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二天的一次竞选集会当中,布朗热将军向观众承诺,他将尽全力推动一次全民公投,以“让全体民众就关于国家前途命运的重要问题发出自己的声音”。于是,几乎在转瞬之间,“诉诸公投”这句话,就成为了布朗热派的新口号,几乎所有亲布朗热将军的报纸,都在头版头条长篇累牍的表示他们对于用一场全民公投决定国家未来这一提议的赞同。

  对于布朗热派的这一轮气势汹汹的攻势,共和派的应对实在是软弱无力——由于他们自命为民主和人民权利的守护者,因此对于“全民公投”的这一提议,他们无法采取过于尖锐的反对立场,于是就只能用一些诸如“公投的成本难以计量”或是“在这样的条件下无法保证投票的公正性”这样的理由来搪塞。克列蒙梭倒是发了一些关于“暴民的狂欢”之类的牢骚,但报界都十分谨慎,并没有刊登他这种有可能得罪上千万潜在选民的言论。

  在这场关于全民公投的政治风暴不断发酵的同时,巴黎的社交界也迎来了一桩大事:著名的银行家(投机商人)杜·瓦利埃先生的两个女儿,在夏季结束时宣布订婚,而她们的婚礼也将会一起在十二月的第一周举行。这些上流人物的婚丧嫁娶,一贯是爱看热闹的巴黎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而这一次的婚礼尤其如此——两个女儿在同一天出嫁,这样的事情并不是没有发生过,但当然也是很少见的。

  关于这场婚礼,最受到非议的一点,是从宣布订婚到婚礼举行,时间才不到三个月,而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上流社会结亲,订婚期通常需要一年之久,至少也得六个月。可杜·瓦利埃先生办起喜事来真有当年做龙骑兵的风范,实在是雷厉风行,一点也没有自矜的贵族们那样从容不迫的气度。因此,这些日子里,从不止一处沙龙当中都传出了对于“暴发户”的鄙夷,甚至有人说了一句恶毒的俏皮话——“杜·瓦利埃先生甩卖他女儿的速度比他抛出垃圾证券的时候还要快”。

  在深知内情的吕西安看来,这句话可真是歪打正着地说中了真相——杜·瓦利埃先生如今家业倾颓,他急于把女儿嫁出去的原因和一艘正在下沉的船的船长急于抛弃船上的载重的心理别无二致。他想要不花一分钱嫁妆就把女儿嫁出去,同时用婚礼纸醉金迷的大场面晃花巴黎人的眼睛,以打消那些对他资金状况的顾虑。但如果要举办两场盛大的婚礼,对于银根紧缩的杜·瓦利埃先生而言,花费实在是有些太多了,因此他就想出了把两个女儿的婚礼同时举办的好主意,这场婚礼将是对杜·瓦利埃银行进行的一次广告宣传,而这位甲方希望用最小的花费达成最大的宣传效果。

  举行婚礼的是一个十二月里晴朗的冬日,天空中几乎没有一丝风,因此这一天的温度比起之前几天都要高上不少。这一天的早上,举行婚礼的圣日耳曼教堂门口的台阶上和门廊里,都摆满了五颜六色的结婚花篮,一条长长的红地毯从教堂的大门里一路延伸到人行道上,如同一条蛇吐出的鲜红色信子,引来了无数好奇的目光。观众们站在马路的对面,隔着负责维持秩序的警察,观看一辆辆豪华的马车在教堂前面停下,每一次当某个有名的人物从车上下来时,他们就发出一阵起哄似的欢呼。

  当吕西安走下马车时,他所受到的欢呼声之大,可以在今天到场的宾客当中名列前茅了。他转过身,朝着人群招了招手,随即就朝教堂那哥特式的中殿走去。

  他刚一走进中殿,阿尔方斯就从前排的座椅上朝他招招手,示意他坐过来。

  “多有趣的场面!”阿尔方斯笑着对坐在身边的吕西安说道,“一个父亲同时把两个女儿交给丈夫,我虽然听说过这种事,但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真可惜我们的朋友德·拉罗舍尔伯爵没办法来开开眼界。”

  德·拉罗舍尔伯爵是在三天前离开巴黎的,临走之前,他给吕西安写了一封短信——伯爵的母亲因为心力衰竭,已经在马德拉岛的别墅里病危了,于是德·拉罗舍尔伯爵不得不立即赶到西班牙去。自从那天他们在骚乱的中心分手之后,吕西安还没有机会见到德·拉罗舍尔伯爵,而他原本的计划是在婚礼期间向伯爵再次施展一番他那曾经取得过成功的吸引力,如今这个安排也不得不推迟到伯爵回来以后了。

  “我有点奇怪,他们竟然没有让您和家庭成员坐在一起,”阿尔方斯朝着走廊对面努了努嘴,“您瞧,那是杜·瓦利埃家的亲戚,简直是一群奇形怪状的生物。”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还是别再提这茬了。”吕西安翻了个白眼,“我不想和杜·瓦利埃先生扯上任何的关系。”

  “您刚来巴黎的时候对亲爱的杜·瓦利埃先生可不是这么嫌弃的。”阿尔方斯毫不留情的指出,“您真是个无情的小混蛋,利用完别人之后就一脚踢开,简直就像制糖厂榨取甘蔗汁一样,我们这些人总有一天要变成甘蔗渣的。”

  “怎么,连您也要开始对我进行道德说教啦?”吕西安似笑非笑地看着阿尔方斯,“我觉得即便这世上所有人都能斥责我道德败坏,您也没有这个资格——我做过的一切事情,您都变本加厉的做过,我的这些雕虫小技也都是从您这个老师这里学来的呢!”

  “我当然有资格啦,我是您的债主,您既然还要从我这里拿钱,那么我就要保留对您进行评价的权利。”

  “别那么可恶,您觉得这样刺我一下很有意思吗?”

  “当然啦,您还没有意识到吧?每次我把那伪善的假面具从您的脸上扯下来的时候,您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都实在是可爱。”

  “胡说八道。”吕西安转过脸去,他感到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

  “啊,您瞧,”阿尔方斯突然指向教堂的门口,“两位新郎一道结伴来了,我的老天爷,即便他们要省钱,也不至于连多雇一辆马车的钱都要省吧?”他吹了一声口哨,“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杜·瓦利埃先生比起我更像是一个犹太人。”

  吕西安顺着阿尔方斯手指的方向看去,他看到两个新郎打扮的一模一样,简直就像是刚刚从铸币厂运出来的两枚簇新的金币。安妮的未婚夫婿盖拉尔先生走在前面,他伸出胳膊让杜·瓦利埃夫人挽着,这位夫人的脸色苍白如纸,完全不像是来参加女儿的婚礼,倒像是要去高等法院因为谋杀罪受审似的。

  吕西安看着她那瘦了一圈的脸和失去光泽的皮肤,也不由得有些心生怜悯——诚然她不算是一个合格的母亲,而她嫁给杜·瓦利埃先生也是为了钱,如今这样也算得上是咎由自取,但她毕竟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她的两条腿无力地在地面上拖行着,盖拉尔先生与其说是在挽着她,不如说是在搀着她往前走。

  克莱门特·梅朗雄先生在他们后面三四步远的地方跟着,他脸上的肌肉刻意地绷得很紧,让五官的线条显得严峻,而且故意表现的十分高傲,吕西安猜想但他的内心现在应当是颇为慌张的——这位大记者的眼睛一直小心翼翼地盯着前方丈母娘的后背,恐怕是害怕这位旧情人突然爆发,转过身在大庭广众之下打他一个巴掌。

  “世俗的婚礼在星期一已经举行过了,”吕西安听到后面一排的两个老太太在交头接耳,“他们选择那一天去区政府登记,因为那一天没有多少人去登记结婚。”

  “我听说那一天他们只请了家里人,因为他们想让今天的宗教仪式有些神秘感,他们还捐赠了五千法郎用来救助穷人……这也没有错,真正的婚礼就是要在教堂里才算数嘛。”

  这时,巨大的管风琴奏响了,奏的是威尔第的《凯旋进行曲》,教堂原本对演奏一部歌剧里的音乐有些保留,杜·瓦利埃先生不得不在原定的婚礼花费上又增加了两千法郎。于是所有的人都看向入口处——两位新娘和她们的父亲一起到场了。

  杜·瓦利埃先生走在中间,他笑呵呵地伸出两只胳膊,分别让自己的两个女儿挽着。安妮·杜·瓦利埃面无表情,白色的结婚礼服套在她身上,简直就如同披挂在骑士身上的一副铠甲一般,她头顶别出心裁的戴着月桂花冠,脸上披着白色的面纱,让所有的人都想起狩猎女神狄安娜,吕西安甚至感觉她随时都会从裙摆里掏出一副弓箭,把新郎盖拉尔先生这个阿克特翁一箭钉在后面的祭坛上。

  在那骄傲的父亲的另一侧,阿德莱德·杜·瓦利埃小姐比起她的姐姐可要开心多了,她因为羞涩而微微低着头,但任何人都不会无视她脸上那激动的神采。她的年纪如今实在还是很小,穿着洁白的结婚礼服,像个女孩子们购买的玩具屋里附带的玩具娃娃。她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吕西安不由得有些好奇,她究竟是否理解自己将要走入的婚姻对她的生活意味着什么?一个懵懂的少女,因为一时的头脑发热,就要成为一个比她的年纪大十几岁的男人的妻子,而且这个男人还是她母亲众所周知的情夫,当她终于长大,终于弄明白了一切以后,她会怎么想呢?

  跟在父亲和两位新娘身后的是四位证婚人,在市政厅签署婚书时,他们也在婚书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这四位先生当中,有两位是参议员,一位曾经当过部长,另外一位则是个拿破仑三世时代的老将军,总而言之,都是些名声显赫却毫无作用的人物,正适合在这样的场合作为点缀。

  杜·瓦利埃先生分别将自己的两个女儿交到两个女婿的手里,两对新婚夫妇并排跪在了祭坛前面。自豪的父亲随即转过身去寻找自己的妻子,可杜·瓦利埃夫人却已经厌恶地转过身,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边上坐下了。

  巴黎大主教从圣器室里走了出来,他身披法袍,一只手拿着法杖,另一只手则在空中不住地划着十字。大主教是一位五十多岁,身材雍容的胖子,有着一张红润的脸庞,脸上的五官都圆圆的,没有一点棱角,这让他具有了宽容大度又和蔼可亲的气质,若是想要在教会里爬到高位,那么这两种气质比起对宗教的热情可要有用多了。

  “是您的老熟人呀。”阿尔方斯突然凑到吕西安耳边说道。

  吕西安看向那个跟在大主教身后,身披金色襟带的教士,他认出来那正是他的那位在布卢瓦的教堂里当助祭的老相识菲利普·昂吉安神父,来巴黎任职是这位年轻神父一直以来的梦想,作为对神父提供情报的回报,吕西安请德·拉罗舍尔伯爵帮忙把他调到了巴黎大主教的身边。比起一年多前在布卢瓦城的时候,昂吉安神父也显得俊美了不少,他在仕途上春风得意,整个人看起来容光焕发,不消说他在巴黎的贵妇人当中取得了和在布卢瓦类似的巨大成功。

  昂吉安神父也注意到了坐在前排的吕西安,他们的目光在空气中不经意地碰撞了一下,随即又各自看向其他的方向,但两个人彼此都注意到了对方的存在。

  “的确是他。”吕西安说道。

  “我听说许多贵族夫人专门找他做忏悔呢,”阿尔方斯挤了挤眼睛,“我觉得这位可爱的神父一定有不少过人之处,是不是?”

  “您对教会也应该尊敬点。”吕西安说道。

  阿尔方斯耸耸肩膀,“我可是犹太人啊。”

  按照这种仪式的步骤,主教开始向两对新人提出问题来,当他询问安妮·杜·瓦利埃小姐是否愿意嫁给亨利·盖拉尔先生时,安妮小姐僵硬地点了点头,那样子简直不像是在结婚,倒像是叶卡捷琳娜女皇在签署死刑执行令似的。

  吕西安轻轻叹了一口气,“多不幸!”

  “您说的是哪一对?”阿尔方斯问道。

  “我说的是这两对。”吕西安压低声音,“这两位新娘一位看的太通透,另一位又太懵懂了。”

  “是啊,”阿尔方斯认同地点点头,“唯一真心为了这场婚礼高兴的,恐怕就只有那位父亲了。”

  昂吉安神父捧出一个垫着天鹅绒的托盘,托盘里面放着两对一模一样的金戒指,在大主教的主持下,两对新人交换了戒指。

  “我宣布你们结为夫妻。”大主教像一个慈父一般笑呵呵地宣布,又在面前划了一个十字。

  从第一排新娘亲友坐的位置传出一声惊恐的叫声,随即又变成一阵呜咽声,人们看到杜·瓦利埃夫人晕了过去,她的身体无力地从椅子上朝下滑,身旁的其他人连忙将她扶住。

  “新娘的母亲可真是激动。”身后的那两个女人阴阳怪气地说道,引来了周围一群人的附和。人人都知道杜·瓦利埃夫人昏倒的真正原因,他们一边在脸上做出虚伪的同情表情,一边在暗处嘲笑着这个女人,她已经被自己的丈夫变成了全巴黎的笑料。

  管风琴的演奏声回荡在教堂里,压过了因为杜·瓦利埃夫人突然晕倒而引发的窃窃私语。那金属的管道如同歌手的气管一般一张一合,用雄浑的音符声宣告着投机家们的胜利,他们用金钱收买了教会,如今还要用金钱创造出爱情来。唱诗班高唱起圣歌,颂扬着上帝的慈悲,也颂扬着投机商人们的力量,凭借着他们的黄金和钞票,这些过去被鄙视的家伙已经成为了十九世纪的主宰。为主持这场婚礼收了十万法郎的巴黎大主教赐福了新郎和新娘,赐福了大厅里所有的来宾,乳香的香气弥漫在大厅当中,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射进教堂,用粉红色的光将两对新人包裹起来。

  杜·瓦利埃先生满意地拍着手,妻子昏倒带来的尴尬已经一扫而空,这样的场面实在是出乎了他的期待,即便是耶稣基督再临,也不能做的比这更好了。他脸上的皱纹全都展开了,这当然不是由于女儿得到了幸福,而是他看到了重振旗鼓的希望——这场婚礼已经证明了他的银根就如同塞纳河的堤岸一样稳固,要想让杜·瓦利埃银行垮台,必得像《圣经》故事里说的那样,连续大旱七年才行。

  宗教仪式终于宣告结束,于是新婚夫妇们从祭坛前走到了圣器室里,而参加婚礼的宾客们排成长队,一个接一个地走上前来和他们握手,祝贺他们终成眷侣,那副场面简直就像是来访巴黎的外国君主在接待来宾似的。

  吕西安和阿尔方斯排在这列队伍靠前的地方,他们首先走到安妮小姐和盖拉尔先生的前面,和他们分别握手。

  “祝贺您,先生。”吕西安对盖拉尔先生说道,不等对方回复,他就不经意地将自己的手收了回来,转身面向安妮小姐。

  “也祝贺您,小姐。”他朝着杜·瓦利埃小姐躬了躬身,“无论如何,结婚总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

  “或许是吧,”她微微笑了笑,“总之谢谢您能来。”

  吕西安又鞠了一躬,“那么我们回头见,夫人。”

  他又走到阿德莱德小姐和梅朗雄先生面前,阿德莱德小姐一直在笑着,比起她的姐姐,她显得可是要快活的多了。

  “多好的婚礼,是不是?”吕西安把手伸给她,她有些羞涩地伸出手,握了握,“真可惜您母亲太过激动了,没有亲眼见证到最后一幕。”

  他扫了一眼梅朗雄先生变得苍白的脸,满意地掉头就走。

  吕西安和阿尔方斯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等待着看这两对新人双双离开教堂。吕西安感到自己有一点恶心的感觉,他感到自己仿佛刚刚观赏了一部丑剧,每一个演员的每一个动作都令他十分反胃。

  “话说回来,爱洛伊斯的建议,您考虑的怎么样了?”阿尔方斯问道。

  “我现在不想考虑这个。”吕西安摇了摇头,“坦白的说,我感到有点恶心。”

  “因为杜·瓦利埃先生吗?”阿尔方斯低声说道,“要我说大可不必,他或许在生物学上是您的父亲,但您也没必要在乎他,他完全不配和您扯上什么关系。要我说,幸好他在法律上不是您的父亲,不然今天被他奉献在祭坛上的恐怕就是您了。

  “您会结婚吗?”吕西安突然问道。

  阿尔方斯微微愣神了一下,“为什么这么问?”

  “只是突然有点好奇而已,我实在没办法想象您会娶一个什么样的人。”

  阿尔方斯将脑袋靠到吕西安肩膀上,他的嘴唇几乎要碰到吕西安的耳垂,“如果您是个女孩子,那我一定会用一枚戒指把您套住的。”

  吕西安微微朝另一侧挪了挪身子,“您似乎对神圣的婚姻连一点敬重都没有。”

  “婚姻有什么值得敬重的呢?”阿尔方斯冷笑了一声,“您看看我们面前的这一切,这就是一幕丑剧,我实在是看不出有什么神圣可言。”

  “您以后还会让杜·瓦利埃先生做您的经纪人吗?”吕西安好奇地问道。

  “为什么不呢?他能做到这样的地步,不就说明他比别人更能豁得出去吗?在我们这一行里,亡命徒总是最能混得开的。”

  当几百名来宾都去圣器室里走了一遭之后,两位新人终于从圣器室里走了出来,穿过教堂朝外走去,管风琴再次演奏起来,这次演奏的依旧是新娘入场时候演奏的《凯旋进行曲》。他们从教堂的大门里走出,朝着聚集在台阶下方那一片黑压压的人群招手,在耀眼的阳光下,两对新人登上了带有镀金装饰的马车,亨利·盖拉尔先生挽着安妮·盖拉尔夫人,阿德莱德·梅朗雄夫人挂在克莱门特·梅朗雄先生的胳膊上。大主教跟在他们后面,将他们一路送到教堂的门口,围观的群众向着这两对幸福的新人发出欢呼——毕竟,他们拥有这样多的金钱,在这个金钱为王的世界里,他们又有什么理由不感到幸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