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他们去逛了逛超市,又到花店买了束花,这才去往医院。
岑屿提着水果和何池一起穿过喧嚣热闹的人群,过马路时何池被人撞了一下,直直撞进他怀里,他揽着何池,弯了弯眼,随后朝何池伸出手。
“我牵?”
何池左手捧着花,右手被岑屿的大掌轻易地包在掌心。
一路走到医院,何池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岑屿拍了拍他的背,为他鼓气,“没事的宝贝,我在。”
最后他微微吸气,推开了门。
病床上的女人抬起头,恰好与何池四目相对。他们确实许久未见了。自何池上大学以后,他便与何家断了联系,何度按时往银行卡里打钱,他只顾着一日三餐,别无所求。如此一来,他们的联系也就愈发地少了。
渝晚侧了侧头,“……你怎么会来这儿?”
何池走进去,渝晚这才发现他身后还跟了个人,身形高大,神情漫不经心,一只手护在何池腰部,像巨型狼犬守着自己的所有物。
“哥哥说您生病了,他走不开,让我来陪陪您。”
何池将郁金香花束放在渝晚床头,谨慎地在家属椅上坐下。岑屿也跟着他把水果篮放下,随后在他身旁站着。
渝晚面色不变,却在暗暗地观察岑屿。
岑屿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她看。
何池轻轻握拳,“等哥哥忙完了,肯定会来看您的。”
听到何度,渝晚的神色才缓和下来,“我有什么需要人陪的?他也真是瞎操心,我只是生病,又不是残疾。”
何池说:“我正好也没课,没、没关系的。”
他看起来实在是乖巧又听话,说话一板一眼的,像个小孩。渝晚终于发现了他的不对劲,将视线从岑屿转移到了何池身上。
何池忽然想起他还没有向渝晚介绍过岑屿。
“这是,”他被她看得结巴了一瞬,“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叫岑屿。”
渝晚扫了一眼,“岑家那位小儿子啊——”
她对上岑屿的警告的目光,却毫不在意。
“怪不得你们两个能玩到一块,果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岑屿目光森寒,“何夫人。”
渝晚眼里带着笑意,不再说话,病房里一时沉默漫开。
何池听见她刻薄的语气倒也不会像以前一样觉得受伤,他只是不想再吵架。在岑屿面前被骂,他会很难过。
于是他几乎是紧张地问,“您吃水果吗?”
渝晚意外地点了点头。
何池低头认真地削苹果,但被凝滞的气氛搞得心下一阵紧张,一时发神不注意,刀子便在手背上走了一遭。
岑屿忙接过,捏着他的手翻来覆去地看,确认没有划伤才松了一口气。握在掌心的手软软的,岑屿不着痕迹地揉了揉他的手。
“我来。”
岑屿在何池身边坐下,接管了他的工作。
何池手里没有东西,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显得愈发的呆,看着更是可爱。
渝晚若有所思。
何池从前怯弱又尖锐,渝晚最不喜他那幅样子。如今看来他身上倒是没了那股清高劲,一双眼睛怎么瞧怎么干净,说是脱胎换骨也不为过。
真是稀奇。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挺、挺不错的。”
渝晚懒懒笑了笑,“那就好。”
还是那般怯弱,只是不再像一个刺猬,总是带着刺。
“按部就班,和所有人都一样,认识了很多新的人,”何池像报备一样说道,“每周有很多课,老师也很好……”
渝晚不耐打断,“行了。”
何池被刺得一惊,“……对、对不起。”
岑屿又捏了捏何池的手,“没关系小池。”
他将削好的分成了很多小块的苹果分成两份,一份给何池,一份递给渝晚,“何夫人,吃水果。”
看向她时,他眼里的戾气让人心惊。
苹果上面插了几根竹签,渝晚慢慢咀嚼着,水果的清香和甜意在她的舌尖化开,她像是忽的起了兴致,“小池最近过得怎么样?”
何池忙咽下苹果,“很好。我过得很好。”
岑屿拍了拍何池的背,“不急,我们慢慢吃。”
“何夫人,您刚刚问过这个问题了。”
“哦?是吗。”她微微一笑,“记性不太好,忘了。”
岑屿眼神暗下来。
渝晚这个人他不懂,他只知道她从没给过小池一丁点的关心和爱,最后却在小池的葬礼上沉默落泪。岑屿注视着她有些苍白脆弱的面容,看着她兴致盎然的目光,忽然想起了那个葬礼。
那时候她在想什么呢?
她那滴眼泪,究竟是后悔还怜悯。
而渝晚瞧着何池被养得红润的脸,脸上露出了病态的诡异笑容,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们一眼,“……哈。”
“原来你喜欢他。”
岑屿看着她,皱起了眉。
渝晚又发什么疯。
渝晚漫不经心地玩着指甲,“何池,你也喜欢他吗?”
她眼里是质问,又是讥笑。
何池被她问得心跳漏了一拍,呼吸有些急促。他蓦地站起来,手背在身后,低着头认错,指尖几乎快陷进掌心,“没有。没有喜欢他。”
渝晚似笑非笑,“没有就没有,你这么激动做什么?他这么大一个人,我又不能拿他怎么样。”
“只是小池啊,”渝晚语气温柔至诡异,“你是不是忘了些事?需要我替你想起来吗?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能忘了呢。”
她遗憾叹息,“还去喜欢人,你有什么资格?”
何池脸色瞬间惨白,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喃喃道:“……我没有。”
我知道我不配,所以我没有。
渝晚此刻的眼神带着莫名扭曲的快意。
岑屿看着何池苍白的脸色便慌了,他上前圈住何池,看向渝晚,“他有没有资格不是你说了算!”
“我何家养他这么久,说他一句又怎么了?你一个外人,也配和我指手画脚?”
何池已经撑不住了,只能靠岑屿的力气勉强稳住身形,岑屿顾不得渝晚,紧张地看向他,“小池,我们先去看看医生好不好?是不是难受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母亲。”何池靠在岑屿怀里,对上渝晚的眼睛,白着脸出声,“……当初你毫不犹豫地选了哥哥,倘若我没有活下来,你会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后悔?”
他好像死过多次。
都过去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他死过无数次,又失去过无数次,被放弃过无数次,也被憎恨过无数次。
渝晚转过头,正对上何池破碎的目光。他的眼睛不似从前,而更像一个长途跋涉千里的青年。
狼狈、苍白,像一个水晶。
渝晚久久不出声,何池有些恍惚。
那些年到底是过去了,一切都随着时间的流逝粉碎凋零,什么也不会留下,连伤疤都已经愈合。
但真的就已经好了吗?
他耿耿于怀的从不是渝晚选的何度,她没有错,如果是他,他也想用自己来换何度好好活着。
……只是她太狠绝了。
连离开的样子,都是那么的坚定,仿佛她的身后被枪指着的何池十分的微不足道,跟她没有任何关系,所以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他。
他只是难过。
即使后面他活着回来,他和渝晚站在警局对视,她既没有欢喜也没有惊讶,更没有给他哪怕一丁点儿的安慰。警察在问着她些什么,她目不斜视,坐得端正,警察合上笔录本,对渝晚说,“小孩儿受了点惊吓,别的就没什么了,回去好好照顾他安抚一下。”
渝晚温婉地笑起来,“我知道了,谢谢。”
“我们应该做的。”
渝晚缓缓收敛了笑容。
小男孩隐忍着泪水拉住渝晚的衣袖,抬头望她,“……妈妈,我们回家吧。”
她只是淡淡看着他,“走吧。”
她站起身便迈开步子,高跟鞋踩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举手投足都很优雅,却没有回头看一下失而复得的儿子。
他跟在她身后,无声地流着泪。
……我只是想要你抱抱我,妈妈。
你选哥哥没关系,你没有回头没关系,你不曾安慰我也没有关系。但我只是想要你的一个拥抱,像你接哥哥回家一样,蹲下身来抱住我,告诉我说,“没关系,我们回家吧,妈妈带你回家。”
我只是,想要你抱抱我。
像无数次你对哥哥那样。
何池不明白,为什么渝晚在何度面前和在他面前判若两人,为什么她会这样区别的对待。他和何度都是渝晚的孩子,他们没有什么不同。
可是渝晚就是对何度事事关心,对何度面面俱到。
对何池呢?
她冷漠、淡然、毫不在意,她不会给何池温暖的拥抱,不会接他回家,不会给他挑新衣服,不会叫他宝贝,不会在生日时给他亲手做蛋糕,也不会在乎他是不是生病是不是难过是不是不开心。
她只会在无人的时候将他关在没有一丝光亮的房内,扯着他头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他不配。他也想过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可到最后他也不曾得到答案。
他揪着岑屿的衣服,指尖用力到青白,“是我做错什么了吗?为什么、为什么您永远这么对我?”
他好像忽的从混沌中清醒了片刻,过往的那些碎片清晰又让人疼痛。
渝晚低低笑了笑,再出口,声音蓦地变得尖锐,“你问我你做错了什么?!那我还想问你我究竟是做错了什么你们所有人的都要这么对我?”
岑屿:“小池,我们先走……”
渝晚眼里带着爽快的报复感,“我欠你们何家的吗何池!是不是我欠你们的我要来养一个小三的儿子?!”
一瞬万籁俱寂。
何池眼前的世界在那短暂的半秒钟碎成无数的乌鸦,黑沉沉的一片,聚拢又散开。一切都碎了,碎得干干净净。
“这么久没见了,你还是这么令人生厌。”
“你现在不也成年了吗,你爸爸也死了,难道还要让我们何家养你?你哪来的脸?”
窗帘是半拉开的,光洒了一半进来,落了他半身,他半面明亮半面晦暗。
“……您说什么?”
他一双眼迅速蓄满泪水,顺着精致的下颌滴落,满眼绝望,仿佛下一秒便要从这世间消失。岑屿现在是半点也不敢碰,他想带何池走,可是何池死死拉着他,脆弱得就如天上的一片云。
“我不走,……你让我听。”
渝晚将一切都吼出来后又恢复了平静,她理了理头发,还没说出什么话来,便瞧见何池像是被什么压着一般喘不过气来,艰难地忍着什么。
“这就受不了了?我忍了十八年,十八年我都在忍,你光是听到这个消息就成了这幅模样,我要是早点告诉你你是不是还要去死?”
“该给的钱何家一分都不会少你,以后少来我面前晃,看着糟心。”
何池胸口梗痛,悲郁加身。
岑屿握住他的手,稳稳把他搂进怀里,而后看向渝晚,“何夫人,何宇犯的错就该他来承担,你的丈夫管不住自己,何池从头到尾都不知道真相,把你真心地当成自己的母亲,这些年你对小池又好得到哪儿去?”
“若你扪心自问当真是问心无愧,我无话可说。”
“你们何家不要脸的程度我早已见识过,你是长辈,按理说我不该同你争辩,但你自始自终全无长辈风度,我也无需与你虚以委蛇。”
“何池我会管,以后和你们再无干系,你最好别再求到何池面前,到时候闹得大家都不好看。”
前世何池没有回何度的电话,也就没有来这医院走这一遭。直到何家败北,陈辰事业风光无限,渝晚他们算计了何池,把他当做筹码,让他成为了家族的牺牲品。
当真是不知廉耻。
何池哭得更凶,岑屿连忙顺着他的背,“我们走吧宝宝,我带你离开,好吗?”
何池早已经泪流满面了。他一口一口喘着气,气息越来越重,岑屿不等他回答,一把抱起何池,“好了好了宝宝不难受,不难受了。我们去找医生,我带你去找医生。”
他大步急急跨出门。
两个人消失在渝晚面前。
病房重归安静,风将窗帘吹得半动。
她长久地注视着已经被关上的门,像是隔了一个世纪。
何池在一阵窒息和绞痛中恍惚想,原来那些他从来不曾得到过的关心,那些只属于何度的亲昵,那些他曾经期盼很久却未曾拥有的爱,一直都是他活该。
原来那些恨不是来自于他。
而是源于他降临本身。
他错于原罪。
错于纷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