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仗剑行【完结】>第198章

  长安城的几曲风波终于平息在春闱的尾巴上,皇榜放出,自然有人欢喜有人愁。城内各处青楼酒肆如往年一般热闹起来,东城两条文武街也逐渐恢复如常。只是每逢早朝的日子,总有各色马车在就日街头停驻片刻,而后徒留下一抹叹息。

  经过这些时日,满朝上下皆知,北雍新王是个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主儿。尚书府攀上这么个朝廷新贵,也不知是行了大运还是福祸相依,总归私底下还是妒羡多过讥讽。

  天下舆论的风向大都一朝一夕,官场上更是瞬息万变,没有吊死在一颗树上的道理。春闱前夕南疆进贡了几坛独有的美酒,翰林院的斗酒先生眼热了许久,春闱过后女帝陛下大袖一挥便赏了两坛。卢八象素来是个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性子,于是便在千秋斋摆下了一桌酒宴,请了这段时日一直郁郁寡欢的尚书大人。

  只是不等二人酒兴渐浓,林杭舟便瞧见那一袭青衫姗姗来迟,才借酒消愁的愁容顿时又挂在了脸上。

  李长安倒是毫不在意,径自坐下自罚了三杯,再朝林杭舟举杯敬道:“林大人,前几日本王多有冒犯,但若要本王赔礼道歉你就甭想了,不过这杯酒就当本王借花献佛,还望大人莫要与本王一个女子斤斤计较。”

  言罢,李长安仰头饮尽。

  林杭舟冷哼一声,不情不愿饮尽了酒,转而望向一脸笑意的卢八象,没好气道:“就知道你这酒喝不得,上一回你请我喝酒,也是替顾老将军的孙子来说情。”

  风流儒雅的斗酒先生不以为意,给二人斟满了酒,笑道:“林兄这话可就不对了,能与我卢八象志趣相投的酒肉朋友不多,林兄算一个,以往有好酒好肉我哪回没叫上你,可惜林兄总是借故推辞,今日难得,也算是给王爷践行。”

  李长安入京已有一旬多的日子,姜家女帝虽宽宏大量下旨“择日就藩”,但长安城乃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可一想到女儿即将跟这个王八蛋去北雍,林杭舟就忍不住撸起袖管,且不管是女子还是男子,打的过还是打不过,这口恶气着实难忍!

  林杭舟一拍桌子,指着李长安的鼻子,怒道:“姓李的,莫说林杭舟以下犯上,我女儿若是受了半点委屈,拼去这顶官帽我也要让你北雍不得安生!”

  在北雍指着她鼻子骂的人何曾少了去,李长安可不吃这套,淡然笑道:“林大人若是放心不下,不如去将军府上瞧瞧,本王何曾亏待了谁。”

  卢八象在旁见缝插针的宽慰道:“江湖上皆知王爷素来一言九鼎,尤其待女子多为仁厚,林兄大可安心便是。待过几年,彻底风平浪静,林小姐若是想回来,王爷还能阻拦不成?”

  言罢,卢八象与林杭舟皆望向李长安,后者笑而不语,一切尽在杯中酒。

  酒过三巡,三人言谈所至,免不得提及当下的春闱,将军府闭门谢客,林杭舟无心留意,自然不如文坛墨斗的卢八象消息灵通。

  卢八象浅饮一口酒,笑道:“去年兖州才出了个陛下钦点的陈知节,今年幽州又出了个三甲进士的宋寅恪,到底是太平盛世人才济济,若非此人一时风头无量,将军府少说还得再闹腾个两三日。”

  李长安沉思片刻,问道:“听闻今年主考是首辅闻溪道?”

  林杭舟似笑非笑道:“首辅大人可是出了名的眼里难容沙,上一个三甲进士还是天奉七年,可惜那人志不在名利,如

  今这个年轻人前途不可限量,我林家的小黄门也就是个虚名罢了。”

  李长安怎会听不出言语之中的挪榆,笑道:“尚书大人为了女儿都敢指着本王的鼻子骂,还在乎这些?”

  林杭舟砸了自己脚背,不再吭声。卢八象与李长安相视一笑,转了话锋把酒言欢。

  临别时,卢八象亲自将李长安送到马车前,上车前李长安道:“先生恩情,李长安记下了。”

  卢八象微微摇头,叹息道:“将来有林家在士子中为王爷造势,于北雍有利。下官不过惜才罢了,还望王爷好生待林白鱼。”

  李长安点点头,轻笑道:“望日后不与先生为难。”

  卢八象哈哈一笑,坦然道:“王爷一个女子尚且镇守王朝一方,卢八象区区一介书生,这点为难算不得什么。”

  李长安不再多言,执礼一拜,就此离去。

  卢八象返身回到雅间,林杭舟立在窗边,望着那辆马车渐行渐远。

  卢八象拍开最后一坛酒,笑问道:“林兄,饮酒否?”

  林杭舟缓缓收回目光,低声自语:“不惑之年是该不惑的时候了。”

  随后他转身挥袖,豪气云干道:“今日与东野兄,不醉不归!”

  回了将军府,玉龙瑶已在书房候着,随后呈上一封密报。李长安粗略看过,抬手放在玉龙瑶递来的烛火上烧了,问道:“燕小将军已动身前往上小楼接人去了?”

  玉龙瑶应声道:“是,这会儿怕是已在回来的途中。”

  李长安冷笑道:“这位因传错旨意而被赐死的老宦官叫什么名字?”

  玉龙瑶想了想,道:“回公子,孙吉意,便是那日来府上送蟒袍的公公。”

  李长安吹了吹指尖的灰烬,面无表情道:“名字好,命不好,迟些你带人去截了尸身,到城郊寻个好地方埋了。”

  玉龙瑶前脚刚走,门房便报宫里来人了。

  再见着青衫女子,禄堂生一改原先胆怯的模样,有了几分老宦官的稳重,手脚也不抖了,只是眼眶通红,不敢抬头让人瞧见。

  李长安接过黄布包裹的物件,并未打开,而是问道:“陛下可有嘱咐?”

  禄堂生毕恭毕敬道:“回王爷,不曾,只交代将此物送至王爷手中。”

  李长安摆了摆手,“行了,你回吧。”

  “奴才告退。”

  禄堂生面朝李长安,躬身而退,一只脚跨出门时,便听李长安道:“下个月清明正赶上时候,得了空去南郊十里外的山上走走,长安城太热闹,离的太近怕你师父睡不安稳。”

  禄堂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磕了三个响头,泣不成声。

  那青衫女子始终只留给他一个单薄的背影。

  掌灯时分,将军府后厨热火朝天,王爷明日要出城,这是在将军府的最后一顿晚宴,燕小将军说了,今日过后各自遣散归家,长安城的将军府再不是燕府了。于是乎,府里的老伙夫都拿出了十分干劲。外人说什么他们不在乎,燕家待他们不薄,那位北雍新王也不似外头传的那般凶神恶煞,反倒对他们嘘寒问暖,出手又阔绰,光遣散的银子便每人给了足足五百两。

  入京这段时日虽短,但几经波折,竟是到了最后一日才有机会相聚。

  席上众人皆一副食不言的规矩模样,李长安见状不禁好笑道:“暂别一段时日罢了,你们怎么各个好似生离死别一般?”

  燕白鹿抬眼看了看李长安,又望了一眼失而复得李相宜,默不作声。

  楼解红

  头一个沉不住气,放下碗筷质问道:“王爷,您要去太行山没人拦着,也没人敢拦,可为何是我同李姑娘先回北雍,若要接掌将军府猎隼,也该是龙瑶陪着回去,她可比我熟稔的多。”

  李长安笑了笑,毫不客气道:“想随我游山玩水,也得有本事才行,一百白马营碰上寻常悍匪尚可一战,若再碰上应天良那样的江湖高手,光靠一个蒋伯,我不得死上七八回?蒋伯咱们就事论事,您老别生气。”

  蒋茂伯冷哼一声,没接茬。

  李长安接着道:“不说你一个二品远不及珑儿这个一品,光是花栏坞那边送来的谍报你便应付不来,难道要我一路当个聋子瞎子不成?”

  楼解红梗着脖子与李长安对峙了一阵,随即泄了气。

  见最不讲理的楼姨都败下阵来,李得苦瞬时就红了眼眶。面前摆着山珍海味,却食不知味,又不敢当众与师父顶嘴,勉强扒拉了一碗饭,便一声不吭的离了席。

  洛阳瞥了一眼负剑少女的落寞背影,忍不住出声讥讽道:“原先不知,你竟如此惜命。”

  李长安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起身叹息道:“罢了,谁让我把她捡回来了,诸位慢用,不必等我。”

  燕白鹿夹了一筷箸菜放在李相宜的碗里,低声道:“为这顿饭菜后厨没少费心思,莫浪费了。”

  众人听闻此言,虽各怀心思,却也没人再离席,安安稳稳吃完了这顿饯别宴。

  李长安一路寻到了将军府的最高处,那夜一大一小两个女子在屋顶上对月当空,她就在檐下看着。

  李得苦听着身后瓦砾的响动,闷声道:“我若成了天下第一,是不是就能一直待在师父身边?”

  李长安失笑反问:“你要与你师姐争天下第一”

  李得苦认真的想了想,退而求其次,“那我做天下第二。”

  李长安伸手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眼眸中有一丝歉意,柔声道:“为何想做天下第一?是为了给洪秀儿报仇,还是怕被人欺负?”

  李得苦点点头,又摇摇头,有些苦恼道:“都是,也都不是。当年师父是天下第一,我这个做徒儿的总不能给师父丢脸。”

  “当年呵。”

  李长安轻叹一声,盘腿坐在李得苦身边,双手拢袖,目光飘远。

  “春秋末年我确实称的上天下无敌,那时一品之上也不过寥寥数人,可武道巅峰,哪怕是几近通玄的老怪物吕玄嚣也不过是摸到了天道的门槛。如今的江湖,天资纵横者林立,各路奇才不断涌现,日后只剩百花齐放,各执千秋,一人独占鳌头的景象再不会有了。即便有,亦不会长久。李得苦,你的剑与为师的剑不同,江湖磨砺与你而言太早,你师姐身边有位高人,若得他指点,裨益远胜为师。而且不公杀气过重,与你也不适合,回头去了东越让你师姐领你去洗剑池重新挑选一把趁手的。”

  李长安望着前方灯火,絮絮叨叨,李得苦听着听着就哭出了声,抽噎着道:“师父,我不要高人,也不要好剑,一辈子给师父背剑都成,徒儿不想去东越。楼……楼姨说,说是你猜丁壳把我输给了师姐,到底哪个是真话啊?”

  李长安气笑了,抬手就给了小丫头一个板栗,“胡说八道!”

  “可是师父啊……”

  “听话。”

  “师父……”

  “不然我就与你师姐说,你不喜欢她,所以不愿去。”

  “师父,这可使不得!”

  “那你去是不去?”

  “……去。”

  屋檐下,一袭白衣,安静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