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貌上瞧不出已是半老徐娘年纪的妇人站在后堂的幕帘后面,透过缝隙悄悄打量那个年轻公子。她与丈夫经营这家小酒肆近十载,没出去见过什么大世面,也称不上阅人无数,但形形色色的江湖人见过不少,是好是歹多看几眼还是能看的出来。如年轻公子这般的人,她却是头一回见,穿着打扮不讲究,但素朴整洁,像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又佩着一把瞎子都能看出来的神兵宝刀,犹如稚童持金逛闹市。这样的人往往不是刚入江湖的新雏,就是手底下藏着硬功夫。若非年轻公子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妇人也会认为他大抵是前者,与那些家世雄厚却隐藏身份出门游历的年轻俊彦一般无二。
方才那一桌江湖游侠儿,刚进酒肆时她便瞧出来不是什么正经货色,在江湖上混迹久了,哪还有什么不忘初心。虽不至于丧尽天良,但坑蒙拐骗顺手牵羊这种事偶尔为之也无伤大雅,谁还没个见财起意的时候。现下回想起来,就算她男人不出面,那些游侠儿好似也不敢对年轻公子出手,说不上缘由,但她就是有一种女子的直觉,他们都惧怕他。许是畏惧那张面目可憎的脸,又或许是某个不经意的小举动,总之这个年轻公子并非常人。
二人之间的谈话被雨声盖过,她听不太清。但期间丈夫微微颤抖的身躯她却瞧的分明,搭着幕帘的手也跟着抖了一下。不知是春末最后的寒意使然,还是本能察觉到了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杀意,等她回过神时已是手脚冰凉。
那年轻公子伸手去拈酱牛肉,侧过头时好似有意无意朝她这边瞥了一眼,来不及等那双丹凤眸子与她四目相对,搭着幕帘的手已下意识松开。她双手捂在胸口,却止不住如屋外滚滚闷雷般的心跳。她不断的安抚自己,这个对她这样一个山野妇人也尊称一声夫人的年轻人定不是什么奸恶之徒,或许只是与以往那些江湖人一样,不知从哪儿打听到她夫妇二人的真实身份,故而有所求罢了。只要丈夫不答应,哪怕像前些年那一次,宁死不从,依着年轻人的品行,大抵也就知难而退。
山中骤雨如同中年汉子所言,来的急去的也快,桌面上酒壶空了,肉也吃完了。
妇人壮着胆子挑开一条缝隙,那年轻公子不知何时离去,长凳上只坐着她的丈夫,呆呆看着手中的空酒碗。
妇人疾步走出后堂,倚在门边朝外头张望了几眼,淅沥沥的小雨中没有人的身影。她松了口气,返身回到丈夫身边,心有余悸道:“那公子是什么人?”
中年汉子用长着厚厚老茧的拇指摩挲着酒碗沿,沉默了片刻,才道:“她呀,就是你祖父口中那个总去落雪湖捞石子的女疯子。”
妇人惊讶的捂住了嘴,难怪那公子身形看着格外单薄,原来是个女子。但她更不明白,时隔近甲子光阴,那人怎半点不见老态,祖父在世时也只留下只言片语,不曾提及身份,她只知道,墨家堡外的那座落雪湖曾经有个女子在湖边结庐而居,每日都潜下湖底去捞石子,要知道,长留山的落雪湖以冰冻三尺著称,湖虽不大却极深,寻常武夫莫说下水,便是站在湖边冻上一个时辰也受不了。所以提及那女子时,墨家堡里的人都管她叫女疯子。但妇人却觉着这女子不过是个痴情人,落雪湖底的石子白润如玉,触手丝柔,冬暖夏凉,是极佳的材料底子。听祖父说,她下湖捞石就是为了给心上人亲手做一副棋子,可惜最后没能送出去。舒瓷
妇人没有出声,拿起空酒壶晃了晃,又叹息一声放下。
中年汉子握住她的手,温和笑道:“没事,有我在。”
妇人抱住丈夫的胳膊,依偎在他肩头,轻声道:“那公子是不是上山去了,老田,不如咱们也回去看看吧,我有些想女儿了。”
中年汉子犹豫了一下,轻轻点头,“行。”
出了酒肆,沿着上山小道漫步雨中尚且有闲情雅致赏景的年轻公子,正是从长安城出来便直奔长留山而来的李长安。大概幽涧山庄庄主周云威也想不到,那尊姓李的大佛刚送走不过半月光景,自己又悄悄回来了。料想中,原本该在荆州逗留一月甚至更长的时日,可某些人非要死在这个时候老天也拦不住。虽说耽误了些功夫,但这趟出远门本就不急。
李长安走的慢,便叫身后尾随的一个年纪轻轻的江湖游侠儿追了上来。其实早在一里地外李长安就发现了他,许是眼馋赤鞘刀,又有些胆小,那人追上来后始终隔着十步的距离跟着。就在李长安企图甩掉他时,那人兴许察觉出了端倪,终于鼓起勇气上前搭话。
“这位仁兄,上山啊?”
就是这开场白,有些不如人意,若是眼前摆着一份莫大的机缘,仅凭这一句话就注定无缘。
李长安看也不看那浑身寒酸的游侠儿,冷漠的嗯了一声。
稍微识趣点儿的也该知道进退,可这小子涨红了脸也没退缩,讪讪笑道:“好巧,小弟也上山。”
李长安这回都懒得搭理,脚下稍稍使了个巧儿,就甩出了几步的距离。
谁知,那小子不见棺材不落泪,加快几步又追了上来,李长安转头冷冷望了他一眼,原想靠着这张百鬼不侵的脸吓唬吓唬他,但那小子仅是一愣,又嘴角抽搐的挤出一个笑容。他显然是吓着了,却不敢表露出来,长期未修缮的山路本就湿滑,一个分神脚下便没踩稳,正当他吓得闭紧双眼准备滚下山去时,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胳膊。
再睁开眼,便是那双比春寒小雨更冰冷的丹凤眸子。
透过单薄衣料,感受到那只手心传来的温热,游侠儿那张巴掌大的俊秀小脸瞬时烧的铁红。他手足无措的挣脱开,低着头抱拳道:“多谢兄台出手相救。”
李长安瞥了一眼自己的掌心,又反复握了两下,这才正眼打量起眼前的人。身形纤细,踮起脚尖恐怕也不及她肩头高,脸蛋俊秀肌肤白皙,若非风尘仆仆又衣着寒酸,就显得过分阴柔,细细打量之下,怎么看也不似一个四海为家的江湖游侠儿。浑身上下也就腰间那柄粗糙烂制一看就不值几个钱的佩刀,极为符合身份。再加上胳膊上柔若无骨的触感,大抵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无疑。
李长安收回目光,淡淡道了一句“举手之劳”,便继续上山。
游侠儿愣了一下,又锲而不舍的追上来,自报家门道:“小弟名叫吴甲归,幽州人氏,敢问兄台贵姓。”
吴甲归?
这类谐音名字乍一听便觉着有些怪异,但稍稍一想便能猜到其中意思,吴甲归,无家归。
既然同是天涯沦落人,李长安便回敬道:“在下常安,徐州人氏。”
“徐州啊……”
明显是化名的吴甲归愣了一下,远在东北的徐州离南疆数千里,兴许尚未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吴甲归一时没了言语。
不过很快她又恢复了笑脸,兴致勃勃的问道:“常兄远道而来,路途上必定见识过很多风土人情,不知常兄可去过京城?小弟听说京城遍地是黄金,只要有真本事,不愁出人头地,是不是真的?”
李长安斜了她一眼,“你想出人头地?”
吴甲归拍了一下自己胸口,许是太过用力险些咳出来,信誓旦旦道:“别看小弟这幅模样,我可是有真本事的,再说世间哪个男儿无志气,小弟自然也想出人头地。”
李长安扯了扯嘴角,没在意她拙劣的演技,好心奉劝道:“那你最好别去,那地方吃人不吐骨头。”
雨势渐息,李长安顶着斗笠至少肩膀以上没怎么沾湿,吴甲归就没这般好命了,整个一落汤鸡,但她好似也不在意,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低声道:“我爷爷也是这么说的。”
李长安微微侧目,余光瞧见她神情落寞,便没再言语。这姑娘以前大抵是某个宗门的千金小姐,养在深闺不知世间险恶,若是旁人无心也就罢了,放在有心人眼里,心思一转便能猜出她是个无依无靠的可怜虫。谁说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就凭她这脸蛋卖去青楼楚馆价格也相当可人。
几句言语好似不经意挑起了吴甲归的隐秘心思,之后一大段山路,谁都没开口。当山路尽头能瞧见那座墨家堡的堡顶时,吴甲归一下又生龙活虎了起来,追着李长安问道:“常兄,方才忘了问,你来此地作甚?哦,我是来拜师学艺的。”
李长安眯眼眺望,顺嘴问道:“拜谁?”
吴甲归好笑道:“还能拜谁,当然是田禹田大师啊。”
李长安转头看了看她,语气中带着毫不遮掩的嘲笑:“你既想拜师,怎连田禹销声匿迹十年都不知道?他不在上山,你又拜谁去?”
吴甲归愣在原地。
李长安继续道:“不过就算他在,也不会收你,墨家历来不收外姓子弟你不知道吗?莫耽误功夫,早些下山吧。”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而后李长安的衣摆就被人扯住了。
吴甲归抿了抿嘴,小心翼翼甚至有些祈求道:“公子,你与墨家可相熟?”
李长安差点就乐了,见过不要脸的地痞无赖,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落魄千金。虽说淹死之前的人都会不管不顾的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撒手,但吴甲归怎么看也不像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而且她李长安也不是能救命的稻草。
李长安毫不客气的拂开她的手,讥笑道:“我这点脸面墨家不一定买账,再说,我为何要帮你?”
李长安心想你若有胆子说出以身相许这种话,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毕竟一个落魄到泥土的千金小姐若这点委屈都受不得,迟早沦为他人玩物,也就没有帮的必要了。
吴甲归一声不吭,只是站在那里,垂着头一动不动。
李长安没再理会,继续前行。
当她站在墨家堡那扇三丈高的朱漆大门前时,回头望了一眼,身后没有人影。
李长安自嘲一笑,上前叩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