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梅料峭,细雪阴绵。
天玺元年的长安城并不如往年那般热闹,十五的花灯也随着新帝守孝未能如常举办,于此百姓倒是未有怨言,反而夸赞那位年轻女帝仁德礼孝,乃商歌之福。
城内虽不能大肆喜庆,但不妨碍城外两座道教仙山香火鼎盛,或者说比起往年更加兴盛,许多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奢豪马车成群结队的出现,就更别提如浮萍之根的穷苦老百姓。虽说天子脚下无鬼神,但人活在世总得求个依靠,若世道靠不住,那就只能靠神仙。
太平了近三十载的中原,在接连受到北面东线战事的失利以及先帝骤薨之后,哪怕那座金銮殿一如既往的固若金汤,仍然不可避免的人心浮动。要知道,这半个甲子年间,除却北雍,莫说安于太平的中原人,就连许多临近漠北的百姓也未曾经历过当年哀鸿遍野的战火狼烟。
今日是正月十五,从初一开始香客就源源不断的从四面八方涌来,这个节骨眼上也顾不上挑什么黄道吉日了。早上登山,能赶在入夜之前下山就不错了。但今日不同,只在半山腰有一座道观的小天庭山,天尚未亮时便有金甲佩刀的禁军封路,本想抢头炷香倒霉吃了闭门羹的香客打听之下才知,原是女帝陛下要上山祭祖。有心之人不免多想,那号称道教祖庭的首阳山难怪日渐式微,到底还是小天庭山在皇族眼里更有份量。
天奉末年,那场原本定于五月初五的封禅,因为先帝骤薨不了了之,忙活了大半年的礼部官员只得硬着头皮把准备好的繁复物件统统堆积在仓库吃灰,年前一道圣旨,又让这些物件在这一日有了重见天日的机会。
俗话说上头一声令,下人跑断腿,如何爬上那座千丈高的小天庭山无疑是最令礼部官员头疼的事,故而头几日便有不少人提前登山。但更叫苦不迭的是与女帝陛下一同登山的其余六部官员,武官尚且游刃有余,文官简直要了老命,大半夜就得从暖香怀玉的床榻上爬起来不说,瞧见那陡峭山路三条腿都忍不住打抖。
天刚微青,当穿着不利于爬山的朝服官员都随年轻女帝往山上去时,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姗姗来迟,马夫掀起车帘,身着鱼龙白服的姜孙信下了车来,怀抱狐裘的贴身婢女紧随其后。
四下环顾不见旁人踪影,这位武陵郡主也不着急,与守在路口的金甲禁军亮明身份后,开始缓步登山。
照理,皇帝祭祖四品以上官员都得随行,但身无官秩的皇室宗亲尤其是姜孙信这样的后辈子嗣,露不露面与都无关紧要。若武陵王尚在长安城,那定是偷不得懒的,宫里虽不曾遣人来知会,但姜孙信左思右想一番还是来了。好歹是一家人,祭的也是同一个祖宗,姜家到这一辈子嗣本就凋零,就算做样子也得做给那些臣子看。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晨雾未散的山道上冷冷清清,仍旧不见半个人影,姜孙信抬袖擦了擦额头细汗,望向不见尽头的前路,她苦笑了一下,不免有些悔意。早知如此难行,就不该逞强。
身后脚力更孱弱的婢女喘着气道:“郡主,咱们歇会儿吧?”
姜孙信呼出一口白雾,刚要出声,就见前边不远站着一个人,头戴帽帷手执长剑看身形是个女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在看着她。
姜孙信放缓了脚步,头也不回的对婢女吩咐道:“你在后头慢慢跟着,若有人上山你就大声喊。”
婢女朝着那人瞧了一眼,便不敢再多看,低头应声,放缓了步伐。
姜孙信则加快几步到那人跟前,无需客套招呼,那人便动身与她并肩往前行。姜孙信侧目瞥了一眼,道:“此处四下无人,你也不用遮遮掩掩。”
那人似是犹豫了片刻,抬手摘下帽帷,露出一张与李长安七八分相似的面容。
虽不是头回见,但姜孙信仍是微微一愣,笑道:“你这张脸,无论看多少次,我都不信天下竟有人如此相似。”
正是数月前悄然入京的李长宁,神色淡然道:“这个时候郡主就莫要拿我打趣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若非亲眼见过她的画像,我也不信。”
比起初见李长安时的恬静,如今越发持重沉稳的武陵郡主轻叹道:“我一直觉着李长安并非生性凉薄,因为她在长安城的所作所为从来不是为了一己之私,但她为了一个谋士而把你送入虎口,我便觉着以前兴许是我看走了眼。”
原本走的就不快的李长宁脚下一顿,“郡主想说什么?”
微喘着气的姜孙信干脆停下脚步,看着她道:“你与宋寅恪皆是李元绛的门生,你二人一前一后入京,又一前一后进了我府邸,我想知道,这究竟是李元绛早先便谋划好的,还是李长安另有所谋?”
李长宁不答反问:“郡主以为呢?”
这位才情不输林白鱼,容貌也逐渐出落的不输胭脂评上女子的武陵郡主轻轻一笑,“我以为?”
“我以为李元绛临死之前仍旧忠于将军府,李惟庸也一心只想成就王佐之臣,李长安会不顾一切为北府军平反昭雪,但如今看来,好似都不对。这对争斗了一辈子的父子为李长安妥协,而李长安为北雍妥协,她顾全大局置你于险境便是最好的证明。不过最出乎我意料的是岁寒,我以为她不会这么做。”
李长宁沉吟片刻,低声道:“姜岁寒当然不会,但姜松柏会。”
姜孙信微微摇头,“她必定知晓,但也未曾阻拦。”
李长宁再度压低嗓音道:“那郡主可知,她或许有心无力?”
姜孙信脸色微变,似有一口气堵在了嗓子眼,良久才轻轻呼出,但嘴唇仍旧有些颤抖道:“姜松柏真那么做了?”
李长宁转头望向山顶,轻声道:“待郡主登顶,见着了,一看便知。”
姜孙信举目望去,云海缭绕间小天庭山的山顶半点都看不见,她驻立许久,转身朝山下去,“还是下山吧。”
李长宁踌躇片刻,抬脚跟上。
埋头登山的婢女瞧见二人下来,一脸迷惑不解,姜孙信从她面前走过时,低声吩咐道:“跟在后头,离远点儿。”
于是捧着狐裘的婢女在原地等了好半晌,下山前转头朝山顶看了一眼,也不知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满脸委屈。
李长宁回头看了一眼,神情有些欲言又止。
姜孙信从她脸上收回目光,盯着脚下的路道:“姜松柏回京后,我府上的下人已经换了三批,这个丫鬟七八岁就进了王府,从扬州一路跟着我来的,若她都不可信,我真不知道身边还有什么人可以相信。”
李长宁淡然道:“所以郡主既不信我与宋寅恪,也不信王爷,才以为王爷另有所谋。”
起先大步下山的姜孙信放缓了脚步,并肩而行的李长宁也跟着慢了下来。二人走出一小段路,姜孙信才缓缓开口道:“早几年,姜松柏尚在太学宫,岁寒不爱读书,闲来无事便出宫寻我,那时我与姜松柏一样,都以为她不愿也不想担起这份重担。可事实并非如此,她纵然有千百万个不愿意,也从不逃避。有一次,她心情不好,大概就是李长安在山阳城外独挡千军的时候,她在我府上喝的酩酊大醉,我问她因何发愁她也没说,只说将来李长安若为那女子食言,她也不会埋怨,只要不是姜松柏,谁人坐上那个椅子都可以。”
不知想起了什么,姜孙信忽然笑了笑,“还有一次,她虽未沾酒,我却觉着她醉了,她说她夜里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金銮殿上,却不是长安城里的那座金銮殿。高高坐在龙椅上的那个女子容貌与李长安分毫不差,但她知道那不是李长安,而她也不是她自己,因为那女子唤她上官。”
姜孙信转头望来,“李姑娘,若真有前世今生,你会不会希望自己就是李长宁?”
李长宁微微一愣,想起那双没来得及看一眼,所以注定遗憾终身的碧绿眼眸,轻轻摇头:“我只是这一世的李长宁,便足矣。”
姜孙信看着她神情淡淡的侧脸,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嫉妒。
两情相悦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水到渠成,但对于有些人而言,却是难如登天,尤其当中间还隔着一道天理难容时。
姜孙信收回目光,嗓音平淡道:“李姑娘,你也不必再三试探我,母亲是母亲,我是我,不论李长安与母亲有何打算,只要李长安不食言,不让姜松柏如愿以偿,倘若到时岁寒仍愿背负这片江山,我便不会做那不义之臣。”
姜孙信看着脚下的山路,不知是说给李长宁听,还是在告诫自己,轻声道:“她是我皇姐。”
身边徒留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
临到山脚下前,山路上只剩姜孙信一人的孤独身影。
小天庭山顶,见微宫前。
因为年关休朝,时隔数日不见的文武百官,在见到年轻女帝时,心中不约而同生出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分明还是那张脸,分明还是那个身形,却总觉着好似哪里不同。
但下一刻,所有人都不禁打消了疑念。
年轻女帝手托金樽,一步一步踏上祭祀台,只能望其背影的臣子尚未听闻圣旨,便纷纷跪拜。
因为站在台上的女帝,分明就是年轻时的先帝!
不是太像,而是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