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午, 林诺感觉身体适应了这里的时差,便动身前往萨尔那伽城郊区的采石场看石料。
对于美术生来说,挑选石料并非什么稀奇的活动。
林诺心里却堵着石块似的,沉甸甸的, 有股难以诉说的紧涩。
因为时间紧迫, 林诺在构思完全空白的情况下挑选石料,实属第一次。
……感觉一切好没底。
洛伦佐劝慰他放轻松, 不要过于紧张:
“就当是为自己后辈制作一座雕塑。”
“啊, 这的确是个思路。”
林诺眼睛一亮, 灵感之泉喷涌了一下, 随即便黯淡下来。
“可惜我可以把她当后辈, 但面向的是全星际喜爱女王陛下的民众,所以只能按照大家的印象来刻绘。”
他望向悬浮车窗外一座座闪烁而过的雕塑, 多半是为林牧月而制作的, 林林总总形态各异。
“‘石匠’也不是完全可以自由的, 需要听一听雇主的心声。”
洛伦佐贴近他的身体,用几近耳语的低沉声音缓缓问道:
“林诺, 你聆听一下我的心声如何?我也是星际民众的一员。”
暧昧的距离。
灼烫的体温。
偏偏嗓音那么平静, 一本正经,仿佛真是在虚心求问他的心声。
林诺耳尖惹上一抹樱粉,他努力维持着淡定的表情。
“利奥, 你是把她当成值得尊重敬服的君主, 某些印象可能更触及权力的核心, 与大众观感还是有些差别。”
洛伦佐微怔, 笑着挑了挑眉:
“的确如此。”
**
萨尔那伽采石场。
淡淡的白雾氤氲, 水墨山影渐渐临近, 车队开始变得拥挤。
载人悬浮轿车在距离地面四米多的高度行驶, 而地面则是拉载石料的巨型卡车来回穿梭,显示出采石场一派繁忙的景象。
不过四下里很安静,偶尔会传出一些叮叮当当的声音,完全不像地球采石场各种刺耳轰鸣充斥云霄。
悬浮车开进采石场内,林诺极目远眺,场区内的风景尽收眼底。
远处山岭附近,工业机器人正奋力采石、切割石料,伸展着两米长的刀臂,轻轻按在石料上往下切割。
几乎像切割豆腐一样悄无声息,连粉尘都很难看到洒落。
长方体的石料渐渐裸露出来,随后送往加工区进一步打磨冲洗,直至纯净无垢。
经历各种完美执行的工序,石料被一一编号,转运到选材区展览,供艺术家们挑选。
载人悬浮车所停泊的地方,便距离选材区不远。
林诺和洛伦佐下了车,前面引路的车辆由高尔文和星际影帝乘坐。
虫族小诗人回到故乡后,性情变得活跃了不少,他冲着林诺介绍:
“这里就是自由行星同盟最大的采石场,不仅有我们当地产的石料,其他星球的罕见石料也常送来这里加工销售。”
言语里充溢满满的自豪,高尔文特意加了重音强调道:
“高赞一句萨尔那伽拥有全星际最多种类的石料也不为过,对艺术家来说这里就像乐园,林诺,你绝对能挑选到满意的石料。”
林诺忍不住笑了笑:
“我想会的。”
*
高尔文领着他们前往石料选材区,在入口处请保安介绍一位眼力较好的选材员。
保安起初有些懒洋洋的,爱答不理,谁知掀起眼皮,蓦然瞥见林诺、洛伦佐等人,目光唰的一亮。
“你是林诺吧。”
“对的,我是。”
“哎呀,非常荣幸见到你。”
保安在裤子上擦了擦手,从裤兜里掏了半天掏出两张大理石质感的卡片,双手捧着递到林诺面前。
“想请您签个名,我老婆和我外甥女都是你的粉丝。”
“呃,好的。”
林诺没有推辞,工工整整地签好名字,将卡片交还给保安。
保安瞧了瞧,喜滋滋地放进贴身口袋,然后冲里面高声喊道:
“刘经理,林诺先生大驾光临,想请你帮忙看看石料。”
“……”
无需使用这么郑重其事的口吻吧,小画家惶然觉着创作压力噌噌噌又增长。
“林诺?哪个林诺。”
从里面花岗岩后面转出来一位中年人,留着短短的髭须,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瞧上去儒雅又精明。
等眼镜扫到林诺的面孔,金丝边缘闪起一圈淡亮的光芒,他快步走过来,热情地招呼道:
“原来是星际最引人瞩目的画坛新星,林诺先生,幸会幸会。”
“幸会。”
林诺微笑着握住了他的手,心里却无奈地想着,越来越麻烦了,从来没想过会戴这么高的帽子。
更麻烦的是,因为保安和刘经理那几嗓子,吸引了不少在选购石料的顾客,他们纷纷从石林里探出头来。
若非跟在林诺身边的那位“影卫”实在太像洛伦佐陛下,连气场都像,他们早就围过来展示粉丝的热情。
虽然人没过来,几个胆子大的声音却传了过来:
“诺诺,听节目组泄露的消息说,你要给女王陛下制作雕像?”
“是的。”
……传的真快。
围观群众忽然变得非常开心。
“诺诺是全才啊,绘画、沙画、瓷板画、印章、雕塑,好像就没有他不会的。”
“星际好久没出现这么一位不世出的天才!”
“我们女王陛下正需要这么一位天才来制作雕塑,现有的雕塑作品感觉总差点意思。”
“诺诺,我们看好你!”
林诺闻言勉强笑了笑,这捧得越来越夸张了,但嘴上还不得不说:
“谢谢鼓励。”
洛伦佐微蹙眉心,捉住林诺的手:
“我们到里面去。”
刘经理立马有眼力见地在前面引路:
“几位里面请,里面请。林诺,你大概需要什么样的石材?”
“普通的大理石即可。”
“不愧是诺诺,越普通越能雕刻出神美的花。”
不不不,他完全没这个意思。
林诺满眼无奈,一扭头,扫见不远处竖立着一座约有两米五高的石料,通体莹白,泛着晶莹剔透的水色。
缓步趋前,轻轻摸上去,满手温凉柔滑的触感。
“这是汉白玉?”
“对的,诺诺识货。”
刘经理竖起拇指赞道:
“这是我们公司专门从古蓝星拉来的,费了老鼻子功夫,可惜卖得不好,都嫌这石料质地脆弱易碎。”
林诺围着汉白玉转了一圈,沉思片刻道:
“我买了,就它吧。”
“好嘞。”
刘经理高兴万分,表情越发殷勤。
“你们在哪里下榻,回头我们打包好了给您送过去。”
林诺说了地址,刘经理打开光脑认真地登记好,并请小画家签名。
林诺在光脑页面上快速地浏览了两眼,貌似是运载合同书。
转运一块石料不容易,路途上若有磕磕绊绊、磨损了多少会有赔偿之类。
林诺签署好名字,又听刘经理询问:
“诺诺,雕塑制作完成后,若有空闲,能否用边角料复制一份迷你雕塑,以充当纪念品。”
“纪念品?”
“请跟我来。”
*
刘经理将他们领进一间纪念品收藏室,室内空间很大,按照博物馆的规格建成的,里面打的灯光也比别处柔润。
林诺放缓步子,一件一件地去观赏陈列在壁龛和玻璃箱里的微型雕塑。
花鸟虫鱼,山水人物,应有尽有。
“这都是我们萨尔那伽的雕塑家制作的,他们来选石料的时候,我们都会特意拜请他们制作一个微型的雕塑复制品。”
刘经理神情微妙地笑道:
“你就当我们合作宣传吧,如果有需要优惠的地方,我们可以给你减免。”
“减免就不必了,合作是应该的。”
林诺爽快地答应下来,不只源于老板的拜请,而且发现一个好处。
当众多艺术家将其雕塑复制品存放在一起,很方便后辈们观摩、汲取营养,甚或从源源不绝的艺术潮流中生发灵感。
单拿林牧月相关的雕塑来说,就有数百种完全不重样。
有的模仿希腊风,典雅质朴,林牧月手擎着权杖,犹如雅典娜神像姿态庄严。
基座上雕刻着一句话:
[连死亡都摆脱不了的区区人类,有何资格高高在上地俯瞰众生呢。]
这句是教导冥王星总督的,据说那位总督鱼肉当地居民,被林牧月毫不客气地拿下,也不管那人家族势力如何。
有的端雅似新古典主义,林牧月乘坐战车,迎风飘摆的衣饰随着光剑的指向而律动。
周围围拢着人类、精灵和虫族侍卫,精妙的三角构图烘托出林牧月恒星一般的光耀地位。
这座雕塑也刻印着一句话:
[阿撒托斯创造虫族是以无限可能性为心曲的,赋予每个虫族应有的存在价值,当然也赋予了每个雌虫。]
林牧月并没有用人类社会的价值取向来劝慰雄虫,而是遵循了虫族的教义,使得他们认识到现实秩序的荒谬。
还有的充满童趣洛丽塔风,娇憨可爱的幼年雕像,手里拿着一枝桃花逗弄蝴蝶玩。
翩翩起舞的蝴蝶,似乎也很喜欢这位相貌漂亮的小顽童,裙子上、发带上还有圆润可爱的指尖都停留着一只蝴蝶。
……也不知蝴蝶在玩她,还是她在玩蝴蝶。
林诺慢慢踱着步子,边看边赞叹:
“女王陛下大概是传说中的缪斯体质,好多她的雕塑。”
“容貌漂亮,风姿飒爽,而且有那么多传说美闻,随便拿出来一则就能催生无数灵感。只要有点艺术素养的,无法不喜欢她。”
刘经理停顿片刻,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林诺:
“所以我们很期待林诺先生的作品,凭我多年的艺术直觉,你的雕塑绝对能惊艳世人。”
林诺哽咽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无奈吐槽:
“请不要抱持那么高的期待,我现在一点思路都没有。”
“哈哈哈,诺诺不要紧张,尽心就好。”
但尽心到何种程度才好呢?
林诺心累地想着,比起影视剧中常见的打脸剧情,给予创作者压力最大的莫过于捧杀。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观众期待值有多高。
不过好在身边有利奥安慰,他牵着他的手,在观赏雕塑的时候,遇见某些以典故为灵感的作品,会一件一件地讲给他听,用以分散他的压力。
同为艺术领域的创作者,朱利安也敏感地接收林诺的情绪。
从收藏室出来的时候,四人特意坐了一辆车,朱利安云淡风轻地提及影视圈的事。
“我顶着‘星际影帝’的名号,每次开拍新电影,也常常焦虑得睡不着。”
“总想着演绎的作品对不住影迷的期待怎么办?最起码的,演技在导演那里过不了关怎么办?”
“不过一站在摄影机前,就没空去想那些有的没的,所能感受到的只剩下,我就是那个人物,那个人物就是我。”
“呈现出的作品或许无法满足每个人的审美,但只要我没有遗憾就足够。”
林诺认真仔细地听着,而后缓缓笑道:
“谢谢哥哥,好像受到了启发。”
**
林诺回到住所不久,采石场那边便把订购的汉白玉石料送了过来,就放在后花园内临近水池的地方。
仿佛水池边天然伫立着这么一块山石,颇得几分山水园林的意趣。
小画家似乎不愿破坏这份意趣,没有急着雕刻,而是看书、画图,或者带着金色大猫在后花园散步。
期间遇见其他人,大家也都默契地不谈雕塑的事,闲聊些外面的旅游胜地,或将一盒小吃交给他:
“节目拍摄完后,我们一起去玩啊。”
“好啊,谢谢。”
林诺打开小吃包装盒,和金色大猫分享着食物,里面装的甜点怪模怪样,有的像蝉虫有的像卷起来的花叶,不过吃起来甜而不腻。
猫猫似乎也很喜欢,他将甜点递来的时候,会意犹未尽地舔舔他的指尖。
小画家分享完食物,继续在水池边闲逛。
黄昏时分变得娴静,耳边只有轻轻的脚步声,还有柔缓的水声。
两边景观壁炉点燃起了蓝幽幽的火焰,摇曳着舒展着,和水面上烟紫色的霞光两相映衬,美不胜收。
渐渐的落日消隐,天上的烟云也渐渐褪去了颜色。
月色缓缓铺染到水面上,淡淡的薄雾拢起,圣洁轻盈摇曳生辉。
林诺眺望着波光粼粼的池水,忽然顺着池子边缘的石阶一步步走进水池里,裤子没脱,衬衫没脱,甚至连鞋子都没脱。
任由池水淹没了自己的大腿,淹没自己的腰肢,甚至淹没了自己的胸口。
他伸出手臂,恍恍惚惚的像李白捞月那样,尽力去触摸水面上月亮的影子。
鞋子忽然一绊,他落入了水里,没有挣扎没有滑动,很顺从地朝池底落去。
往上仰望,月光照得水面琳琳,洒落出神圣的氛围。
然后在那神圣的光影里,金色大猫跃进池水,用爪子扣住他的腰肢,带着他往上浮游。
鎏金色的毛发被月光浸染着,像水草一样柔软细腻。
一人一狮浮出水面。
比起担心后怕的金色大猫,小画家丝毫没有受惊,他兴奋地搂抱住金色大猫的脖颈,湿漉漉的脸颊磨蹭着它的鬃毛。
“猫猫,我好像知道怎么做了!”
朕也知道怎么做了。
金色大猫丝毫没有感染他的情绪,怒气冲冲地将林诺按在水池边缘,灰蓝色眼瞳危险地眯起,注视着雌伏在身下的脆弱人类。
懵懂无知的小画家被摔得头有点晕晕的,身体处于激动的状态,尚在起伏喘息,瓷白的肌肤晕染着薄薄樱色。
白色衬衫被水浸透,紧紧贴着身子,勾勒出纤细柔软的轮廓。
“猫猫?”
林诺清软地唤了声,浅茶色的眸子一派天真无邪,似乎在疑惑金色大猫为何会发怒。
旋即便被肉垫捂住菱唇。
不准说话。
满心想着创作的小画家,需要的不是开口,而是反省身边的危险。
反省么?
林诺眨了眨睫羽,就这么与金色大猫四目相对。
啪嚓。
狮子鬃毛上的水珠滴落,正好掉落在那细腻柔白的脸颊上,晕染开晶莹剔透的水泽。
金色大猫眯细眼睛,矜持缓慢地垂首,伸出艳红舌头舔了舔。
很凉。
它的小画家体质虚弱,经受不住冷水浸泡、冷风吹拂。
算了,到屋里再惩罚他。
作者有话说:
猫猫:朕,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煎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