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材雄伟的王上坐在王座上, 年近半百的男人慈祥的神态更突出,从上到下无一处不是普通长相,脱下这身华服混入人堆里, 没人会认出来这是高贵的王。
水弋站在大殿中央,乍一看低眉顺眼,还挺像回事儿。
王上慈蔼地笑着, 长满花白胡子的唇咧到两边,嘴里嚼着异语:“此番月亮水入城, 春天了,万民终于忙着耕种, 你功不可没。”
水弋眉目温顺:“女儿只是尽我所能,出点绵薄之力,作为骁国儿女,这是应该的。”
王上欣慰极了,又笑着道:“多有大臣举荐你为女官。自古以来,朝中女官屈指可数,这是你莫大的荣耀, 你怎么看待这件事?”说完,用镶满宝石的权杖向前一点。
“父王觉得如何最好,我便以父王的,在朝为官或是行走于乡野, 都是为民办事,只要子民安康, 我无所谓在哪里。”水弋回答得很干脆。
王上若有所思地点头:“父王本想安排个官职给你, 可女儿家还是少抛头露面。父王答应你, 日后替你找你一个好夫家,你欢喜, 他也疼你……”
“报——”
水弋的指甲陷进肉里,茫然无措地扭头看向门外。
气喘吁吁的守卫抱拳等候,王上安抚他道:“何事如此惊慌,慢慢说来,不要着急。”
守卫胸脯起伏跌宕:“大亲王冲着大殿来了。”用词就很微妙。
王上疑惑:“他拜见我,你慌成这样做什么。”
守卫莫名其妙觑了水弋一眼,声如细蚊:“他没卸刀。”
水弋昂着头颅,像一个清贵的看客。
王上挺直的身躯再次靠回王椅:“谁教你们守中原人的规矩,王宫何时不能带刀进来?胆小如鼠,没有风范。他是我王弟,十几年任劳任怨,没有半句不满,谁也不许阻拦他,让他进来。”
守卫眉心皱在一起:“可是……”
王上:“莫要再说了。”
水弋上前半步,语气犹豫:“父王……”
王上却阻止她继续说话:“男人说事,女人回避。”
水弋转身,把后槽牙磨得吱吱响,凭什么女子上不了台面,要做一辈子的附属品,她偏不信这个道理。
大亲王和她擦肩而过,连余光都没停留在水弋身上。
水弋出来,外边烈日炎炎,一圈光晕晃得眼睛酸。
真是个大好的天气,流云只见几缕,只可惜接下来要发生的事见不得人,污了满天湛蓝色。
水弋默默记着时间,里面乒乒乓乓闹了一阵,她乜斜着眼,无动于衷。
“来人!快来人!大亲王要谋反!”王上惊慌的声音几乎像被人捏住喉咙发出来的。
水弋抢在门口守卫反应过来前撞开门,躲在座椅后面的王上瑟瑟发抖,象征权利的手杖滚到石阶下。
华美、宝石光彩夺目、通体镀金……就被他扔在地上,若是没有权杖,大亲王怎愿俯首称臣。
水弋朝着大亲王,张口便数条条罪行:“叔父,你想造反吗!以下犯上,弑兄夺位,违反祖先的意愿,你枉顾父王对你的信任,死几回也不足惜。”
手握短刀的男人阴狠地笑:“小丫头片子,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百名士兵蜂拥而至,把大殿团团围成不透光的大木桶。
水弋单薄的身子站在中间,退不得也进不了。
她追求的后果,要与所有人作对,她基本做到了一半。
大亲王轻蔑地笑:“你要挡在中间,我就先杀了你,再杀你父王。”他说这些话时,似乎以上提及的两个人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血缘关系分崩离析,在皇家和王室,本就不是稀奇古怪的事。
“上!”
大亲王一声令下,水弋身后的士兵纷纷举刀向前,水弋侧过半边身子,横在中间。
残暴的叛军都不管王上的身份,更不会把水弋放在眼里,当下水弋手无寸铁,正如待宰羔羊。
水弋矗立,冷眼看着人群冲上来。
天外射来一支墨黑箭尾的箭,好似雄鹰俯冲,直穿跑在最前面人的脑袋,血淋淋的箭头从他脑门飞出半截,上面还挂着血滴。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这人便直愣愣倒在地上。
他倒下,被他威猛身躯遮住的水弋露出来,水蓝色的衣裙上有一串飞溅上去的血,她肩头到脖颈处开着烂漫的血花。
恍若那夜,她在飞雪的河边背水一战,留下的打斗痕迹。
一众叛军惊慌地回望,司玉衡却不合时宜地出现,重新搭上一支羽箭,而跟在她身后的竟是骁国的兵马。
也是,大羽军队不好直接参与这场镇压,否则会落人口舌。
大亲王怒目圆睁,唾沫星子乱飞:“司玉衡,我国的事轮不到你插手!”
双手扒着椅背,露出半个脑袋的王上如见到希望的火苗,喜悦地问:“司将军怎会在此?”
司玉衡不答:“王上,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王上恍然大悟,神智被拉回刑架上。
大亲王见她还在外圈,里面一圈又全是自己的人,并且人数众多,瞬间底气十足,有了赢的把握。
“都给我上!”
司玉衡闻言转动羽箭的方向,正对大亲王的眉心,白衣飘飘,嗓音充满威慑力:“这支箭下不留活人,我看谁敢动。”
叛军互相看看,怕伤到大亲王,果然犹豫了。
谁料大亲王仰天大笑:“今日失败,所有人都得死,给我杀!”
司玉衡就怕他中途反悔,如此正中下怀,她默默放下箭,叛军同时杀进大殿。
水弋眼疾手快,抢过地上的权杖,从侧面绕到王上身前,以权杖作为武器,用娇小的身体护着王上。
混乱之中,司玉衡视线快速从她身上掠过。
水弋临危不惧,拼尽全力不让任何人靠近半步。
拿起武器的样子,有点王的模样了。
装备精良的援军一波接一波涌进来,大亲王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人手倒在血泊里,再也爬不起来,他怒目圆睁,意识到落入圈套后,走火入魔似的,敌我不分地乱砍。
乱斗持续半个多时辰,大殿像地狱,跨进门槛的那刻如同与死亡相拥。
现在殿里还剩下四个人,躲在柱子后、神情恍惚的王上,精疲力竭疯魔的大亲王,胳膊上受了伤的水弋还有白衣被染成血衣的司玉衡。
其他横七竖八的都是牺牲品。
大亲王嘴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嘶吼:“骁国要亡了!!!骁国要亡了!!!”
无厘头来了这么一句,他把刀尖对准喉咙,噗嗤一声插进去。
王上见此,双腿酸软,跌坐在冰凉的地板上。
外面的援军不敢进来,里面血流成河,不比鏖战几天几夜的修罗场逊色,他们担心踩上这块地,脚底会湿。
水弋体力消耗太快,她摇摇欲坠,捂着手臂扑通跪在地上,眼眶发红:“父王,我有罪!”
司玉衡收剑入鞘,专心听小公主的陈词。
水弋的声音铿锵有力:“我早听说大亲王有反心,他阴险毒辣,利用了父王的善心。我不知他何日起兵谋反,没有十足证据,不敢向父王提起,父王仁爱之心人人皆知,定不会相信我的片面说辞。父王,这几日来我提心吊胆,未曾离开王宫半步。”
王上魂魄好像被什么怪物抽取了,坐在地上直摇头。
水弋蹙眉:“父王……”
王上嗓音沙哑,脑海里兴许还在为大亲王找借口开脱:“这次多亏有你,王弟……大亲王……他狼子野心,愧对我的信任……”
要跟他正常对话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王上老泪纵横,摆手:“你下去吧。”
司玉衡把水弋扶起来,带她从血腥味弥漫不散的大殿出去。
水弋呼吸仍不稳,一言不发地回想刀光剑影里发生的一切。
鲜血从她的指缝里滴落到衣衫上,水弋在司玉衡的搀扶下走下台阶,脚尖碰到地面,浑身猛地发热,烧了起来。
何处守卫来得如此快,通通持刀戴甲,排列整齐?
水弋如同被一道雷点劈中脊骨,脑海刹那间空白了,耳边嗡鸣声炸开了花。
不对,这些人早有准备。能命令他们的人,只有王上。
水弋浑身被刀剐了一般,胸口闷痛,喘不上来气。
司玉衡察觉到她的异样,忙问:“怎么了?”
水弋双目震惊地看着司玉衡,下巴往上一扬,两眼来不及闭上,仰望白茫茫的苍穹,昏了过去。
“水弋?!”
司玉衡接住她下坠的身体。
“水弋……”
在司玉衡唤她第二遍的时候,水弋冰凉的手指捏了捏司玉衡的手心。
司玉衡服气了,装晕跟真的没差别,连她也被蒙骗了。
不明白水弋意欲何为,然而戏还要演下去,司玉衡打横抱起虚弱的水弋,赶紧把人送去救治。
第二日,骁国举国上下沸腾了,他们大声痛骂大亲王猪狗不如,又心疼大殿上英勇无比的十三公主,受了伤还受了惊吓,怎能不叫人痛心。
日子过去半个月,水弋的病还是不见好。
究竟是个弱女子,见不得血腥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