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律捏着电话的手指瞬间收紧,心间骤然泛冷。
只是离开七天而已,怎么会这样?
车在医院门口刚刚挺稳,他便跳了下来,一接触地面,才察觉到双腿有些发软。
那条漆黑寒冷的巷子里淡淡的血腥味如毒气般无孔不入地渗进心里,他从来都没能忘记过那天晚上。
池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甩了甩因过度紧张有些发懵的脑袋,一路连走带跑。本应该遵守承诺,不去见他,可现在不看他一眼,实在不能心安。哪怕是隔着门窗远远望一眼,知道他好好的,就够了。
病房在走廊尽头,房门是虚掩着的,里面安静得地像是没有人,他透过房门上窄窄地窗户,将目光定在最靠里的那张病床上,眼圈渐渐变得赤红。
呼吸都在颤抖,他想念了那么久的人,再见时竟是在医院。
病房里四张床一字排开,只有两张病床上躺着人,其中一个是年过六旬的老奶奶。
最里面靠窗的床上,躺着一个单薄的少年。
被子铺得很平展,中间只有一个小小隆起,幅度微小的起伏几乎看不见。窗子没关严实,外面吹进来的风将窗帘吹的微微扇动,光点随着飘动的窗帘,在他白皙的一样的脸上轻轻跳跃。
他半张脸都埋进被子里,纤长的睫毛在脸上投出清晰的影子。
如果不是在医院,这一幕对池律来说,是再安逸舒心不过的。但唐松灵脸上的擦伤和正在输液的手腕上刺目的青紫告诉他,这只是假象而已。
池律在床边坐下,抬手轻轻触上那漏出一角的伤痕,静静地看了许久,才哑着嗓子道:“我回来了。”
病床上的人无知无觉得躺着,连睫毛都未曾动一下。池律向来冷静自持,此刻,漆黑的眼底却全是翻腾的痛楚。他微微俯身,将脸颊贴在唐松灵脸侧,闭上眼,一定不动,片刻后,喉间传出狠厉而嘶哑的声音。
“他居然还敢伤你!”
从得知他在医院时就在胸口弥漫的慌乱此时在胸口炸开,心脏仿佛要被谁撕裂开一样,身体因痛楚而不自觉地发着抖。
以前,他从不曾怀疑过自己的能力,只要他认真去做的事,总能做到最好,可是现在,却有一种灵魂深处的无力感。
好像他再怎么努力,都没办法将这个人严严实实得护在身后,别人总有机会伤害他。
唐松灵温热的呼吸有节奏的在他耳侧浮动,好一会儿,这若有似无的流动着的气息,渐渐抚平池律激烈翻涌的心绪。
良久,他才眷恋得蹭了蹭,轻轻在他眼角留下一个轻吻。
池律直起腰身,窗外溜进来一丝微风,他才察觉到脸上有些冰凉,伸手一摸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哭了,他有些怔忪地看着湿润的指尖,恍然间想,这大概是他长大之后,第一次为父母之外的人掉眼泪。
他捻了捻指尖的湿润,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里面隐隐翻腾着恨意,这大概,是他第一次真正恨一个人。
“韩庄。”
病房里,池律透着彻骨寒意的声音响起,顺着没关严的门缝漏出。
苗韵无端得打了个冷战,透过门上的窗户注视着病房里背对着自己的少年。
她不自觉得捏紧手里的病历单,上面的血液检查有二十多项异常,耳边又回想起门诊室里医生的低沉浑厚的声音。
“上次检查结果就已经很严重了,不是让你立刻住院治疗吗?”
“哦,家里有点事....”
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抬头有些责怪地看了眼她:“再重要的事能有你的命重要?”
苗韵自知有错,抿了抿唇没出声。
医生叹了口气,手指敲着检查单道:“你看看,肌酐已经九百多了,尿蛋白五个加号,你发现的太晚,吃药作用已经不大了。”
“那,这怎么办?”苗韵愣住,急声道。
“还是上次说的,按目前医疗技术,不换肾的话,只能透析,如果你身体没其他问题,透个五年十年也是可以的。”
医生停了一下,又道:“但是长时间透析,势必会对身体其他器脏造成负担,几年之后,并发症也会很多,而且血液一抽一送,对心脏伤害很大。”
他说完,看着眼前枯瘦的女人,见她神色踟蹰,犹豫不决,道:“你如果经济宽松的话,我当然建议换肾,成活率高,但肾源不好等。”
苗韵神色黯然,摇了摇头:“算了,我还是做透析吧。”
“那就尽快,今天就得住院,以后每周必须定时透两次,晚一天都有可能要了你的命。”
......耳边还回想着诊室里医生沉重的声音,苗韵看着病房里背对着自己的少年恍然出神。
自己的身体早在两个月前就查出多囊性肾病综合征,现在连带的肝上也出现囊肿,这病不是立刻要命的病,但却是个富贵病,做不得重活,后续治疗也是一大笔费用,好在之前和贺廉在一起的时候,攒了点钱,勉强能续命。
近来她形容枯燥,不用她说,贺廉已对她失了大半兴趣,最近都不怎么见面了。
时至今日,她已油尽灯枯,不知道还能陪唐松灵多久。也许,现在心甘情愿护着唐松灵的,只有眼前这个少年了。
房间里少年身形微动,见池律欲转身出来,苗韵立刻闪身躲进拐角处。
池律静静看了唐松灵片刻,也不知在想什么,漆黑的眸子越发暗沉,返身出病房时,脸上的痛色逐渐凝结成冰。他轻轻关上房门,还未及转身,背后便传来一道颇为熟悉的女声:“池律?”
池律转身,看了眼满脸惊讶的女孩,沉声道:“穆宁。”
“你.....”穆宁被他森冷眼眸吓了一跳,惊地后背硬生生出了一层冷汗。
“你进去有什么事吗?”
“没有....就是看他醒了没。”
“正好,有话问你。”池律扫了她一眼,冷声道。
“哦......”
穆宁跟在池律身后往窗边走了几步,抬头看着他挺拔修长的身影,明明是好看的,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周身气场凌厉,隐隐有些压迫感,连温度似乎都比别处低。
池律在窗边站定,转过身来,垂眸盯着她道:“我要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嗓音沉沉,听得穆宁心里一紧,将事情经过像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全倒出来,“他的腰撞在一个石台的尖角上,受到重创,其中一节腰椎骨有轻微骨裂,还有些移位变形,医生说,最少得休息一个多月才能正常活动。”
池律本就长得高,此时背对窗子站着,一股强烈的压迫感随着他黑沉的影子压下来,穆宁后背无端窜起一股寒意,越说声音越小。
好一会儿,穆宁都没听到他说话,鼓起勇气一抬头,骤然撞进一双猩红不已的黑眸里。
“你说.....什么?”
穆宁哆嗦了一下,结巴道:“但、但是,养得好的话,也能像正常人一样,但大概率会有后遗症,以后估计不能长站久坐,这个腰伤.....怕是得留一辈子了。”
“骨裂.....”池律微微弯腰,指尖用力压在胸口,良久,才沙哑道:“怎么会......”
穆宁见他满脸都是细汗,脸色更是苍白如纸,有担心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像是应了她的话,汗水从鬓角滚落,半晌,才听见他艰难道:“我没事。”
原来,心脏真的会疼。
过后,池律又低声问:“韩庄在哪。”
“松灵报了警,他当场就被带走了,昨天警察去学校走访,现在应该还在看守所。”
“还在看守所?”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似乎看见池律笑了下,很快他又道:“既然进去了,那就没必要再出来了。”
他深不见底的黑眸里似乎强行压抑着什么东西,穆宁眸暗暗心惊,总觉得这不是普通朋友之间该有的感情。
“你走吧,韩庄的事我来处理。”他顿了下又道:“别告诉松灵我来过。”
花坛中的花开的正好,医院忙碌肃然的气氛添了一点生机,到处都是灰色,只有这一簇簇淡粉是有生机,有颜色的。
池律透过不甚干净的窗户垂眸看着,突然愣愣的笑了,莫名觉得唐松灵很像那些明艳美好的花,开在自己无波无澜机械无趣得生命里。
可是,他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护他周全。
池律在窗边站了很久,才压下心里翻腾的戾气,一转身,看见站在病房门口正盯着他的苗韵。
池律僵了一瞬,不自然道:“阿姨。”
“不是说这段时间不准再见他吗?”
“听说他....住院了,我不放心,想来看看,他一直睡着,不知道我来。”池律垂了眼睫,道:“对不起,阿姨,我真的只是想看看他怎样了,马上就走。”
苗韵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道:“你真的这么喜欢他?”
“是。”
苗韵点点头,又道:“喜欢是最容易的事,可是一辈子都对喜欢的人负责,却很难做到,你还小,以后多的是面对选择的时候,到那时,不知道你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毫无保留的对待他。”
池律不知道苗韵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总之不是将他推开,就已经很好了,他定了定心,缓缓开口:“以后很远,也很长,谁也不能保证明天一定会怎么样,但是阿姨,我这辈子,只要松灵一个,足够了。”
“好......好。”苗韵怔怔点头:“希望你说到做到。”
池律陡然愣住,不敢置信地看着苗韵,顿了片刻才道:“阿姨,您......为什么说这些?”
苗韵眨了下灰败的眼睛,慢声道:“阿姨最近有些忙,顾不到松灵,你帮阿姨照看几日。”她停了下,目光透过房门上的小窗子,落在唐松灵身上,“医生说,他腰椎骨有些骨裂,伤势虽不是特别严重,但到底伤在腰上,得仔细照看,大概率会落下病根,估计以后不会太好受。”
说完,又转头看向池律:“你们既然互相喜欢,就在一起吧,阿姨也不做这个恶人了,那些天把他关在家里,再打再骂,他都不松口,他心在你这儿,我再怎么阻止也是徒劳。”苗韵垂下眼,叹道:“经此一遭,以后的路有多艰辛,你也该清楚,希望,你以后不会后悔,也不会让阿姨失望。”
池律震惊不已,他不明白苗韵为什么突然转变态度,愣了半天,只觉得一直梗在胸口的石头落了地。
经历了这么多天的折磨,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心里却酸涩难捱。
他喉间微不可察地哽咽了下:“阿姨,谢谢您。”
苗韵呆泄得点了点头:“不用,这是你们自己的缘分,进去看看他吧,医生说下午就会醒,阿姨先走了。”她本要转身,脚下顿了顿又问:“你也要考试,会不会太耽误你了?”
“阿姨放心,我已经保送了,不用参加高考。”
苗韵有些意外:“你是个好孩子,灵娃儿有你一半优秀就好了。”
池律难得有些羞赧,不好意思道:“谢谢阿姨,松灵他很好。”
苗韵又打量了他半晌,转身走了。
池律的目光在她单薄纤瘦的身体上停顿一瞬,转而落在她手里捏着的化验单上,目光微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