃宛如谪仙下凡。
那青衫女子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眨了眨眼睛,轻声道:“就说是你写的。”
出身书法大家后人的年轻女子瞠目结舌,正欲开口,那人便放下小女娃,指着她道:“跟这位姐姐练练字,我一会儿再回来接你,好不好?”
小女娃乖巧点头,挥了挥小手,待那人走后,她坐到女子身边,凑过脑袋来极为神秘的小声道:“姐姐,我家小长安是个王爷,一般人我不告诉她,但姐姐你长的很漂亮,所以我悄悄告诉你,你可莫要说给别人听。”
女子顿时震惊不已,过后又有些哭笑不得,只得递过笔去,轻声问道:“会写字吗?”
小女娃接过笔,点点头,“但我会的不多,姐姐,你能不能教我写三个字。”
女子拿起另一杆笔,“好啊,哪三个字。”
小女娃一个字一个字的念:“李薄缘。”
女子显是愣了一瞬,却并未多言,而后便开始一笔一划的教。
一个教的用心,一个学的更认真,堂内偶有喧闹声,但好似都与两人无关。
屋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绵绵如柳絮的小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