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玉衡大脑一片空白, 慢慢地才被遗忘许久的记忆填满。
睡了一觉做了一场大梦,梦里发生的所有事像被打翻的颜料盘,五颜六色的颜料混在一起, 混出无法分辨的颜色。
如今肾脏移植手术有惊无险地完成,司玉衡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众多亲朋好友围在她身边, 嘘寒问暖的话语像梦魇呓语。
司玉衡的视线从这些人眼前慢慢划过,把他们的样貌与名字还有彼此关系一一对应上。
是不是还少了谁?
喜极而泣的母亲抹掉眼角的泪水, 嗓音还有些哽咽:“还有些累吧?”
司玉衡音色沙哑:“妈,我没事。”
虽然还有点迷糊, 司玉衡却不想再睡了。
她望向窗外,缓慢地把头转回来。疾病夺走她脸上的血色,那双凌冽的眸子也没有光彩。
母亲的头发已花白,在司玉衡昏迷不醒这段时日,她日夜操劳,眼角的皱纹加深了许多。
她侧身坐在病床边沿,握着司玉衡的手。这一握, 司玉衡的心脏被喷涌而出的情绪烫得眼眶泛红。
“山水去比赛,还不知道你醒了,给她打个电话?”
司玉衡眨了眨眼睛。
那边母亲拨通了电话,激动地把好消息告知对方。
手机递到耳朵边时, 司玉衡躺在床上,呆得像一块百年木头。
司玉衡:“你好……”
闻言, 母亲嘴角的笑容瞬间凝固。其他人也是一脸茫然, 愣愣地看着司玉衡, 一声普通的问候杀伤力居然这么大。
“司玉衡?”
很好听的音色,有点冷, 却相当悦耳。
司玉衡斜眼看母亲,嘴里答道:“是我。”
母亲连忙把移开电话,司玉衡心里紧拉着的弦险些被崩断。
“她刚醒,可能是睡太久,说话颠三倒四的。”
司玉衡震惊:“妈,你胡说什么,我哪里有问题?”
母亲用眼神打断她:“好,那你回来注意安全,晚点再叫她和你通电话。”
“她……”是谁?
医生进来给司玉衡检查身体,这个问题也就没问出口。
第二天,病房里非富即贵的亲戚都散干净了。司玉衡躺在病床上看窗外,怎么感觉动过刀的半边腰还有丝丝痛。
她不由自主地陷入沉思,“咔哒”一声,房门应声打开。
一个漂亮,气场高冷的女人走进来,司玉衡视线往下看见她手上的血色镯子。
手也漂亮,秀气小巧,只是有点瘦。
二人对望,久久没有人开口打破沉默。
时山水优雅地坐到床边椅子上,长腿交叠,双手叠在身前,淡淡的目光一直放在司玉衡身上。
她生得极为赏心悦目,犹如寒潭里面美艳的昙花。
“需要我做个自我介绍吗?”时山水撩开耳朵边的头发。
这个动作让她额头上的淤青露出来,那一块地方肿了起来,看来摔得不轻。
司玉衡视线慢移,抱手半坐在床上,听见时山水阴阳怪气地说话。
听母亲说过了,面前这位是舞蹈家,荣获诸多奖项,也是她谈了六年的女朋友。在她进入手术室时,时山水固执地为她输血,试图以此建立某种联系。
现在有个问题,司玉衡记得所有人,唯独不记得时山水。
见司玉衡不回应,时山水磨着后槽牙,气愤地看病床上眼神呆滞无神的人。
“司玉衡,你但凡有点良心,也不会把我忘记了。”
司玉衡抬手打断她:“这事我也很抱歉,可是你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让我很难接受。”
时山水冷笑:“我看你是病的不是腰子,是大脑。”
听了这些话,司玉衡非但没有生气,还从中品到熟悉的味道。大概以前也是这样口无遮拦地拌嘴,事态严重了,就发展为吵架。
“不要和病人大声说话,我需要消息。”司玉衡应对自如。
时山水忽地有点急了,问:“你究竟要怎么样才会想起我?”
司玉衡认真思索一阵,朝时山水伸出修长的手:“过来。”
她自从醒来,完全不想动,喝口水都觉得累。
时山水放下脚,踱步过去,与她十指紧扣,拉起来亲亲白皙手背。
“这样记起来了吗?”
柔软的唇落在肌肤上,司玉衡摇头:“没有。”
时山水又去吻骨节分明的手指,红唇扫过的地方似被火燎过,司玉衡不由眼眶有些湿润。
“这样呢?”
“没有。”
精致的面容慢慢靠近,温热的双唇轻轻点过额头。
时山水问:“还是没感觉?”
司玉衡泪水从眼角滑落,缓慢摇头:“还是没有。”
说完,她伸手勾住时山水脖颈,仰头吻到颤抖的唇。
回忆被某个障碍挡住了,情感正被一点一点唤醒,司玉衡渴望这样的亲密接触,好像这样就能弥补记忆的缺憾。
时山水皓齿一用力,咬破了司玉衡的下唇,把她推倒在床上。
司玉衡拇指擦掉鲜血,满脸无辜。
时山水做了一次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平复心情。
“在你想起来之前,不能碰我。”
司玉衡:“行吧。”
接下来几天都是时山水在照顾司玉衡,日常相处是一碰即碎的相敬如宾模式。
司玉衡出院后,无事便坐在楼顶,吹着风等时山水过来。什么也不用干,快习惯了这种懒散。
今天等了半天,也不见时山水的身影。
司玉衡打电话去问,得知时山水在排练,放了她鸽子。
挂断电话,司玉衡气不打一出来,时山水最近对她爱答不理,见面也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显然是厌倦成天哄人的生活。
司玉衡气不过,开车出去找人。
原本想去练舞室,在一个分岔路口,司玉衡猛打方向盘,去了演出中心。
站在门口,司玉衡独自站立一会儿,才掀开红色门帘走进去,座位上空无一人,时山水身着黑色芭蕾舞服装,站在宽敞的舞台上。
她踮起脚尖张开双臂的那刻犹如张开翅膀,与被困在此处的古典音乐声共舞。司玉衡一步步走下去,每走一步都是一种新的感觉折磨。
有一只大手,捡起她脑海里零星的画面,拼命想整合出一章完整的画。
司玉衡右边脑袋隐隐作痛,对习以为常的疼痛表示完全无动于衷,她盯着舞台上轻盈转圈、身段优美的时山水,一秒也不能移开眼睛。
她们相识于一场演出,那时候司玉衡坐在最前面一排,无意和台上的时山水对上视线,两双冷漠的眸子竟也能擦出火花。
一曲舞毕,二人一上一下站着。
司玉衡按着记忆中的对话,说:“你好,今天的表演非常精彩,我很喜欢。”
时山水闻言蹙眉,泪花闪烁。
“你看人还是看舞蹈?”
“前半部分看人,后半部分看舞。”
“舞好看还是人好看?”
“对我来说,有着同样的吸引力。”
时山水破涕为笑,坐在舞台边,长腿自然垂下,问:“所以,你刚才是在看我还是看舞蹈。”
司玉衡向前一步,牵起略显清瘦的手:“看你。”
说着,低头在圆润的膝盖上落吻。
时山水下巴处的泪水汇聚成晶莹剔透的圆珠,啪嗒掉在膝盖上。
“抱我下来。”
“好。”
司玉衡张开怀抱,时山水半边身子靠上去,但也没将全身重量压下来,更多是依靠自己的力量下到地面。
司玉衡拥着她不愿放手,低声问道:“要是我还是记不起来,你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时山水吸吸鼻子:“对,我没必要把一辈子浪费在薄情寡义的人身上。”
“你应该想办法,让我重新爱上你。”
时山水轻拍她的背,像安抚受伤的哺乳类大兽。
“想了,应该是奏效了。要是再不行,我们应该就此别过。”
“你先放手,力气那么大,勒得我喘不过气。”
司玉衡赖她身上:“感觉像过了几辈子一样。”
时山水推她:“轻点,放开。我去换衣服,然后我们回家。”
司玉衡缓慢松手,如蒙大赦的时山水瞪她一眼,交代:“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回来。”
司玉衡点头。
时山水离开后,才觉得这里空荡无比,一排排的空位呈现出观众缺席的姿态。
记起和时山水的过往,终于补上这一块记忆空缺,司玉衡的人生才算完整。
约定好缠绕一辈子的未来重新清晰地呈现在眼前,无论疾病或健康,贫穷或富有,只要有对方陪伴在身边,都是可以克服的。
他们都说司玉衡这回起死复生是奇迹,对爱她的人来说失而复得的感觉将永远烙印在心上。司玉衡也觉得,大梦一场,醒来时那么多双关切的眼睛在注视着自己,对她而言,何尝不是重新获得。
除了亲人,还有不离不弃的爱人,司玉衡每一寸与这个世界再次紧紧扣在一起。
只有失去过,才知道拥有的事物是多么宝贵。
时山水换好衣服,款款而来,她不紧不慢,直视司玉衡双眼。
在这个对望里,无法计算的对方影子一闪而过。
正如司玉衡说的,像经历了几辈子的苦难,两人无法将准确的感觉叙述出来,可它们的确存在过。
回去的路上,司玉衡问时山水:“比赛结果出来了吗?”
时山水嘴角微微上扬:“你觉得呢?”
司玉衡:“好,我知道了。”
当初司玉衡进入手术室,二人约定,不管手术能否成功,时山水都要按照正常轨迹生活,带着司玉衡的信念一起,去看世界去感受生活。
无疑,时山水做得很好。
二人执手走到家门口,正如当年那一幕,异口同声地说。
“我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