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泛白,山间雾霭随着旭日东升逐渐消散。
李长安裹着一身晨露悄然而归,头上多了顶血迹斑斑的破斗笠,身上除却淡淡的血腥味仍旧一尘不染。
一夜没敢再睡的吴甲归抱着刀,瞪着一双血红眼睛看向站在不远处小声交谈的三人,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半截,顿时倦意如洪水猛兽般袭来。同样一夜没闭眼的田禹看了看身边睡不踏实的母女,转头与看似闭目养神却微微打着鼾声的孟解元低声耳语了几句,老头儿睡眼朦胧也不知听清了几分,点了点头复而闭眼瞌睡。田禹有些哭笑不得,以前听闻孟解元也曾到过北雍,亲眼见识过战火纷飞的金戈铁马,墨家弟子大都半信半疑,而今历经一夜惊心动魄的刺杀,老头儿依旧稳如泰山甚至尚有心情呼呼大睡,想来并非吹嘘,姜到底还是老的辣。
田禹刚站起身,便惊醒了母女二人,孟春禾从娘亲孟姑怀里猛然直起身,一脸惊魂未定。她四下环顾一周,目光落在篝火旁那滩猩红血迹上,本就苍白的脸色瞬时又惨淡了几分。昨夜突如其来的刺杀犹如一阵劲风,来的快去的更快,未等她回过神来,那些刚从死斗中回来的扈从已将残局收拾干净,但那一幕可怖场面仍旧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人的脑袋怎能如烟火一般炸开?若之后的刺客中也有强悍如李长安这般的人,那自己的脑袋是不是也会这样莫名就炸开了花?
孟春禾浑身一颤,说不后悔那是假的,但眼下想要再回墨家堡,她更怕那人一言不合自己就落得与那些刺客同样的下场。
念及此,孟春禾满目愧疚的看向孟姑,带着哭腔道:“娘亲,是女儿任性了。”
孟姑倒吸一口气,只觉扎着心疼,伸手抱紧了这个打小就离了身边的亲闺女,拍着背安抚道:“小禾儿不怕,有爹爹娘亲在,谁人都伤不着你。”
心惊胆战过后,孟春禾终于哭出来了,田禹夫妇对望一眼,心中都宽松了不少。这趟北上,女儿心里始终有口怨气,本想着以后时日还长,总归有化解的一日,没成想误打误撞倒叫冰雪提前消融。
独自坐在一旁的吴甲归没了睡意,瞥了眼那一家三口,不自觉将怀里的破刀抱的更紧。
孟姑抹去女儿脸上泪水,柔声笑道:“多大的人了,还哭花了脸,也不怕人瞧见。”
孟春禾几乎是下意识抬眼看向那个抱着刀的愣头小子,后者好似没听见,兀自走了神。于是她压低嗓音道:“娘,我想去溪边洗洗。”
田禹方才便瞧见李长安朝溪水边去了,朝妻子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就不跟着了。
李长安蹲在岸边清洗斗笠,捧着刀的女谍子沿着溪边缓缓走近,在三步外停下。李长安转头望来,露出一个温和笑脸,女谍子不敢直视,将目光垂的更低。
她站起身,甩着斗笠上的水道:“听老蒋头儿说,你有个快满十岁的闺女?”
女谍子抿了抿嘴,低声道:“回王爷,是。”
李长安看着她那张不施粉黛的脸庞,半点不诧异她认出了自己的身份,笑道:“那还冲过去替人挡刀,不要命了?”
这话说的没问题,但对一个死士而言又多少有些矛盾,女谍子欲言又止,终是没吭声。
将斗笠扣在头上,李长安朝她伸出手,女谍子赶忙把那柄赤鞘刀双手奉上。先前之所以没人瞧出身份,因为人人都知晓,王爷从来佩剑不带刀,若非李长安昨夜出手,女谍子也只以为这个年轻公子兴许是王府谍子里的某位高手。死士谍子之间本就相互不知晓,否则但凡有一个暴露身份就容易让人顺藤摸瓜一锅端。
李长安一面把刀挂在腰间,一面道:“你那个闺女啊,若是喜欢读书,就把她送去柳絮书院,若喜欢习武,就送去祁连山庄找个正统师父拜师学艺,若都不喜欢……”
她愣了一下,女谍子也愣了一下,不明白王爷为何要说这些。
李长安像个为晚辈前途发愁的长者一般,不耐烦啧了一声:“那就随她去好了,北雍遍地好儿郎,反正也不愁嫁,总归不能跟你似得动不动就去替人挡刀。”
女谍子抿着嘴,想笑不敢笑,这跟旁人口中的王爷不一样啊。
李长安摆了摆手,女谍子转身离去时,听见她喃喃道:“以后啊,最好再也不需要你们这样的人了。”
走出几步,女谍子抬手抹了把脸。署茨
临近溪边,孟春禾看见那人的身影,不自觉抓紧了娘亲的胳膊,孟姑拍了拍她的手背无声宽慰。母女二人走近跟前,孟姑领着女儿欠身施礼,李长安瞧见她们手中的洗漱物件,招了招手,示意跟着她往上游走。孟春禾不明所以,转头朝下游望了一眼,顿时遍体生寒。
水面上漂浮着十几具无人问津的尸首,都没有头,看衣着与昨夜的刺客一般无二。
孟姑拉了女儿一把,快步跟上。
挑了一处浅滩,李长安停下脚步,见母女二人皆是面色惨白,歉意笑道:“夫人,对不住,让你们受惊了。”
孟姑到底是没真正走过江湖的柔弱妇人,她知晓路途凶险但不知究竟有多凶险,心有余悸的同时不免有些悔意,可堂堂北雍王都亲自护送,同为女子的她又怎忍心怪罪?只是如今她才明白,父亲孟解斗当时的两难。
孟姑拿眼神示意女儿去清洗,孟春禾看了看娘亲,又怯生生看了看李长安,没有吭声,独自走到岸边打水洗脸。
孟姑这才开口道:“王爷,民女虽是妇道人家,但不是不知理,后头的路程能走快些就走快些,还请王爷不必有所顾虑。”
李长安沉吟片刻,点头道:“那就多谢夫人体谅。”
孟姑微微摇头,没再言语。
一行人马再度上路,临行前李长安吩咐不必刻意销毁痕迹,蒋茂伯与楼解红相互对视,各自心照不宣。言下之意很明显,昨夜他们家王爷不仅大开杀戒,且将对方斩尽杀绝,杀的连追都不敢再追。蒋茂伯唯一担心的就是那位魔教教主,但转念一想,若应天良闻风而来早该来了,到现在仍未现身多半是来不了了。那些倒了血霉的魔教弟子要怪也只能怪情报有误,恐怕应天良也没想到李长安出了京城竟原路返回了荆州。
三骑照旧在前开路,骑不了马的吴甲归坐在驾座边,所幸驾车的人换了蒋茂伯,她得以靠着车壁小憩。楼解红随行在马车边,以免她熟睡掉下车去。李长安则依旧垫后,身边一骑换成了田禹。中年汉子以往时常熬夜钻营,倒是习以为常,虽一夜未眠,精气神仍旧如常。
唯一不同的是这些扈从,经历一夜后,好似都对李长安起了好奇心,时不时便有人假装戒备四周朝后头瞥来一眼,那些眼神满是仰慕与炙热。
李长安不以为意,被受波及的田禹却浑身不自在,但煎熬了十几里地,他也没憋出个好话头,倒是李长安善解人意的替他解了围,先开口道:“我知道二师傅多半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肯收吴甲归,不过这孩子有些铸匠底子,上手应该不难,到时候得赶在战前将几十万把新刀分送到各个军营里,她也能帮上一些忙。至于要给她一个什么身份,就全凭你这个总督造做主,不用过问王府。”
田禹犹豫了一下,为难道:“少将军,田禹不知当不当问。”
李长安心知他要问什么,好笑道:“讲。”
这一笑,田禹就转过弯来了,憨厚笑道:“田禹明白了,先前眼拙未瞧出吴小兄弟是个女子,让少将军见笑了。”
李长安眯眼看着他,道:“你也没看起来那么老实嘛。”
中年汉子挠了挠头,笑的人畜无害。
李长安微微一笑:“也好,如此我才放心,往后你家那位二大爷捅出什么乱子来,还有你在后头兜着。”
中年汉子的笑容僵在脸上,似是有苦难言。
李长安哈哈一笑,扬鞭策马,吩咐众人加快脚程,务必赶在入夜前抵达青野郡。
几日前,北雍王府传来军令,青野郡郡守当即从临近两州交界处的城县调遣出一百骑军,此番领命的校尉是个才入伍不过两三年的青年将领,此人出身草莽但武艺不凡,据说是连江湖大宗门都稀罕的二品龙门,因此格外得郡守大人赏识,加上这两年江湖风波不断,各地山头冒出不少落草为寇的江湖人,青年将领也是赶上了好时候,踩着这些身价不菲的山匪一路平步青云。刚投军时不免有人说些风凉话,毕竟大多数眼高于顶的江湖人宁可穷酸到去做逍遥自在的游侠儿,也不愿屈居于莽夫之下当个没出息的小兵卒子。可眼见着青年将领官帽子越戴越大,手底下的人马也越来越多,就有人眼红了,有说风凉话说的更难听的,就有私底下偷偷攀交情也想谋一份前途的,毕竟风骨说的再好听也不能当饭吃不是。
玉龙瑶曾粗略统计过,前前后后来北雍投军的江湖人士不在少数,但大都是上不了台面想混口饭吃的游侠草莽,如青年将领这般有真本事的仍旧凤毛麟角。但武道亦是一种修道,同样讲究个心无旁骛,想做武林高手就得摒弃俗尘,想做统领千军万马的大将军就得舍弃修行,其中轻重取舍,可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当然,诸如李长安,白起,楚寒山这类天纵奇才不在俗世条框之中,偌大江湖总有那么几个跟老天都不讲理的人。
这一百骑停驻在两州交界的界碑前,为首青年将领望了眼天色,身侧副尉凑过头来,小声道:“关校尉,半个时辰前,来人回报就快到了,可这都快入夜了还没见着人影,不如再派人去探探?”
姓关的校尉冷冷瞥了他一眼,没有出声,后者立即缩回头,噤若寒蝉。
官阶低一品的副尉想不明白这位郡守老爷跟前的大红人为何要接下这份苦差事,从青野郡到邺城千里之遥,又正值夏日炎炎,其他将领都巴不得郡守老爷把自己忘了,这位可好,主动请缨。先不说此行护送的是什么贵人,伺候好了也是郡守老爷得赏,轮不到他们底下这些小兵卒。若一个不周全,担罪他们头一个。副尉扯了扯被汗水湿透的衣襟,一脸苦大深仇。
西落余晖中,先是远远瞧见一缕尘土,接着一行车马便出现在视野中,为首一骑是个佩刀的年轻公子。
姓关的青年校尉微微蹙眉,抬手示意,独自打马上前。
双方相隔几步,各自勒马。
青年校尉朗声道:“来者何人。”
年轻公子没有出声,抬手掷出一块鎏金腰牌。
青年校尉接下仔细辨认,又抬眼打量了一番,忽然双目圆睁,几乎是滚落下马,单膝跪地,抱拳道:“末将关青山,拜见……”
李长安摆了摆手,打断他道:“废话少说,临近城池尚有二三十里地,人就交给你们了,之后若出了差池,让青野郡郡守自己提头去王府请罪。”
青年校尉低垂着头,沉声应道:“是,末将领命!”
马车与李长安这一骑擦肩而过时,她低声与蒋茂伯交代了几句,正欲调转马头,忽然望向跪在地上的青年校尉,问道:“你方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校尉猛然抬头,朗声道:“末将关青山。”
李长安哦了一声,多看了他一眼,而后便与墨家几人一一告辞。
临行前,所有扈从齐齐翻身下马,朝李长安单膝跪地,一手握拳抵在胸口,眼神炙热。
楼解红与蒋茂伯亦在当中跪着。
后头遥遥百骑看的一脸莫名,墨家几人亦是不明所以。
李长安拉下斗笠,嘴角微微扬起,一夹马肚绝尘而去。
没人看见,那名青年校尉的眼神更加狂热。
背对夕阳奔出几里路,李长安忽然哦了一声,自言自语:“关青山……原来是你啊。”
那年不周崖,有个自称关青山的年轻人头一个见识到了那青衫女魔头的出世风采。
那句话他记忆犹新,她说她名李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