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池再醒来时,是在海上。
他立在深蓝的海面,海浪起起伏伏,俏皮地卷起白色的浪花,水波偶尔会触到他单薄透明的魂体。他感到一阵入骨的冷,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那是来自灵魂上的冷意。
他有些恍惚。
他记得,……他是已死了的。
环顾四周,何池察觉到了现状,他睁大了眼睛。遥遥举目四望,看见了金黄色的沙滩、绵软而洁净的白云、深绿的树木,还有,望不到尽头的海面。
他努力尝试走了两步。
然而他还在原地。
他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很认真地想了想,最后他深吸一口气,想象了一下当鬼的感觉后,他浑身骤然变得轻盈而放松,然后如愿以偿地飘了。
……啊。
原来当鬼是这样的。
不用走路,何池眨了眨眼,忽然有些雀跃,魂体都变得轻盈了起来。
他沿着海岸飘行。
飘到了人来人往的沙滩,小朋友欢快地穿过他的身体,在阳光下五颜六色的泡泡落进了他的体内,何池觉得很神奇,他如同一个初见世界的小孩,对一切都惊喜起来。
何池看见一对情侣牵着手从旁边走过,深蓝色的海面被阳光渲染出颜色,沙滩上躺着悠闲的人享受着太阳。
只身行于江岸,眼见蓝色的汶润落满海面,人来人往仓促不已,白色的浪花映出行人匆匆的模样,走过热闹的街道,走过嬉笑的小巷,走过繁花似锦炫转变幻。
他终究还是一个人。
没人能够看见他,他的欢喜原来从来都只是一个人,何池突然又有点失落,但到底是只剩下了习惯。他的身边没有热闹,世界的喧嚣离他很远,他从来难触及。。
一阵子过后,何池发现了一个让他晴天霹雳的事实。
当鬼,竟然是不能说话的。
他愤愤地飘了飘,结果一阵风吹过来,他飘得更远了。
他只晓得他是死了的,但是为什么死,怎么死的,因为谁死的,他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于是何池就这样很茫然地当了几天可以不用走路的鬼,不饿不困,不乏不累,不慌不忙,没有情绪,也没有思想,一片空茫。偶尔会停下来,看一看甜甜的冰激淋和好看漂亮如同云朵一样的棉花糖,想象着甜意在嘴巴里化开,然后再伸手摸一摸没有感觉的肚子,察觉到一种怅惘至灵魂的失落,再继续他的、漫无目的旅行。
在目睹过无数友谊后,偶尔何池也会期待着遇见一个能和他成为朋友的鬼,但是可惜的是,他从来独行,就算感觉到身边有人存在,转头却看不见任何痕迹。
何池便放弃了,他也没有很难过,早就已经习惯了了一个人的孤独与失落。
黯然时,叶会被风吹落得更厉害。
红灯笼很艳,街道很繁华,灯光很明亮,月亮很皎洁,光影斑驳不黯淡。
游乐场很好玩,何池总会找个空位坐下来,假装他也是其中的一员,只是可惜他总是因为跟不上飞车的速度而被落下,飞车唰地穿过他的身体,他害怕地捂住眼,却发现没有任何事发生。于是他只能偷偷感受一下旋转木马的快乐,哪怕只是摇起来他都会开心地笑起来。
像一个纯粹的小孩。
“妈妈,我要吃棉花糖。”
“棉花糖有什么好吃的呀?糖丝而已,吃了要蛀牙噢,还会粘你一脸,那就不好看了。”
“我不会的!”小孩子急急道,“我会很小心。妈妈,求你了。”
年轻的母亲叹了口气,温柔的摸了摸孩子的脸,无奈道,“好好好,就这一次。”
“谢谢妈妈!”
“你为什么不喜欢我?是我哪里不好吗?”少年手捧着一束玫瑰,有些伤心地问。
“没有,你很好。”少女说,“只是我们不适合。”
少年迷茫地看着她,“什么才是合适?”
少女一阵凝噎,“……两情相悦吧。”
玫瑰花最后被扔进了垃圾桶,第二日尽数枯萎凋零。
“我们在一起吧。”
“好。”
相爱的恋人在摩天轮走到最高处时拥抱,他们一同俯视城市的风光。
“旋转木马好幼稚啊。”
“我好喜欢,你不喜欢吗?”
男孩小大人模样,“我不喜欢。”
女孩双手合十央求道,“可是我喜欢,你陪我去玩一玩,好不好?”
她模样实在惹人怜爱,何池忍不住跟着微笑起来,他看见男孩勉强地点了点头,“好吧。我只玩一次。”
后来,男孩陪女孩玩了了一下午的旋转木马。
这几天何池飘过许多地方,他听见了许多声音,世间百态的模样。
人间烟火味道浓,渐渐的,他也学会自娱自乐自言自语。他偶尔会转头看向身边,复又有人陪伴着他,只是身边空无一人,何池只能失落地抿一抿唇。
算啦。
他还在期待什么呢。
在他飘到一间安静的房子的时候,何池停了下来。他感觉这里很熟悉,他摸了摸空荡荡的心口,那里面涌起一阵漫长的悲伤。
他穿过大门,来到了客厅。
何池定了定。
“这里是你的家吗?”
胸口忽然有些疼,他伸手郑重又认真地敲了敲心口,他说:“回来了,就不要难过了。”
于是他就在这里留了下来。
虽然这里空荡荡的,没有冰激淋,也没有棉花糖,更没有外面那么繁华漂亮,但这里有一股他熟悉的味道。
他在这无聊地待了两天,这里终于来了一个人。
何池在一旁仔仔细细地瞧他。
那人身姿颀长,轮廓锋锐,眉若远山,却模样狼狈,神色苍白,眼神也暗淡,看起来又累又乏。不知道为什么,何池有点心疼他。
“……别这么辛苦。”何池脱口而出。
那人恰好转过身来,何池赶紧捂住自己的嘴,过了一会儿后,他才想起,他已经是个鬼了,活人是不能听见他说话的。他顿时觉得自己很蠢,随即正了正神色,想当一个合格又聪明的鬼。因为他隐约记得,自己生前做人,应当是很蠢的。
应该,是犯了很傻的事吧。
他有些失落地想。
就连呆在这里,都像是一个小偷。
这里究竟是不是他的家呢?何池隐隐约约觉得,大约这些都是他偷来,他本身是不配拥有这些的。
面前的人掏出了一个瓶子,眼中流露出几分温柔,小心将瓶子放下后那人便上了楼。
瓶子很小,上面镂刻着繁复的花纹,古朴精致,何池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吸引力,好像,这就是他的归属地。
他犹疑上前。
伸出手,透明的指尖微触瓶身。
一瞬间,指尖触到像是要将人融化的滚烫,那股热意化作无边的疼痛顺着筋脉往上爬,流过血液穿到脑子里。
何池浑身颤抖,跪了下来。
他头疼欲裂,时间倒转,空间逆行,脑子里飞快闪过一些陌生的景物,一切仿佛都在不停的倒退,倒退,又再次重启,回到了何池的记忆之中。
海面,长陵,热闹喧嚣中他孤独的背影;城市,灯火,一片繁华中他蜷缩在角落。
……
画面最后定格,定格在了那个男人身上。
他眼神狠戾,抓着何池的衣领,一把将何池按倒在沙发上,星眉朗目,却尽然是对他的厌恶。
陈辰,何池口中不停地唤着。而陈辰手上越发用力,眼角眉梢都是溢出来的恶心。
何池被那目光刺得心里发疼,仿佛生命都回到了那片深蓝而忧郁的海水中,只剩下无边无际辽远至极的窒息,生死临门,他一点也不恐慌,只是觉得难过。
别这样看我,何池闭上苍白的眼皮,不要这样看我。
而陈辰终于放开了他。
陈辰声音冷漠,一字一句宛如刀割。
“其实我挺喜欢以前的你的。”
旁观的何池怔住了。这个人脱口而出这句话之后,世界都好像成了一个悖论,一无是处的自省让他险些跌坐在地。
可他的灵魂是那么轻盈。
……原来是这样。
他之所以会回到这里,是因为这里是他唯一的归宿。
即使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没有温暖,即使这里孤独、冰冷,即使这里只有他自己,他都仍旧想要回到这里。
——因为这里有一个他曾付出全部的人,哪怕他的付出被否定,哪怕他的一切都只是荒唐,可他依然,舍不下那些所谓的期待和爱,放不下心里的深情与喜欢。
最后他沉进了一望无际的长陵海。
何池抓住自己的衣服,魂体流下了一行血泪。他剧烈喘息着,使劲地按着胃部,他胃里一阵绞痛,和从前没什么两样,是熟悉的呕吐感。
……太疼了。
他想,真的太疼了。
如果人世间本就这么多苦难,如果活着只剩下了一具皮囊只是行尸走肉,如果天地不仁世界不公他的经历只是命运的选择,他只能被迫接受毫无反抗之力。
那么,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何池面色难看地笑起来。
他突然很庆幸,幸好,他选择了离开,再留下来,也注定是一无所有,不过是伤人伤己,徒增哀怨与忧郁,相互折磨不会有结局,再如何坚持都是徒劳无功。
陈辰的爱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喜欢与欣赏,那都是天上的明月星辰,是他费尽全力都得不到的冰冷的皎洁。
何池的目光落在了茶几上早就被冷掉的炒年糕上。
他望了望窗外,发现外面灯火通明,小区里挂着红灯笼,里面的火温暖而又明亮,天上尽然是暗下去的天光。
……这是不属于他的世界。
生前没有拥有过,死后也没有资格去触碰。
这个世界这样漂亮。
是他不配。
可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
何池就这样留了下来,因为他不知道怎么样才可以轮回,也不懂为什么他还没有消失,可是他实实在在的已经很累很累了,没有力气也没有精力再去看漂亮也美好的世界。
他觉得,腐烂这件事,到目前为止,已然浸入了他的骨髓,早就腐蚀了他的灵魂。
……他已经死过一次了。
他亲自参加了自己的葬礼。
黑白照片,前来悼念的客人,白玫瑰执手,被剪掉了锋利锥人的刺。
复又轻落,花瓣舒展,安静地躺在桌前。
何度得体地接待来往的宾客,葬礼上的酒水都是淡淡的莫吉托。
不醉人,来敬逝者。
梵音声声碎,何度彬彬有礼地挽着渝晚,躬身送魂。低下头的一瞬间,何度暗自红了眼眶,而渝晚眼角也滑下透明如水晶的泪。
再抬头,便一切如常。
她依旧是优雅的渝女士,眼眶微红,表露出得体的悲伤。
来往的客人惋惜,拍了拍何度的肩膀。
“节哀。”
何度颔首,“多谢。”
葬礼不言过往是非,偈语落下,便尘封记忆的长廊。何池不断地听见有人说,“年纪轻轻,真是可惜——”
另外一人附和,“是啊,确实是可惜了。”
何池觉得很耳熟,想起当初张姐也是同样的神色,同样的惋惜,同样的规劝,“先生,你这又是何必?”
他哭着笑出来。
……何必。
之后,何池亲眼目睹了陈辰的失落与癫狂,目睹了他的悲痛与哀鸣,甚至是悔恨与消亡。
陈辰给了张姐和李叔一笔不菲的养老金,他满脸倦色,“以后,就不用麻烦你们了。”
“小池生前,多谢你们照顾。”
张姐收拾好了东西,和李叔站在外面。
她已人至中年,未曾料到世事无常,而这其中,陈辰的原因占了一大部分,她想说些什么,她觉得,如果没有面前的这个人,何先生想必会过得很好。
她忍不住道:“少爷,您知道吗?”
“先生其实很喜欢您,他每天晚上都会等您回家,会为您学你喜欢吃的菜,会记住您的口味您的生日和你们的结婚纪念日,甚至于是每一个和您有关的却被您完全遗忘的时刻。”
“值得纪念的日子,他会为您挑最好的、最漂亮的、最讨您喜欢的礼物。”
“先生后来变得很沉默,我总觉得他难过,可是每次您回来,他都会露出难得的笑容。”
“他为您做了那么多。”
“可是——可是您从来都没在乎过……”
张姐红了眼眶,哽咽道,“如果你能对他好一点……如果你不那么……”
李叔拉住了她,缓缓对她摇了摇头,李叔看着陈辰,声音苍老沉稳。
“少爷,您节哀。”
“我知道的。”
陈辰说,“我知道,都是我的错。”
他嗓音沙哑,“是我错了。”
……
后来的每个夜晚,当夜色阑珊时,窗台的兰花散发出幽幽动人的香味,被晚风吹进何池的房间里,何池都会听见陈辰叫他的名字。
陈辰说:“我后悔了”
他也听见陈辰辗转反侧,梦呓着:“对不起,小池,对不起……”
何池心里疼得麻木。
那句没关系怎么也说不出来。
陈辰拼回的那张残书还留在何池的房间,他也就住在了那里。
每天准时回家,准时吃饭,早上起来时会对着空气说一句早上好,眼神变得忧郁,整个人看起来也很难过,可却越来越温和。
何池看着陈辰,常叹气,常惋惜。
他不再是他了。
其实何池也很不明白,明明陈辰都已经厌恶他厌恶到了那种地步,可现在在又为什么会这样难过?
他在悔恨什么?
他又在遗憾什么?
难道这就是世事无常,生死之后才会明白什么是真心,可是再也来不及,因为已经完全地失去。
何池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但是他想,人如果是困在从前走不出来,那么整个人,都无异于是毁了的。
陈辰这又是何必呢。
得不偿失不是吗。
黄昏不停地消失,常青树的叶子褪了又起,蝉鸣声渐渐衰弱。
不知不觉,冬天的雪融了,春天的新绿变成了浓郁的绿色,夏天也又一次过去了,这又是另外一个秋天了。
时间过得真快啊,何池好像是被困在了这座房子里,他来到这里后,就再也没有出去过。
他画地为牢,竟心中无怨。
何池就这样陪在陈辰身边,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偶尔陈辰会看着他这个方向笑,无论是做什么都会留两个位置,不时的自言自语,声音很温和,温柔地飘进何池的耳朵里。
何池不禁会怀疑,陈辰是不是知道他的存在,可他又想,在这件事情上纠结,实在是没什么意义。
反正他也不能再活一次了。
这样的日子其实过分地空荡无聊,但是何池却深味于这样的平淡。这样的生活,是活着的何池怎么求也求不来的。
死了能感受到,也不失为另外一种满足。
何池承认,他还爱着陈辰,他这辈子的所有深情,也都全部给了陈辰,所以才会失去爱自己的能力与勇气。
可爱恨交织,当他沉入海底时,他的爱与恨都融入了海水,无法寻到踪迹,他只是找不到地方去。
在他死后,陈辰也许是爱他的,何池忍不住地想,不然他也不会亲自将自己埋葬在了过去里,但是已经没有用了。
他的目光深远而怅然。
即使他仍爱,但倘若再来一次,他定然不会再这样傻的,他也许会离得陈辰远远的,一辈子不和他见面,不会重蹈覆辙。
他会有很好的生活,也许会遇见另外一个人,即使遇不到也没关系,他自己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他会走过很多地方,看许多的风景,吃甜腻的棉花糖和酸甜的糖葫芦,他会很好的生活,看更多的书。
他不会再与陈辰纠缠,也不想再害自己了。
好好生活,是何池一直以来的愿望。
只是抑郁与难过裹满全身,他连入睡都无法安然,又怎么能和世界交流,他做不到的。
何池知道陈辰生病了,他生了和他一样的病,陈辰开始吃一些治疗抑郁和焦虑的药物。
何池很熟悉,他这些年,吃药就像是吃糖一样,没有死于药物滥用,也许就是他上辈子唯一的幸运。
舍曲林,帕罗西汀,氟西汀,氟伏沙明。
……安眠药。
何池撑着下巴,琢磨着,生前的那股感受应该是挺难受的吧。
他是怎么忍过来的?
何池不记得了。
有一段日子,陈辰突然焦虑暴躁起来,不断地喝酒,不断地想要睡着,双眼通红,修长的手陷进黑色的发里。
何池不明所以,可是后来,他突然就明白了。
陈辰躺在病房中,脸色苍白,看起来透明且脆弱,整个人都被一种阴郁环绕着。他和以前的陈辰很像,但却又有一些地方不一样。
谁也说不出来,但谁都这样认为。
陈辰的秘书,好像是叫李莉,何池隐约记得。她小心翼翼地问:“陈总,您又何必如此呢?身体不好了,您的家人会担心的。”
陈辰停顿片刻,声音格外沙哑,像在强忍着什么:“我没有家人了。”
李莉微惊:“怎么……”
陈辰转头看向窗外,风吹过来,起了凉意,病号服穿在他身上竟显得空荡宽大起来,他咳嗽出声,尾音颤抖,胸腔起伏,努力地克制心中紊乱的情绪。他垂下眼:
“如果不睡着,我就看不到他了……”
说完后,他又小声道。
“我以前常梦见他的。”
李莉愣住了。
她从未见过果断狠绝的陈辰露出这幅脆弱且苍白的模样,就像是一个孩子失去了最重要的玩具一样难过,连声音,都透着委屈与失落。
她安静了下来,不再说话。
何池在一旁看着,这是他第一次跟陈辰出来,却恰好看见了他这个样子。
别这样,陈辰,何池轻叹,……不值得的。
他这样的人,不值得陈辰为他做到这种地步。说到底,走到最后这地步,也是他咎由自取,是他信错了人,走错了路,是他选错了人生,是他命不好,遇见了陈辰。
怪不得其他。
陈辰看向他这个方向,闭上眼。
眼泪顺着他眼角滑落。
几年后,陈辰到了尾声。
何池陪在他身边。
陈辰闭上眼时,光影投在了他的脸上,他还没有四十岁,却已面容衰弱,神色就像是一个暮年的老人。
何池站在他身旁,突然很难过。
他弯下腰,在陈辰的额上轻轻落下一个吻,其中的爱意早已持续数年。
“陈辰。”
何池微微一笑:“我原谅你了。”
而那时黄昏将落,晚霞艳丽。
何池的魂体也渐渐透明,渐渐消散,化作了星子,拟似了尘埃,融作了烟霞,归于辽远的天际。
他终于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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