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天际忽明忽暗,时而有异象一闪而逝,非常人所能察觉。
去往武当后山的路上,马无奇时不时抬头眺望,藏在宽大袖袍里的左手掐指六十一,越算心越惊。待到那片布有奇门遁甲的小树林时,汗水已湿透了后背。
武当禁地,非掌教不可入。
马无奇松开搀扶的手,朝汗如雨下的李长安道:“王爷,小道就送到这里了。”
李长安略带感激的望了他一眼,一言不发缓步隐入林间。
马无奇低头看着自己掐指卜算的手,轻叹道:“天下第一仍是天下第一啊……”
常年无人问津的洞内漆黑一片,对于每日都来打坐的李长安而言早已轻车熟路,在中间的底座盘膝坐下,李长安长呼出一口浊气,面色缓和了不少。来此之前尚存侥幸,期望借着这块跳出五行天地的洞天福地拖延些时日,如今看来竟是只剩绝路。
李长安苦笑了一下,千算万算也没料到竟是被那女菩萨摆了一道,只换来二十万僧兵,终究有些不值当。难怪圣人言女子无才便是德,有能耐的女子太可怕,稍微动一动小心思就让她吃尽了苦头。
周遭气息忽然有了变化,李长安收敛起胡思乱想的心思,凝神入定。
心有灵犀一说历来都被视为无稽之谈,一品之上的武夫可对周遭事物有所感应,也是源自于自身对天地灵气的认知。好比读书识字,学会其一便可触类旁通,举一反三,武道亦是如此。
东海距离武当山千万里,李长安自是感受不到那裹挟海天的剑意,只是她与洛阳同根同源,除非阴阳相隔,否则这个结便永不会绷断。
那年武当山顶紫气东来,李长安赠机缘与洛阳,那时洛阳便有神魂出窍,游过昆仑,坐观沧海的经历。如今李长安却是不同,她要走自己的路,来时的路,去时的路。
深吸一口气,李长安一步踏出,从云端坠落。
云雾拨开,一缕斜阳染红人间,脚下大地颤栗,厮杀震天。
一个身披黄金盔甲的女子端坐马背,拔剑指向那座雄伟城池,嘴唇轻阖:“杀。”
马下站在一个青灰道袍的年轻道士,无数甲士从他身边掠过,扬起萧杀与风尘,却不见衣角飘动。
李长安回头望去,远处城头上赫然三个大字,洛阳城。
当年身为大秦皇后的她,便是从此时踏上前往九五之尊的征途。
夜幕降临,四方城头燃起一片火光,那女子走上城头最高处,按剑而立。万人举着火把,振臂高呼。
“风起!”
大风掠起时,女子摘下覆面,李长安终于看清了那张脸,与姜松柏一般无二。那女子微微抬头,好似瞧见了悬在半空中的她,嘴角微扬。
李长安心中一惊,眼前场景徒然变幻,一抹洁白晃过眼角余光,定睛看去,那白衣女子抬脚踩在了绣凳上,双手紧紧握着白绫,倾国倾城的脸上平静如水。
她望向殿外,双目无神,缓缓将自己的脖颈套进了白绫。
一阵甲胄摩擦的金石声由外而来,不急不缓。
女子踢开绣凳,双脚不受控制的轻微摆动,看着那披黄金甲的人走到跟前,缓缓拔出剑,眼中惊起一丝波澜,绝望又怨恨。
噗通一声闷响,女子摔在冰凉的玉石地面上,咳出了泪水。那人却没看她,长剑归鞘,转身离去。
李长安跟着那人走出空旷大殿,身后传来女子痛苦的呜咽声,以及癫疯的咒骂声。她脚下一顿,欲要转身回去,却见前边儿不远立着一个青灰道袍的年轻道士。
那道士朝她点头示意,平淡笑道:“你终于来了。”
李长安走出一步,周遭景象再度变幻。
月朗星稀,两个年轻人围坐篝火,把酒高歌。一个是落草为寇的江湖武夫,一个是西南小国的太子,饮下一碗参着指尖血的浊酒,就此成了异姓兄弟。
再走出第二步,遍地狼烟,九州陆沉。
雁岭关外,那个已是大将军的年轻武夫一声令下,一支大腿粗细的箭弩激射出去,将敌方冲锋陷阵的女将军钉死在尘烟滚滚的战场上。秦钟离这个传奇名字与北魏国一同烟消云散。
走出第三步,王越剑冢十三骑下剑山,铜关谷前摆出十里剑阵,尸横遍野。
商歌大军死伤一万余兵马,王越剑冢却独剩一人负剑十三柄回山。那一年,西蜀覆灭。
走出第四步,泪罗江畔有一莽夫肩抗李字旗,一跃过江,口中高呼风起,杀进南疆,玄甲铁骑的威名至此名震天下。
走出第五步,长安城三十里外的驻马碑前,有一中年剑客,手纸名剑“少一人”,一人一剑独挡三千铁骑,至死不退半步。
走出第六步,李长安猛然脚下一顿,抬头仰望,圆月高悬下,那城头上三个大字如熊熊之火撞入眼中。
剑门关。
耳边厮杀声骤然响起,她立在刀光剑影中默然失神,直到有一个黑影从城头上一跃而下,将那冲阵在最前头的将军一掌打下马。虽只有一瞬,她却看清了那人的样貌。心急之下,李长安一个箭步上前,伸手去阻,景致便如水中幻象,凭空荡起一圈涟漪,再看不见。
李长安捂住胸口,咬着牙关硬生生止住翻涌上喉间的气血。
不知何时站在她身边的年轻道士指着眼前坐在古阳关城头正在下棋对弈的两人,轻声道:“好好看看这局棋。”
李长安深吸一口气,闭气凝神,往棋盘上看去。
黑白棋子交错纵横,一幕幕场景如迅速成长的枝桠一般源源不断的冒出。
有甲子湖畔,十多名儒衫文士仰头饮尽碗中酒,摔碗投湖。
有金銮殿上,身披北雍甲胄的武将当场拔刀自刎,血洒殿前。
有雪夜相府,男子含笑赴死,以及婴孩啼哭。
有寒冬街头,牵着中年书生手的少女给那跪在雪地中的小乞儿递去几两碎银。
有老屋瓦房,锦衣华服的少年背起另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迎着冬日晨曦走出屋门。
有山间小路,怀中抱着名琴“万壑松”的年轻女子,骑马下江南。
有观潮阁前,中年武夫将身上仅存的十颗铜板丢入乞丐的破碗中,而后头也不回的踏入阁内。
忽然间,棋盘之上,黑白颠倒,周遭天地随之变色。
头顶是山河,脚下是青天。
李长安低头看去,一片片云彩如江河流淌,河中有风景。
小天庭山,玄女石像前,白衣少女手执木剑,一招一式,极为认真。
太行山逆水瀑旁,眉间一点丹霞的女冠盘膝坐在溪上,水流潺潺,山风拂过青丝,飘飘扬扬。
桃花岛,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立在桃花树下,仰头嫣然一笑,无忧无虑。
风沙北地,顶着烈日挥舞木枪的古板少女抹了一把额头汗水,偷偷瞥了一眼旁边比她大七八岁的男子,手中枪挥舞的更加卖力。
祁连山庄,抱着鸟笼的罗裙少女犹如一只出笼的鸟儿般,欢快奔走在花园间,朝着坐在花丛中的另一个少女走去。二人嬉笑玩闹,脸上的笑容比花儿艳。
鹿台湖畔,初显身姿绰约的少女坐在鱼头上,望北念不孤。
别情殿顶,倚在巨大雪狼身上的少女,望南思不悔。
长安城外,双手掌心有着厚实老茧的小女娃一手抱着白鹿刀,一手牵着祖父粗粝的大手,缓缓走入城门。
上小楼,十三四岁便以美貌名动京城的少女拖着腮帮子,瞧着窗外枝桠上新生的嫩芽,打了个哈欠。
小重山脚下的酒肆里,风华正茂的老板娘扭着细腰给一桌酒客端酒上菜,冷不丁叫毛手毛脚的汉子抹了一把屁股,老板娘回眸瞪了一眼,走回柜台,窝在里边数着从那汉子身上顺来的几两碎银,脸上笑开了花。
小宅院书房里,坐在窗边读书的小女娃口中念念有词,嗓音稚嫩的读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李长安思绪翻飞,一时间竟出了神,直到耳边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言语,那头带巾纶腰佩长剑的年轻书生道:“李长安,你想不想做皇帝?”
与之对坐下棋的青衫女子哈哈大笑:“疯了不成?我只想报仇,不想坐劳什子龙椅。”
年轻书生但笑不语,忽然抬头,朝神魂出窍的李长安望来,平淡道:“你果然还是来了,不过莫要耽搁太久,早些回去吧。”
李长安一愣,脚下似是踏空一般,猛然坠入云海。
最后一眼,只看见书生与道士并肩而立,皆朝她微微一笑。
坠入湖水的一瞬,冰寒刺骨,李长安豁然睁开双眼,自己竟是站在甲子湖边,鹅毛大雪飘扬洒下,天地银装素裹。
天地静谧,唯我忘忧。
李长安轻呵出一口气,似是吐出了封山多年的积愈之气,刹那间湖面涟漪阵阵,漫天雪花仿佛静止了片刻。
不知多久,白雪落满了身,李长安心头一动,蓦然回首。
白衣似雪,亭亭玉立。
她站在那里,便是人间色与雪色之间的第三种绝色。
李长安伸手轻轻将她拥入怀里,低头埋入她颈肩,辗转厮磨。
“我好想你。”
洛阳倚上她肩头,缓缓闭上眼,满足叹息。
足够了。
神游春秋,走过一甲子光阴,回来的李长安第一个见到的是她。
此生足矣。
当洞外银河满天,李长安终于缓缓睁开眼睛,摸了摸脸,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