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吕西安和杜·瓦利埃先生来到布朗热将军的府上时,将军正和他的情妇博纳曼子爵夫人在一起,他显得有些沮丧。

  “弗罗凯真是个老疯子!”见到吕西安和杜·瓦利埃走进客厅,将军马上就忍不住抱怨的冲动,“为了议会里的辩论,他竟然就朝我的脸上扔手套……真是愚蠢极了!”

  “这件事情我已经听杜·瓦利埃先生说过了。”吕西安决定安抚一下将军,“不管怎么说,您之前是将军,他之前是律师,您应当很有优势才对。”

  “巴罗瓦先生说的对,亲爱的。”博纳曼子爵夫人轻轻用手拍着将军的肩膀,将军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就像是一条害怕被抛弃的小狗,“您可以轻松打败那个坏蛋,即便他是总理。”

  “我和吕西安会把一切事情都帮您准备好的,”杜·瓦利埃先生也凑了上来,“我约了总理的证人,一个小时后在英国咖啡馆一起吃晚餐,因为您是受到侮辱的一方,所以您有权选择决斗的武器——您是想用枪还是用剑?”

  听到“枪”和“剑”这两个词,布朗热将军的脸上露出恐怖的神色,他咕哝了些什么,但没有人能够听清。

  “就用剑吧,亲爱的。”博纳曼子爵夫人像承重墙一样支撑着将军的意志,“用剑的话,最可能的结果就是在身上留下个伤口而已,可是用枪就不一定啦……那就是完全交给命运做裁决。”

  “对,对!”将军不住地点头,“那就用剑好了。”

  “我们一定帮您办妥。”杜·瓦利埃先生向将军打了包票。

  两位证人又登上了马车,当马车从将军府邸的前院驶出时,他们不禁相对笑了起来。

  “啊,这真是可笑……”杜·瓦利埃先生一边抽着雪茄烟一边咳嗽,“只有在生死边缘才能看得出人的本性,这话说的可真不假,若是在我们年轻时候的那个连队里,他的这副样子会被当成笑料的。”

  “您那时候什么也没有,自然是不怕死的。”吕西安说道,“可他如今已经有了这么多,死了可就全都烟消云散了,死人当不了执政官,更做不了皇帝。”

  马车抵达英国咖啡馆时,街上的煤气灯已经被点亮,明亮的灯光照亮了街道,也点亮了夜间的快乐和欲望。杜·瓦利埃先生对这里非常熟悉,他无数次堂而皇之地带着某个交际花,或是剧院里某位当红的女演员来这里吃夜宵,因此他一进入大堂,相熟的侍者就上来招呼他。

  为了谈话方便,杜·瓦利埃先生让那个侍者开了一间单间,单间里又闷又热,墙纸被煤气灯烤的发皱,上一波客人刚刚离开不久,因此空气里还残留着之前的雪茄烟味和菜肴的味道。杜·瓦利埃先生让侍者打开窗户透气,又送来了冰块,不等对方的证人到来,就自顾自地选好了菜。

  总理的两位证人和第一道牡蛎一起进了包间,其中一位是克列蒙梭,另一位是佩尔林先生,他们同样是国民议会的议员。虽然是夏天,他们却还穿着整套的黑色长西装,扣子一直扣到脖子,像是两个一丝不苟的公证人要去葬礼上宣读死者的遗嘱。

  晚餐开始的时候,双方都有些故作矜持,似乎是要故意凸显出自己的礼貌和风度来——餐前酒和面包被让了几次,四位先生轮流向对方祝酒,同时还为总理和将军的健康干杯。考虑到这两人此刻正试图杀死对方,这样的祝酒辞未免听上去有些讽刺。

  半个小时后,酒精终于起到了效果,紧绷的气氛开始放松,在餐刀和瓷盘的轻微碰撞声中,几位证人很快就对后天早上的决斗达成了一致意见:决斗的地点定在郊外的塞纳河畔纳伊,时间就定在后天早上的八点钟,双方只穿衬衣用剑决斗,直到一方死亡或是丧失行动能力为止。两边各带一个医生。至于武器,双方都各带两把剑,到时候抽签来选择用哪一对剑来进行决斗。

  吃过晚餐之后,几位平日里在议会当中吵得不可开交的同僚友好地握手,分别乘上各自的马车离开。杜·瓦利埃先生的马车沿着原路返回,又把他们带回到了将军的府上。

  吃过晚饭之后的将军显得镇定了一些,但当杜瓦利埃先生说到决斗结束的条件——“一方死亡或是丧失行动能力”的时候,他的脸还是变得憔悴又发黄,两颊也陷了进去。他怯生生地看向博纳曼子爵夫人寻求支持,如愿地得到了夫人在他头上的轻柔爱抚,这让他沮丧的情绪消散了些。

  “那么好吧。”将军终于说道,“我虽然不是什么顶尖的剑手,但之前也是练过一些的……是的,练过一些,无论如何,我总比那个大肚子,罗圈腿的律师要强些。”

  大家都点头赞同将军的说法,从身材上来看,布朗热将军的赢面当然比总理要大得多。

  杜·瓦利埃先生和吕西安在将军家里喝了咖啡,就礼貌地告辞了,杜·瓦利埃先生用自己的马车把吕西安送回了蒙梭公园的家。

  “我明天上午十点钟来接您,您看可以吧?”当吕西安下车时,杜·瓦利埃先生从车窗里探出头来。

  “去做什么?”

  “去将军的府上啊,因为我们是证人,所以需要在决斗之前陪着他。”

  吕西安开始感到有些后悔了,和布朗热将军呆在一起一整天?他宁可自己上场去决斗,“下午行吗?”

  “那就下午两点吧,不能更晚了。”

  吕西安目送着杜·瓦利埃先生的马车离开,他叹了一口气,走上门前的台阶,心里哀叹为什么决斗需要两个证人。

  当他回到自己楼上的起居室时,阿尔方斯已经回来了,他换上了一件深红色的睡袍,正躺在沙发上,一边喝着冰镇的香槟酒,一边看今天的晚报,而晚报的头条就是布朗热将军将要和总理决斗的消息。

  “您刚从布朗热府上回来?”阿尔方斯朝着吕西安晃了晃手里的报纸,“报纸上写他让您做他的证人。”

  吕西安脱下外套,将它和帽子一起扔在了门边的一把椅子上,“我不知道做决斗的证人这么麻烦,若是早知道明天还要去他府上待一天,那我就拒绝他了……不过我告诉了杜·瓦利埃先生,我下午再去,我想这也不算是特别失礼。”

  阿尔方斯将报纸放在腿上,“他看起来怎么样?”

  “真是一场灾难。”吕西安将布朗热将军的反应向阿尔方斯重复了一遍,“我真的害怕他不敢上场,或者是去道歉什么的……那可就把他的形象全毁掉了,我们之前在他身上的投资也要泡了汤。”

  阿尔方斯挥手示意吕西安坐到他身边来,当吕西安顺从地坐过来之后,他伸出手,轻轻地揉搓起年轻人的头发来,“我一直觉得决斗是一件愚蠢至极的事情……难道您能指望用开枪或者斗剑来证明什么吗?在大多数情况下,为了所谓的荣誉去决斗,不但不能够挽回荣誉,而且还要造成丑闻,让自己在一段时间内成为每家报纸猎奇的对象。您想想看,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为了什么呢?就为了让每个人花几个苏的钱就能买一份报纸来嘲笑自己吗?”

  “这么说,您不赞成决斗啦?”吕西安把鞋袜脱掉,盘腿坐在了沙发上。

  “是的,”阿尔方斯将吕西安搂在了怀里,“如今的人总为了一些可笑的小事就舞刀弄枪的,真是可笑至极,要我说纯粹是精力过于旺盛。”他冷哼了一声,“如果有人非要来挑衅我,那么我也不介意给他一个教训,就像是我们在布卢瓦的时候,那个在斗剑会上挑衅我的白痴那样。可若是真有什么大的仇恨要报,那去决斗又难免过于儿戏了……若是我要报仇,可不会仅仅是给对方的胸口刺上一剑,或是把他的脑袋用子弹打碎,这可是便宜了他,至少要让他身败名裂我才能满足呢。”

  吕西安感到自己的心跳乱了几拍,“您之前做过类似的事情吗?”

  阿尔方斯没有回答,他的手搭在了吕西安的脖子上,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吕西安的喉结,那只手很漂亮,但吕西安见过它拿剑的样子,他毫不怀疑若是阿尔方斯想要扼住他的脖子,可以轻轻松松地让他窒息。

  “睡觉吧。”阿尔方斯说话时嘴里吐出香槟的气息,甜丝丝的,又带着一丝果子的香气,吕西安还想要问什么,于是他用一个吻堵住了对方的问题。在煤气灯光下,阿尔方斯脸上的笑容清晰可见,那是一种狡黠的微笑,通常出现在那一类寻欢作乐又玩世不恭的人的脸上。吕西安不由得怀疑他其实对一切事情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只是绝口不提,装作不知道罢了。

  第二天早上,吕西安和阿尔方斯一起吃早餐,早餐摆在起居室里,一张咖啡桌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食物,丝绸餐巾被叠成小动物的形状,摆放在白瓷餐具,银刀叉和水晶杯子之间。吕西安府上的厨子是阿尔方斯从某位公爵的府上挖过来的,在拿破仑三世垮台之前,他还曾经在宫里当过差,因此府上的餐点一直保持着极高的水平,让前来做客的来宾都赞不绝口。

  早餐吃了一半,仆人进来禀报夏尔·杜布瓦先生到访,这位记者想问问男爵先生能不能接见他一下。

  吕西安看了看阿尔方斯,对方放下咖啡杯,轻轻点了点头。

  “请杜布瓦先生进来吧。”吕西安命令道。

  几分钟后,夏尔被仆人带了进来,他一进门就向吕西安露出一个热情的微笑,可当他看到早餐桌对面的阿尔方斯时,整个人一下子就变得拘谨了起来。

  “和我们一起吃早餐吧。”吕西安邀请道。

  夏尔表示自己已经吃过了,他要了一杯咖啡,坐在沙发上等着,直到阿尔方斯和吕西安都放下刀叉方才开口,“我听说您是布朗热将军的证人?”

  “我猜您就是为了这个来的。”吕西安咕哝道。

  “这可不是我叫他来的。”阿尔方斯做出一个无辜的表情,他摊开双手,“虽说我是他的老板,但这应当是那位热心的总编辑的主意。”

  “您就在报纸上写——‘布朗热将军非常镇定,他对明天的决斗充满信心’,这就好啦。”吕西安说,他看到夏尔露出一脸不相信的神色,“您可别忘了,《今日法兰西报》一直是支持布朗热将军的。”

  “报纸上当然会对将军的勇气表示钦佩的,”夏尔连忙说道,“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那位将军并不是个很有勇气的人,虽说他竭力想要向别人证明自己的勇敢……如果您能私下告诉我一点您的看法的话,我保证我不会把您的话写在报纸上的。”

  “如果您不打算刊登的话,那么又为什么要问呢?”

  “因为在未来的一段时间内,这可能会变得非常重要……布朗热将军如今走到了关键的十字路口,他的性格也许会决定他最终的命运。”

  吕西安下意识地看向阿尔方斯,银行家耸了耸肩膀,意思显然是要他自己决定。

  “好吧,用一句简单的话来说——他快要吓尿了。”吕西安冷笑了一声,“倘若他明天不敢上场,我都不会感到意外的。”

  “那可会是爆炸性的新闻。”夏尔惊愕地张大嘴巴。

  “不过这种事情绝对不会发生的。”吕西安斩钉截铁地说道。

  “好吧,那在您看来,这场决斗谁会取得胜利呢?”

  “新闻界的朋友是怎么看的呢?”吕西安反问道。

  “报社里开了一个赌局,绝大多数的人都押将军赢。”夏尔说道,“总理已经二十年没有练过剑了,前段时间他才在医生的建议下重新开始了这项运动。”

  “将军的赢面总比律师要大一些。”吕西安点头赞同道。

  “这可说不好,”阿尔方斯插言道,“我遇到的律师凶猛起来比鳄鱼还要吓人,若是您要下注的话,我看还是再想想的好。”

  他站起身来,“我要到银行去了,不过我很期待您晚上和我讲讲将军的准备情况,我猜那一定是很有趣的。”他弯腰吻了吻吕西安的额头,朝着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