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例帝王规格的葬礼最少三月,以供满朝官员敬拜追悼,但商歌这位女子皇帝去繁化简,从停柩到哭丧再到下葬只用了三日。以至于各地四品以上的官员都来不及赶赴京城哭上一哭,噩耗转眼就变成了喜讯。
新帝的登基大典虽也不及以往那般盛大,但显然隆重许多。耗费半年,前后由两百多名织匠女工精心织造的九龙龙袍,在先帝下葬的当日就连夜送往宫中。莫说礼部一众大小官员,就连姜岁寒这个皇帝也没功夫喘口气。
龙袍送来的时候,正巧与候在宫门外的李长安撞了个正着,负责护送的姜松柏碍于情面,下车与她寒暄了几句。没成想李长安挑开车帘瞅了一眼那件华贵无比的明黄龙袍,私下里就挪榆她说想必长公主穿上也很合身。
她姐妹二人不仅样貌难分彼此,身形上也相差无几。李长安这句话的言外之意,聋子都听的明白。姜松柏当下气的脸色铁青,狠狠瞪了她一眼,道:“姓李的,你不拿话刺我两句心里头就不舒坦?”
李长安双手拢袖,笑眯眯的让到一边,没再火上浇油。
上车前姜松柏冷眼看来,道:“你也不是什么守规矩的人,你若想见她,就随我一起入宫吧,她定然也有话想与你说。”
方才李长安私自偷看龙袍的行径已是大逆不道,再加上白日里从皇宫城头上掠过的罪行,以及送葬路上半道消失的欺君之罪,前前后后加起来,就算有一百颗脑袋都不够砍。但眼下,没谁敢不要命的去跟李长安计较这些。说她横行霸道为所欲为,都说轻了。
李长安仰头望了一眼月朗星稀的夜色,摇头笑道:“不了,那些话大典之后再说也不迟。”
姜松柏没再多言,转身上了马车。
这条直达皇宫大内的大明门御道,唯有两种情形下可入车马,一是羽檄交驰的军情,另一个则是与天子有关的大事。平日里里外皆有三重禁军羽卫把守,防备森严,任何擅闯者不论官阶大小身份轻重,一律先斩后奏。
从头顶三个大字上收回目光,李长安轻轻一笑,缓步朝宫墙外走去。昔年逼宫兵变时,那人若走的是大明门,而非神武门,或许便得了先机也未曾可知啊。
李长安低声喃喃:“如今老天又赐你一份良机,你可学聪明了点?”
皇宫正门的空地前停着一辆马车,看装饰非富即贵,但在满地权贵的京城算不得什么稀罕事。
李长安尚未走近,那车帘便撩起一角,探出个头来,朝她招了招手。以李长安如今的眼力,早已认出了车帘后的那张脸孔,正是姜凤吟。
待到车前,马夫恭敬抱拳请她上车,李长安料到如此也未推辞,一撩下摆跃上马车,低头钻进车厢内,抬眼一瞧,车内只有姜凤吟一人。
无需招呼,李长安一屁股坐在她对面,马车缓缓行驶,姜凤吟笑问道:“随我回府,还是去驿馆?”
李长安敲了敲车门,对外头的马夫道:“劳驾,城东驿馆。”
姜凤吟乐了,促狭道:“怎么,本王的马车都上了,还怕旁人闲言碎语?”
李长安好整以暇的倚在车壁上,淡然道:“你要破罐子破摔,也别拉上我,好歹是在天子脚下,我奉劝你还是收敛点的好。”
姜凤吟看着她,脸上笑着,眼眸中却是一片冰天雪地。
李长安与她对望,神色平静,不悲不喜。
那片冰雪骤然暴虐肆起,姜凤吟起身胯坐到李长安身上,粗暴扯开她的衣襟,朝着白皙的肩头狠狠咬下一口。当血腥充斥唇齿间,那股已烧成滔天怒焰的大火才逐渐温和下来。
李长安脸色依旧平静,甚至没有溢出气机去抵抗,直到带着温热的泪水滴落在伤口,传来丝丝疼痛,她才开口道:“楚寒山亦无回天之力,我能有什么法子。你拿我出气,是恨你自己无能,还是恨我无情?”
姜凤吟把头埋在她的颈肩,哽咽道:“都恨。”
李长安轻叹了口气,好言相劝道:“咱两加起来一百多岁,能不能讲点道理?”
姜凤吟豁然坐起身,对着李长安的胸口就是一拳,怒道:“你这张嘴在别的女子面前可以花言巧语,在我面前就不能说点好听的?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与我讲什么破道理,你还是不是人?”
看着姜凤吟双眼通红,嘴角边还挂着自己的血,李长安不由的有些心软,抬手抹去那抹猩红,柔声道:“深究起来,你也算我未来媳妇儿的半个后娘,打不散的亲朋,扯不清的血脉,终归还是一家人。那人舍命保下来的东西,我自然视如珍宝,只要我活着一日便不会任意让人欺负了去。”
姜凤吟直勾勾的盯着她,一字一句道:“那你反是不反?”
李长安不躲不避,反问道:“一定要什么都抓在自己手里,你才安心吗?”
姜凤吟深深凝望着她,无言良久,而后叹息一声,起身瘫坐回原位。
长安城街路时常修缮,马车走的很稳当,姜凤吟倚靠在车壁上,随着轻微颠簸缓缓闭上眼,平静道:“世人都知道她姜漪文治武功样样出彩,却无人记得当年我也曾南征北战,满身的伤痕功勋不比她少。老皇帝,也就是我父皇,立储之时曾感慨为何身怀龙凤之才却偏偏皆是女儿身,姜胤当时以退为进向父皇进言立她为储君,父皇虽龙颜大怒,却因其抛砖引玉有了开先例的心思。你应当知晓,我父皇并非那种食古不化的昏君,与其把江山交给一个不堪重用的皇子,不如让合适的人坐合适的位置,哪怕那人是个女子。几个兄弟姐妹中,唯独我与姜漪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但因心性相差甚远,自幼便不合。姜胤的用心其实稍稍细想便明白,他就是要让我二人同室操戈,好见缝插针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姜凤吟自嘲笑了笑,睁开眼看着对面的人,“以我和姜漪的心智自然不会上当,可惜我这个皇姐太过自负,从小到大都觉着我不如她,以女子的身份开辟天下新气象这种伟业,她觉得只有她做的来。换做是你可甘心?”
李长安垂下眼帘,没有回答。
姜凤吟也不在意,自顾自接着道:“时至今日我还是觉得,她就是比我运气好了那么一点,父皇的遗诏我没亲眼看见过,但那上面的储君之位父皇写的多半是我的名字。因为那个老宦官临死前说,姜漪从龙椅下拿出遗诏的时候,他远远瞥了一眼,依稀看见那是三个字,而不是两个字。再老眼昏花,总不至于连这个也能数错吧。”
马车不知压着了什么,颠了一下,姜凤吟就在这个时候忽然陷入了沉默。
李长安肩头上两排牙印窟窿有些深,看的出下了死口,边缘都翻着血肉,不过好歹止住了血,她看也不看伸手拉起衣襟。若这一口能让姜凤吟怨恨全消,倒也值当,可有这般简单吗?情与恨,世间两难,千古不解,若当真这般容易放下,又哪来那么多抱憾终身?
过了许久,姜凤吟幽幽开口道:“你问我为何非要抓在自己手里才安心,那你可知道,当年父皇立储之前便要我交出兵权,我若非抗旨不从,今日我的孤坟将在何处?李长安,这个世上不是只有你李家蒙受冤屈,那些人的冤屈大都埋了土,有口不能言,有仇不能报。可我还活着,你明不明白?”
李长安缓缓抬眸,看着她道:“我明白,但这个天下不会姓李。”
姜凤吟忽然笑了,她坐直身子理了理衣衫,道:“其实这个天下以后姓什么,与你我都无关,以后没人与我争,也没人需要我去守护,就总得找个理由继续活着。你说是不是?”
李长安也笑了,“我看你王府池塘里的鱼不少,可莫学那东安王闲着没事就瞎钓,多听听曲看看美人,赏心悦目又陶冶情操,不说活的多好至少自在无忧。”
姜凤吟瞥了一眼她的肩头,微笑道:“说了一路,也就这句话最中听。”
马车停下,外头传来马夫的声音:“王爷,驿馆到了。”
李长安朝姜凤吟微微颔首道:“多谢相送。”
姜凤吟没有言语,只是轻轻点头。
李长安最后看了她一眼,起身往外走,姜凤吟忽然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仰头贴在她耳边一阵轻声细语。而后便松开了手,看着李长安下了马车。
入了五月的天,夜里仍旧有些寒意,李长安却已感觉不到,她站在夜色中目送马车渐渐走远,眼神冷漠。
姜凤吟觊觎的从来就不是池塘里的鱼虾,而是养在皇宫深潭里的那条龙。
她方才只说了一句话。
她说,这个天下还是得姓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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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府,半个时辰前便有人来报,王爷已在回来的路上。
姜孙信在门前侯了一炷香仍未见人影,她望了一眼天色,朝身侧白灵官道:“白姐姐,母亲是不是去寻李长安了?”
白灵官沉吟了片刻,回道:“大抵是,这长安城咱们也没熟人。”
姜孙信又唤了一声白姐姐,而后转头看着她,笑道:“以后你可得好好陪在母亲身边。”
白灵官有些莫名,正欲发问,却听闻一阵不急不缓的马车声由远而近。
姜孙信扬起笑脸迎了上去,“母亲回来了。”
姜凤吟从车上下来,顺势就将女儿搂紧了怀里,拍了两下她的后背,叹慰一声:“乖女儿,看见你,我就安心了。”
姜孙信依在那个柔软的怀抱里,轻声道:“母亲尽管安心便是。”
一旁的白灵官默然垂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