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末尾,正值江南冰雪消融的时节,长安城落下了最后一场春雪。
储君监国独自理政已有一旬的时日,如同这场春雪一般,朝堂上下的气氛从开始的冰天雪地到如今的风雪消融,已有了春暖花开的兆头。
凡事都得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只要趟过了这条河,没淹死,以后的路就好走了。
这是当年那位叱咤风云的女帝教给少年储君最后一个为君的道理,而后便以抱恙为由深居养神殿,闭门不出也不再见任何人。姜岁寒虽心性单纯,但不是傻子,她知道母亲的身子已是行将就木,之所以苦苦支撑到如今,只是为了震慑东越,只要母亲还在一日,楚寒山就不敢跨过南境一寸。
谁能想到,曾经也是马背上打天下的女帝陛下,如今却成了终日卧在病榻上等死,只能以这种手段为子孙铺路的老妇?
刚下朝尚未换下蟒袍的姜岁寒走在去往养神殿的宫道上,禄堂生跟在身侧小心打着伞,每逢高低台阶便细心提醒主子当心脚下。姜岁寒见他半个身子都沾了雪,几次想从他手中接过伞,都被他惶恐婉拒。
若说早些时候,宫里宫外都对储君人选各有猜测摇摆不定,尚在情理之中,如今这位主子继承大统已成定局,打从那一日起,禄堂生就明白,他伺候的不是什么少年储君,而是未来的王朝新帝。日后他将与那位曾经辅佐女帝半生的大宦官一样,红袍加身,貂尾盖顶,立于皇宫内所有宦官之首。时至今日,他仍时常回想起那日回宫的路上,做为师父的老宦官对他最后的叮嘱。他不奢望能如师父那般有福气,服侍姜家两代帝王,但至少要如那位红袍大宦官一般,忠于御前,死于帝命。
踏入养神殿的廊道,禄堂生收敛起心神,便见身侧主子脚下一顿,停下了脚步。
不远处的殿门前站着一个人,姜岁寒瞧见那人后,眉宇间的疲惫一扫而空,扬起笑脸快步走了过去,禄堂生叮嘱身后侍女,落下几步的距离,缓步跟上。
姜岁寒在那人跟前站定,笑容洋溢道:“松柏,你怎的也在这儿?”
姜松柏好似愣了一下,随即面色如初,微笑道:“来给父皇请安。”
姜岁寒偷偷往殿门瞧了一眼,脸上这时才流露出几分小女儿家的俏皮,压低嗓音道:“别去了,前几日几位两朝老臣在门外站了半个时辰,父皇连句话都没传就把人打发走了。”
姜松柏抬手拂去她发梢上的雪花,柔声问道:“那你还来作甚?”
姜岁寒嘻嘻笑道:“我每日都来的,就问问内侍官父皇今日身子如何。”
姜松柏放下手,眼眸低垂,没有吭声。
忽然一只冰凉的手抚上了她的额头,就听姜岁寒低声惊呼:“松柏,你这伤是怎么来的?”
姜松柏极快的别过脸,转过半个身子,低声道:“前两日我去万卷阁寻书,不小心撞在书柜上了,没什么大碍。”
姜岁寒看着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每一个细微神情她都能轻易捕捉,从小到大千百个相伴的日夜,她太熟悉了,姜松柏一定在撒谎。
可她的妹妹,从不撒谎。
姜松柏好似心有灵犀一般,抢在她开口之前转回头,笑着道:“今日国子监有一场讲武,程青衣他们几人都会去,听说姜孙信也要去,你不跟去瞧瞧?”
姜岁寒不高兴的撇着嘴,每回都是这样,姜松柏就好似知道她要说什么做什么一般,回回都抢先一步。
“你不去?”
姜松柏微微摇头:“前些年父皇就想重新修订《开朝疏律》,耽搁至今也快收尾了,旁的我做不了,父皇这点心愿总该替她做完。”
姜岁寒嗯了一声,挤出一个笑容道:“好,那我看完回来说与你听。”
姜松柏轻轻点头,没再多言,转身朝廊道左边走去。
走到廊道尽头的拐角,她停下脚步缓缓侧过身,转头望去,正与同样停步在另一头拐角的姜岁寒遥遥相望。
如今隔在二人之间的好似不是眼前的廊道,而是万里山河。
她不再是那个活泼天真,一见面就迫不及待冲入她怀里抱着她撒娇使性,好似永远都长不大的姐姐。
她也不再是那个什么都宠着她,惯着她,发誓要一辈子护着她,比姐姐更像姐姐的妹妹。
或许命中注定,生来她们就该背道而驰。
或许这一望隔的太远,她看不见她眼中的依依不舍。
姜松柏绝然收回目光,走出去的步伐没有丝毫迟疑。
下朝后尚未出宫的年轻官员站在一处廊道下避雪,许是等了些功夫,冻的直跺脚。他拢着双手呵气取暖,又搓了搓有些僵硬的脸颊,正感叹长安城的春季要比江南冷太多,抬头间就见一个纤细身影快步朝这边走来。
那是养神殿的方向。
姜松柏没有撑伞,雪落满了肩头,瞧见年轻官员,她停下脚步质问道:“徐士行,你怎还在这里?”
从太学宫一路跟着四公主进宫入仕的年轻人裂嘴一笑:“下官去之前,就想来见公主一面。”
脸色如阴郁雪天般惨淡的姜松柏忽然笑了,“这场讲武,决定你日后脚下的路,徐士行,莫让我失望。”
此时此刻,春雪纷飞,雪中女子的笑颜,却比什么都温暖心窝。
廊下年轻人一揖到底:“下官,遵命!”
姜松柏举步前行,淡淡留下一句:“去之前,记得换下朝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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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久羊肉馆离国子监不远,隔着一条街,半炷香的脚程。
每逢秋冬时节座无虚席,据说这家的涮羊肉好吃到包鞋底都飘香十里的地步,更有不少外乡老餮不畏远道而来,就为尝这一口鲜。
今日因为国子监一场声势浩大的讲武,羊肉馆的生意比往日更加火爆,宾客应接不暇。那些顶着严寒在风雪中站了两个时辰,还听的如痴如醉的学子文士到了馆子里,闻见肉味一下就暴露出原始本性,那饥寒交迫的架势似要吃下几十头羊。
温暖如春的馆子内招呼小二上酒添肉的叫喊声此起彼伏,用来阻隔屋外寒风的厚重帘子被一只白皙玉手掀起,几个年轻男女随即走进馆子里,满堂顿时鸦雀无声。
方才有一桌高谈阔论的年轻学子当即便认出了其中一人,这人半个时辰前还站在国子监的高台上滔滔不绝,而底下或坐着或站着的,有满腹经纶的名仕大家,有当朝在仕的达官显贵,还有三千国子监的学子学徒。期间,翰林院大学士卢八象,左仆射萧权,一前一后悄然加入围观众列,甚至到最后连当朝首辅大人都露了个脸。而这场最终没有结果的讲武辩论,无论这个年轻人是输是赢都已无关紧要,徐士行这三个字注定一夜之间便会传遍整个长安的大街小巷。
接着更有眼尖的认出了同行的两个女子,一个是更早名满京城文坛的女子学士程青衣,另一个则是将“柳絮之风”更加发扬光大的武陵郡主姜孙信。
这两个女子,如今在京城学子中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站在三人之后,衣着朴素,一身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倒是没人认出他来。
瞧见这副场面,程青衣眉头微蹙,她本来也不是喜热闹的人,便小声对身侧的姜孙信道:“要不咱们换个地方吧。”
姜孙信低声宽慰道:“不碍事,我早订下了雅间。”
说着,她抬头朝站在不远处的店内小厮使了眼色。小厮极快会意,赶忙上前领着四人上了二楼,这才打破了一室的死寂。
几人落了座,不多会儿,酒菜就上齐了。
等待铜炉烧热的间隙,徐士行替众人斟上酒,看了坐在左手边的姜孙信一眼,问道:“郡主不是说殿下也要来吗?怎的还不见人影?”
姜孙信好似有些走神,没有立即答话。
坐在她对面的程青衣接过话道:“如今殿下亲临朝政,不同以往,怎还能与臣子厮混。”
徐士行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是是是,程舍人言之有理,自古君臣同席,那也得是论功行赏的时候。”
端起酒杯,徐士行朝程青衣道:“说起来自打入宫做了内舍人,咱们私下里还没来得及与程姑娘道声喜,借着今日正好补上,程姑娘可莫要怪罪啊。”
三人举杯示意,程青衣虽不喜饮酒,但当下也不好推辞,皱着眉饮下了杯中酒。
素来擅于在酒桌上活跃氛围的姜孙信今日格外少言寡语,本来就话不多的程青衣也默不作声。前两年在科举上大出风头,被世人看作又一个得女帝陛下青眼相加的“陈知节”同样沉默是金。
铜炉中水沸了,咕噜咕噜热气升腾,将几盘纹理漂亮的羊脊肉下入锅中,徐士行忽然轻叹一声道:“今后能坐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
他看了看坐在身旁的两人,笑道:“二位一个是儒林郎,一个是内舍人,都是天子近臣,平日里倒是低头不见抬头见。”
两个当事人没吭声,姜孙信开口挪榆道:“你也不差,过了今日,你便离御前又更近了几步。”
徐士行哈哈一笑,摆手道:“说好了咱们私下里只谈风月不说其他,来来来,喝酒,吃肉!”
席间酒肉倒还算吃的畅快,徐士行有些醉意时,夜色已渐沉。
年轻男子搀着他下楼,上了候在馆子门前的马车,正欲转身离去,徐士行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在他耳边呵着酒气道:“宋寅恪,你我既不能为友,便只能为敌。”
从头到尾在酒桌上一言不发的年轻男子抽出手,将他身子扶端正,轻声道:“徐兄,你喝多了。”
马车缓缓驶离,年轻男子转过身,两个女子正从门内出来。
程青衣道:“我送郡主回府。”
年轻男子作揖告辞,目送二人上马车离去。
夜幕中还飘着零星小雪,年轻男子未曾带伞,孤身走在满是雪水泥泞的街道上,此时借着酒劲暖身倒不觉着冷。拐入一条宁静小巷,他放缓了脚步,长长呼出一口白雾,颤抖着从衣袖里拿出一张巴掌大小的信笺,这是几个时辰前从北雍送来的密信,上头只四个字。
节哀,勿念。
一年前那位二十多年不曾出楼的男子最终长眠在毕其一生的案桌前,直到今日他才知晓这个噩耗。
这个从北雍孤身来到长安的年轻人倚着墙根缓缓蹲下,埋头低声哭泣,许久,才轻颤着唤了一声:“老师……”
马车停在郡主府前,程青衣从车窗内探出头,唤住欲要进府的姜孙信,问道:“郡主,真的没有话需要我带传给殿下吗?”
姜孙信站立良久,回头朝她微微一笑:“没有。”
她日后是九五之尊,她却仍是阶下囚,昔日种种再不能忘,尽头也终将只有陌路。
马车渐行渐远,姜孙信深吸一口气,眨了眨眼睛,快步走入府门。
春雪不停,落的尽是人间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