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这一幕终于结束时,吕西安和阿尔方斯都感到口干舌燥,他们打算去楼下的休息厅喝一点饮料,但当他们打开包厢的门时,却发现走廊里拥挤的像是往美洲贩运黑奴的贩奴船的底舱,人们只有侧着身体,像鳝鱼一样见缝就钻,才能勉强在人群当中前进。

  他们放弃了去休息厅的计划,阿尔方斯好不容易招呼来了一个引座员,塞给他几张二十法郎的钞票,让他去休息厅的酒吧拿一瓶冰镇的香槟酒,外加几个杯子过来。引座员收了钱,过了许久才带着他们点的东西回来,当他们终于喝上酒的时候,第三幕开场的铃声已经响起来了。

  吕西安喝了一杯香槟酒润润嗓子,“我有一件事情想请您帮个忙。”他将夏尔之前告诉他的事情又向阿尔方斯重复了一遍,“我想要把海外银行的股权在您这里做一个保密信托,这样可以避免不必要的非议。”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我明天就可以让人草拟好委托书给您签字。”阿尔方斯晃荡着酒杯,微微皱起了眉头,“但您成为了对方关注的焦点,这有点让人担心啊。”

  “我没有什么致命的破绽,应该能够把损失控制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公众的舆论就像是挪威外海的风暴潮,潮水的流向完全无法预料。再说,您不应当把目标仅仅定为‘控制损失’,”阿尔方斯将酒杯放下,“如果所有的报纸都在讨论您的事情,无论您是否真的有破绽,都会大大损害您的形象……您不能给选民们留下这种不好的印象,尤其是在这种关键的时候。”

  “所以您是建议我主动出击?”吕西安灵光一闪,“或许我们主动制造一些大新闻,吸引大众的注意力……”

  “让一个消息变得无足轻重的最好办法,就是用一个更大的消息掩盖它。”阿尔方斯带着一股让人鼓起勇气的微笑,“这个消息不是近在眼前吗?您和布朗热将军刚刚遭到了刺杀呀!”

  “可我们都没什么事,如果不算给将军造成的心理创伤的话。”

  “但公众没必要知道,对不对?有人适图在巴黎市中心刺杀政界的两位知名人物,这是多么恶劣的行为!我们国家一贯以自己的政治制度自豪,如今却看起来就要变成中美洲的那些香蕉共和国了。我觉得公众有必要考虑一下,如今的社会秩序还能不能稳定存在,如果现在的秩序最终在无政府主义的狂潮当中崩溃了,他们又应当如何自处呢?”

  “您是说,我们以此为突破口制造混乱?”

  “制造混乱,或者更好——制造恐惧。”阿尔方斯眨了眨眼睛,“人民应当感到恐惧,因为无政府主义和平均主义的幽灵已经笼罩了法兰西,它们背后有德国人的支持,目的就是要让历史悠久的法兰西文明毁于一旦。在这样的时刻,难道还会有人有闲情逸致关注您的生意状况吗?”

  “更不用说,当人们感到恐惧的时候,就会本能地向政治强人靠拢,他们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形象来告诉他们,自己受到了保护。”吕西安点点头,他也体会到了这个建议的妙处,“这对布朗热将军的选情也有帮助,真是一箭双雕。”

  “我会疏通一下在巴黎市警察局和内务部的关系,”阿尔方斯说道,“他们负责审问凶手,我会让他们在您受到舆论攻击的时候放出一点料来,把大众的注意力吸引过去……这样克列蒙梭向您发射的炮弹就成了哑弹。”

  “如果那样的话……”吕西安刚要表达一下他对阿尔方斯的感激,房门就再一次被敲响了,那个刚才送酒来的引座员把头探进来,“德·拉罗舍尔伯爵来了,他想问问巴罗瓦先生方不方便接受他的拜访。”

  吕西安下意识地看向阿尔方斯,阿尔方斯微微挑起眉毛,笑了。

  “您请他进来吧,我们总不应该失礼。”他在椅子上扭了扭身子,“但我觉得我们刚才商量的事情,就没必要分享给其他人了,您说是不是?我这可是为您考虑,一件事情只要有三个以上的人知道了,那就称不上是秘密了。”

  吕西安点头同意,“请伯爵先生进来吧。”他对引座员说道。

  德·拉罗舍尔伯爵进了门,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吕西安猜想他一定是跑着登上歌剧院那华丽的大理石楼梯的。他的帽子没有戴在头上,而是和手杖一起用左手抓住,那平日里梳理的一丝不苟的头发也被风吹的有些散乱了。

  “我听说了剧院门口发生的事情。”他还是平日里那样的气度,但吕西安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隐隐的愤怒之意,“这真是太过分了。”

  “一群无政府主义者嘛,您还能指望他们怎么样?”吕西安故作潇洒地耸了耸肩,“您应该已经知道了,我和布朗热将军都没事。”

  “你们很幸运,根据我最新得到的消息,已经有八个人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吕西安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有些庆幸——有了这样的消息作为掩护,共和派对他的攻击必然就没有那样引人注目了。而且这样惨重的伤亡,对那个试图在公众当中引起恐惧的计划也大有裨益,一张铺路石上流淌着鲜血的照片,比起任何文字都更有冲击力。

  当他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的时候,他不由得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八个人死了,恐怕还有更多的人受了伤,而他却因此而沾沾自喜,这即便对于一个道德真空而言,也未免有些太过分了。

  他让自己的嘴角微微下垂,试图做出一副阴郁的表情,但他恰好在此时看到了阿尔方斯的样子:银行家随意地靠在椅背上,他的目光里带着嘲笑的意味,而他的嘴角与吕西安恰恰相反,正在微不可察地向上扬起,这让吕西安感到自己像是被抽了一鞭子一样。这该死的混蛋总是能看穿他的一切,阿尔方斯的目光像是手术刀一样,切开他漂亮的皮肉,把他灵魂深处那些阴暗的东西挖出来,再得意的向他本人展示一番,仿佛是在说“你这个虚伪的小混蛋”!

  他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了几声,“真是可怕,或许我可以给他们的亲属捐点钱,或者去医院看看受伤的人,既然他们是因为我和布朗热将军而遭了池鱼之殃……”

  德·拉罗舍尔伯爵赞同地点点头,“这是很负责任的行为。”

  “更不用说这对于支持率很有帮助。”阿尔方斯故意摆出一副庄重的样子,“当然啦,我也同意伯爵先生的看法,这是很负责任的行为。”

  “并不是什么事情都要和政治扯上关系的。”德·拉罗舍尔伯爵冷淡地回敬道。

  “不是吗?”阿尔方斯故作惊讶的睁大眼睛,吕西安突然有一种想用手指头把那对眼睛戳瞎的冲动。好吧,或许他吕西安·巴罗瓦是个伪君子,是个唯利是图的虚伪混蛋,可阿尔方斯也没必要不停的提醒他这一点吧?或许这家伙并不在乎旁人的看法,可大多数人活在这世上,总要用虚伪的布料遮掩一下,否则恐怕连他们自己都无法忍受自己的真实样子了。

  他擦了擦自己的额头,这出戏已经演了两个多钟头,剧院里的空气因为观众们的体温变得比起开场时候热了不少,还带着一股令人有些不舒服的气味,那是人身上的汗味,劣质香水味和嘴巴里呼出来的酸气的混合。他看向舞台,凯撒已经准备前往元老院开会,去正式成为罗马的君王,他对在元老院大厅里等待着他的命运全然不知,这出戏终于接近尾声了。

  “我听说您去杜·瓦利埃先生府上小住的时候,曾经见过那位维尔涅小姐。”阿尔方斯指着台上的艳后,“等散场以后,我们去后台祝贺一下她吧。”

  吕西安惊讶地看着阿尔方斯,连德·拉罗舍尔伯爵脸上也露出意外的表情,“这是为什么?”

  “您在遭受刺杀之后还有闲情逸致去向女演员献殷勤,这不是很具有英雄气概吗?法国人就吃这一套。而且既然要做戏就要演全套嘛,像布朗热将军那样虎头蛇尾,那有什么意思?”阿尔方斯打了一个响指,“另外,我还有个计划想和剧院老板谈谈呢。”

  “什么计划?”

  “我想要以您的名义赞助一出戏。”

  “这是为什么?”吕西安有些难以理解,“我可从来没表现出对戏剧有多么热爱,而且我不觉得在别人攻击我以权谋私的时候掏一大笔钱出来赞助歌剧称得上是明智之举。”

  “创作一出新戏怎么也得几个月,”阿尔方斯毫不在意地说道,“到那时候,这一场可笑的风波已经过去了。”

  “那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当然是用来宣传啊,”阿尔方斯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傻子,“我们可以编一出戏,比方说拿某个历史人物为题材,然后我们让这个戏里的主角带上些您的影子,让观众们感觉这说的是您,又不太拿得准……您觉得圣女贞德怎么样?我觉得可以让这位维尔涅小姐来演。”

  吕西安发出一声尖锐的笑声,“真承蒙您看得起我。”

  “当然啦,或许我们可以把这个题材留给布朗热将军,毕竟他不是总自命为法兰西的拯救者嘛!贞德打跑了英国人,或许他也能把德国人从阿尔萨斯和洛林两个省里赶出去……我们可以给您想一个更合适的题材,这不着急。”

  “这要花不少钱吧。”吕西安故意地看着阿尔方斯,既然他提出这个方案,那不妨让他把相应的花费也掏出来吧。

  “这点钱我还是掏的起的。”

  吕西安挑了挑眉毛,“您可真慷慨。”

  “这并不是慷慨,这是我的投资。”阿尔方斯纠正道,“如果这出戏成功,那我也能小赚一笔钱。”

  吕西安冷笑一声,“可不是嘛。”

  台上的歌剧此时终于演到了最后的情节:当身穿紫袍的凯撒进入元老院的大厅时,共和派的元老一拥而上,用手里的匕首刺向凯撒,流血不止的凯撒倒在地上,而他的身后正是那个老对手庞培的雕像。

  “还有你吗,布鲁图斯?”他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己的养子布鲁图斯。

  对方将自己手里的匕首刺进了凯撒的胸膛,“我爱凯撒,但更爱罗马!”他高声宣布道。

  吕西安不由得皱起眉头,“你们看出来了吗?这出戏有点影射的意味。”

  “当然有了,”阿尔方斯毫不感到意外,“这出戏的赞助人是雅克·贝桑松。”

  “我记得他是个支持共和派的商人?所以这出戏是他用来宣传的?”

  “正是如此,不然您觉得为什么会有人邀请布朗热将军来参加这出戏的首演?就是要讽刺他一下,而这个傻子还真过来了,我听说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

  “我之前不知道这件事。”吕西安感到有些懊恼,若是这样的话他们真不该来的,这样恐怕也遇不到今晚那一场飞来横祸了。

  “如果您知道的话,您会劝阻将军不要来的。”德·拉罗舍尔伯爵安慰道。

  “但您可能不一定能劝住,就像您没有劝阻住他离开一样。”阿尔方斯摇了摇头,“我们这位将军有时候软弱的像嫩草,有时候固执的又像花岗岩。”

  “更不用说他总是在该强硬的时候软弱,却在该妥协的时候固执己见。”德·拉罗舍尔伯爵补充道,“不过既然我们已经押了这匹马,如今再说什么也没意义了。”他看着阿尔方斯,“您说是不是?”

  吕西安的心脏在胸腔里用力地蹦了一下,难道伯爵听说了阿尔方斯想要跳船的念头?或许他只是有些怀疑而已——这怀疑可并没有什么错,他心想,若是保王党人不对他们的合作伙伴提高警惕的话,早晚会被阿尔方斯大卸八块,然后当做餐后点心吞进肚子里去的。

  “是啊。”阿尔方斯叹了口气,“现在说什么都有点晚了。”

  这时,幕布终于落了下来,剧院的经理走上舞台,他用鞠躬回应观众的掌声,同时请他们把掌声献给“法兰西文化的热爱者和保护者”,这出戏的赞助人雅克·贝桑松先生。

  二楼包厢里的贝桑松先生站起身来,灯光照在他的秃头上,让他看上去像是一个会说话的煤气灯柱。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愕,还有一丝惶恐,仿佛是因为观众们的热情而受宠若惊。“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对我的指责真是没有道理,”他心想,“那家伙难道不是比我虚伪的多吗?若是把我放到他的位置,未免会有他现在这样自然呢。”

  观众们开始朝着场外走去,大吊灯的灯火调的暗了下来,工作人员开始用罩布把镀金的装饰遮盖住,这些罩布看上去脏兮兮的,还带着一股子霉味,刚才还喧嚣的剧场开始变得安静了下来。

  阿尔方斯带着吕西安,连同不请自来的德·拉罗舍尔伯爵,一起朝后台走去。后台比起大厅里更要暗了许多,到处都是大片移动着的暗影,有的来自于穿梭的工作人员,有的则来自于正在被收起来的布景和道具。在他们的头顶上是各种横七竖八的架子,而在架子的更上方则是一排正在熄灭的布景照明灯,这些灯的灯头只点着一点细微的火苗,看上去就像是天空中的点点繁星一般。空气里的煤烟味很重,外加上各种香水的气味,闻起来就像火药燃烧的烟气一样呛人。

  剧院的经理将他们带到了一间化妆室的门口,他在门上敲了敲,没等到门里的人回答,就转动门把手把门推开,然后朝旁边让开,请三位客人进去。

  维尔涅小姐此时已经脱掉了戏装,她穿着一件薄纱的胸衣,外面套着鲸鱼骨的束腰,而她正让一个女仆帮她解开束腰的带子。看到几位男士进来,她并没有感到难为情,只是略微表现出一点惊讶,而当她认出吕西安之后,就热情地欢迎起几位男士来。

  “我真高兴您来看我。”她不慌不忙地解开束头发的带子,让自己的头发披散在肩上。

  吕西安朝她鞠躬,“我迫不及待地要对您的成功表示祝贺了。”

  “您真是太客气了,”维尔涅小姐开心地笑了笑,转向屏风的方向,“亨利,快出来,巴罗瓦先生来了。”

  维尔涅小姐的儿子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他显得比夏天的时候健康了些,但那对眼睛还是老气横秋的,他朝着吕西安笑了笑。

  “这孩子,怎么不向巴罗瓦先生问好?”维尔涅小姐嗔怪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他总是这样羞怯,我觉得让他来舞台上见见世面能够锻炼一下他的胆量。”

  吕西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又将阿尔方斯和德·拉罗舍尔伯爵介绍给维尔涅小姐。

  “著名的伊伦伯格先生,还有您,我亲爱的邻居。”她对德·拉罗舍尔伯爵招呼道,“真遗憾我们在奥尔良的时候没能见上一面。”

  “真令人遗憾。”伯爵说道,但吕西安绝不相信他会登维尔涅小姐的门,哪怕他们的住处只有一墙之隔。

  “你们两位都是来向我表示祝贺的?”维尔涅小姐已经脱掉了束腰,她伸了个懒腰,把孩子抱在怀里,“真是太客气了,我是说,我实在是受宠若惊……”

  “这是您应得的,小姐。”阿尔方斯有些好奇的看着那孩子,又瞅了瞅吕西安,“我不单是为了这个而来的……我还有另外一件事情,我和巴罗瓦先生想要赞助一出新戏,让您来当女主角。”

  维尔涅小姐愣住了,随即她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狂喜,连续在两出戏里当女主角,这可真是红的发紫了,“啊,先生,这真是意外之喜。”

  “太慷慨了!”剧院老板也赞叹道,他看上去马上就要跪下来吻阿尔方斯的鞋了,“您真是当代的洛伦佐·德·美第奇。”

  阿尔方斯摆了摆手,表示自己丝毫不在意此等虚名,这副样子让吕西安看的牙都酸了。

  “那这出戏是讲什么的呢?”维尔涅小姐又问道。

  “我还没想好。”阿尔方斯耸了耸肩,“不过我确定要让您当女主角……我会让人写一个剧本来,然后您就可以开始准备了,我希望明年初夏的时候可以首演。”

  “那就是世界博览会的时候。”经理兴奋地搓着手,他感到这出戏一定会大红大紫。

  他们又在维尔涅小姐的化妆间里呆了一刻钟的时间才告辞,经理殷勤地一路将他们送出门去。

  “您和将军的那辆马车被炸坏了,”走出剧院的前厅时,阿尔方斯对吕西安说道,“我送您回家去吧……至于伯爵先生,祝您晚安。”

  德·拉罗舍尔伯爵却并不打算理会这个明显的逐客令,“我也和你们一起走,今晚刚发生了这种事,我觉得路上不太安全。”

  “您对巴黎市的警察也太没有信心了吧。”阿尔方斯嘲讽地说道。

  伯爵不慌不忙地登上阿尔方斯的马车,就像是坐上他自己的马车一样,“无论如何,如果遇到什么事情的话,多一个人总是好的。”

  阿尔方斯冷笑了一声,他用手杖敲了敲壁板,“开车!”

  马车朝着吕西安的府邸驶去,吕西安感到他们三个人就像是三条大鱼,被塞进了一个过小的鱼缸里,在黑暗中他只要稍微动一下,就难免会碰到另外两个人的腿,于是他只得在角落缩成一团,当他们终于抵达目的地时,他感到自己全身的肌肉都僵硬的像石头一样了。

  “我回去了。”他推开车门,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然而阿尔方斯却跟着他下了车,而另一边的车门也打开了,德·拉罗舍尔伯爵从那边走了下来,绕马车一圈后,也跟在了他们后面。

  两个人一左一右,一路将吕西安护送到二楼的卧室里。

  吕西安解开领带,将它扔在地上,“说真的,我有点累了。”他用眼神示意这两人赶紧告辞离开。

  阿尔方斯毫不在意他的暗示,他打了个哈欠,用主人的姿态一屁股坐在床上,开始解开自己的鞋带,“我今晚就留在这里,至于伯爵先生请自便吧。”

  “他说了他今晚累了。”德·拉罗舍尔伯爵超前跨了一步,“如果您还自认为自己是个绅士的话……”

  “我可不是什么绅士,您也从来没把我当过绅士。”阿尔方斯光着脚走上前来,一把抱起吕西安,将他抱到了床上,“我是个犹太人,我们都是莎士比亚笔下的夏洛克,说要心口的一磅肉就马上要拿到手,我以为我们打过这么久的交道,您早就已经清楚了。”

  “即便我早有准备,也没想到您已经卑劣到了这样的地步。”德·拉罗舍尔伯爵的嘴唇抿成一条线,“我决不允许您强迫他。”

  “强迫?”阿尔方斯大笑起来,“您可别污蔑我,我哪里强迫别人了?”

  “吕西安,”他转过身来,“这位先生说我强迫您,我强迫您做什么了吗?”

  吕西安坐起身来,他瞪圆了眼睛,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我……我想是没有的。”

  “如果您想要和这位先生走,那么我会阻拦您吗?”阿尔方斯得意洋洋地抬起头来,挑衅地看着伯爵。

  “您想要去我家呆一晚上吗?”德·拉罗舍尔伯爵并不理会阿尔方斯,他看向吕西安,声音温柔的像是害怕吓到对方一样。

  “我……我……”吕西安的脸因为尴尬而涨的通红,他知道如果他要离开,阿尔方斯绝不会阻拦他,但他也清楚的知道自己将要付出的代价。酸涩感又涌上他的鼻头,他怎么会落到如今这样的境地?像一只金丝雀一样,被关在镀金的豪华鸟笼里,生活奢侈,可若是主人心情不好了,随手就能扭断这只漂亮鸟雀的脖子。

  “我觉得巴罗瓦先生的意思已经表达的很清楚了,他不愿意和您走。”阿尔方斯坐回到床边,捏住了吕西安的下巴,“您是打算现在告辞,还是想要留下来看戏——甚至是加入我们?”

  德·拉罗舍尔伯爵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好像是有人扇了他一巴掌似的。

  “哦,我的天,您别一副这样的表情。”阿尔方斯哈哈大笑起来,“我相信您的祖先当中有不止一个人干过这样的事情,如果您能继承他们的一点勇气的话,那么您就会答应我的邀请——我可不是总这么慷慨的。”

  “我不想——"吕西安刚要抗议,阿尔方斯就捂住了他的嘴巴。

  “是您自己想要留下的,既然您要留下,就要按照我的规矩来。”他阴森森地说道,而后他又看向德·拉罗舍尔伯爵,“怎么样,伯爵先生,您到底是留下还是走人?我觉得您已经在原地站了够久了。”

  “无耻!”德·拉罗舍尔伯爵怒视着阿尔方斯,“您这样和强迫他有什么区别?”

  “您这话说的太不公道了,亲爱的先生,我只是告诉我们的漂亮朋友,如果他要从我身边离开的话,我就会撤回我对他的支持,仅此而已,我并没有威胁他什么,或者用我已经给他的东西来逼迫——这些东西我给他了,那就一笔勾销,但您总不能要我在他拒绝以后接着给他同样的支持吧?这对我来说是不是有些不公平呢?”

  “您敢说您给他支持的时候没有想到这一天?您用诱饵骗了他,让他深陷在您的陷阱里,这都是您的错,是您诱骗了他。”

  “啊,所以我现在成了引诱浮士德的魔鬼,或者是引导包法利夫人堕落的罗多尔夫。”阿尔方斯做了个鬼脸,“您的前秘书是个纯洁的天使,而我则是伊甸园里的那条蛇,您不会真的是这么以为的吧?”

  “我讨厌您,伯爵先生,自从第一次见面就如此,您一副高傲的样子,因循守旧,还有您那副高贵的作派,这都令我厌恶,但我可从来没觉得您是个笨蛋。”他轻轻抚摸着吕西安的脸,“您和我一样清楚,这漂亮的皮囊下掩藏的是一个腐朽的灵魂,而这个灵魂在我们两个人见到他之前就已经是那样了。”

  吕西安的眼前浮现出一层水雾,伯爵的脸变得模糊了,他看不到伯爵脸上的表情,这是他如今唯一感到庆幸的事情了。

  “您要不然是个伪君子,要么就是个自我欺骗的可怜虫。”阿尔方斯放开了吕西安的下巴,“痛快点吧,先生,您到底是留下还是走人?”

  德·拉罗舍尔伯爵在原地又站了十几秒的时间,而后他转过身去,走出了房间,吕西安感到眼泪从他的眼角朝下流下去,他不敢去猜测伯爵刚才的表情。

  “这些贵族真是个顶个的没种!”阿尔方斯冷哼了一声,再次把吕西安抱在怀里,像是剥橘子皮一样把他的衣服剥开。

  “你为什么要这样羞辱我?”吕西安浑身因为激动而发抖,“你为什么要对他说那些话?”

  “我说了什么吗?”阿尔方斯将吕西安的衬衫扔到床底下,“我只是告诉了他您的真实面目而已,难道我刚才说的有什么错吗?”

  “您说我羞辱了您,”他擦了擦吕西安脸上的泪珠,“那么您是为自己的真实面目感到羞耻,是不是?”

  “我没有那么说。”

  “但您是那么想的。”

  “难道你们每个人不都是这么想的吗?”

  阿尔方斯摇了摇头,“不,我不是这么想的。”

  “这个城市里挤满了装腔作势的蠢货和假道学,他们用一切可能的机会给自己涂脂抹粉,竭尽全力掩盖自己的黑心肠,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站在道德高地上对我们的所作所为指指点点。”阿尔方斯的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这些人和蠕虫没有什么区别,他们不作恶,是因为他们没有勇气也没有能力去作恶,而不是因为他们不愿意。”

  “即便不是因为钱,我觉得您也不会走的。”阿尔方斯将手伸进吕西安打开的衬衫领口里去,“您和德·拉罗舍尔伯爵不是一种人,他欣赏的只是想象当中的您,换句话来说就是一幅用来敬拜的画像,当他真的看清楚您的真面目的时候,他只会因为幻想破灭而无所适从。您愿意为了他改变自己,让自己成为他想象当中的那个形象吗?别说谎,您知道您做不到的。”

  吕西安张开嘴想说些什么,但他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反驳阿尔方斯。他想起这几年里他做过的那些事情,随便挑出一桩来都能让德·拉罗舍尔伯爵大惊失色,而这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与其说是阿尔方斯引诱了他,不如说是他自己选择被引诱,即便没有阿尔方斯,他也会找到别的什么靠山。他像是茁壮生长的藤蔓,牢牢地缠住大树的树干,一路向上攀爬,如今要他抛弃这棵大树,他又怎能愿意呢?

  “我们是一种人,”阿尔方斯让吕西安躺在他的腿上,轻轻用手指卷着他的一缕头发,“我不觉得您的选择有什么不对的,如果把我放在您的位置上,我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您也会躺在别人的腿上吗?”吕西安被自己的的话逗笑了,他在脑海里想象着那个场面,那可实在是有些滑稽。

  “人生就像是一场牌局,当我们出生的时候,命运发给了我们一副牌,有的人牌好,有的人牌坏,而我们这辈子的唯一目标,就是打好自己手里的这副牌。”他轻轻抚摸着吕西安的脸,“您有这一张王牌,难道就因为害怕那些蠢货的看法就将它束之高阁?那您可就跟他们一样蠢了。”

  “我们是一样的人,我的朋友,我能够理解您,并且我觉得,您也能够理解我。”他吻着吕西安的额头,即便在这样的时候,他的眼睛里依然流露着嘲弄的光芒,“我们属于彼此,您明白吗?您这样能和我互相理解的人很少见,因此既然您已经落到了我的手心里,我就绝对不会放手,要是——要是有人不自量力地想要挑战这一点,那么我就毁了他,您可以把我的话和您的其他‘朋友’转告一下。”

  “我没有其他的朋友。”吕西安扭过脸去。

  “那就最好了。”阿尔方斯直勾勾地盯着吕西安的眼睛,他的目光当中带上了一种压抑着的怒火,当阿尔方斯撕碎他身上余下的布料时,那种神色一直在他的脑海里像幻灯片一样循环放映着。他感到自己像是被阿尔方斯养着的一匹马,银行家把缰绳放的很松,但归根结底,缰绳的那一头还是牢牢地被阿尔方斯握在手心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