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银行最新一次的董事会,是在其位于歌剧院大街的新总部大楼顶层的会议厅当中举行的,比起第一次董事会要借用阿尔方斯的府邸,这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

  举行会议的这个大厅有着高大的天花板,天花板上华丽的壁画描绘了法兰西的象征玛丽安娜正在将文明和进步传播到非洲大陆上。玛丽安娜一只手拿着《圣经》,另一只手握着长剑,在她身后跟随的是法兰西的优秀儿女们——教士,军人,铁路工人和殖民者。这幅天顶画的主题完全与海外银行对外宣扬的愿景相符:北非的荒芜土地,将要成为法兰西的新边疆,而海外银行则是这场伟大运动的先锋。

  在玛丽安娜的正下方,是为阿尔方斯所准备的宝座,虽然吕西安是海外银行的董事长,但所有人都知道阿尔方斯才是这家银行的实际掌控人。这张装饰华丽的椅子,比起沿着长桌两边对称摆放的椅子要高出一头来,看起来真像个王位。一排大理石的柱子沿着墙排列,支撑着天花板,下方的地面上是一张华丽的羊毛织花地毯,地毯上的长桌上则铺着红色的丝绒,上面堆满了文件,这样的派头比起路易十四当年在凡尔赛召开的重臣会议也不逊色多少。

  中午的阳光从临街的窗子射进大厅,令厅堂里有了一种教堂般的肃穆气氛,在会议开始的时候,董事们还互相交谈几句,但这些交谈声逐渐消失了,如今屋子里能听到的,就只剩下马里奥尔先生四平八稳地念着报告的声音,外加无聊的董事们翻动手中的文件的声音。

  吕西安坐在阿尔方斯左手边的椅子上,马里奥尔先生就在桌子的对面,他看着意大利人那一对肥厚的嘴唇一张一合,银行经理脸上的肉已经开始松弛,勉强挂在颅骨上,就像是蜡烛燃烧之后烛身上挂着的烛泪。他感到自己的眼皮快要合在一起,在这一刻他几乎愿意放弃海外银行的所有股权,来让自己回到那间奥斯曼大街上的公寓里,好好地睡上一觉——或者更好,和德·拉罗舍尔伯爵一起度过这个下午余下的时光。

  自从那一天的放纵之后,吕西安就过着一种双面的生活:他在蒙梭公园的宅邸接待阿尔方斯,又在奥斯曼大街的公寓和德·拉罗舍尔伯爵私会,有时,他甚至和德·拉罗舍尔伯爵共度下午之后,又去和阿尔方斯吃晚餐。起初,他有些惶恐不安,每次阿尔方斯盯着他看的时候,他都怀疑是银行家看出了他的什么破绽,或是从哪里得知了什么消息,但这样的事情做多了,他也就驾轻就熟,道德上的负罪感也随之消散。正如某句谚语所说的那样,“忠诚是卑贱者的美德”,而他是吕西安·巴罗瓦,他绝不愿意承认自己低于任何人,或者是任何人的附属。

  今天的董事会的主题,依旧是关于增资的:海外银行打算再次在交易所募集新股,这一次的发行价已经达到了一千五百法郎一股。这家银行像是一只得了暴食症的怪兽,在犯了狂热病的交易所里大快朵颐,吞吃着滚烫的金币和钞票。这些财富原来的主人,被金融刊物所渲染的海外银行的前景搞得如痴如醉,正在争抢着要把自己的毕生积蓄投入到这只不知餍足的怪兽的嘴巴里。

  马里奥尔先生所做的报告,充斥着对过去已经取得的巨大成绩的总结,外加对未来宏伟蓝图的描绘,而董事们对于这份报告的内容,都点头表示钦佩——关于海外银行的此次增资,在交易所里的确有一些真假难辨的流言,声称海外银行募集了大量的资金,但是其所投资的事业却进展缓慢。当然,这一类的说法目前还是被当作敌视这家银行的人所散播的谣言罢了,海外银行的牢固性毋庸置疑。自然,在这样的场合,是不会就这样毫无价值的问题进行讨论的,而这些董事们都是阿尔方斯找来的橡皮图章,只会随着阿尔方斯的指挥而起舞,他们绝不会不长眼地在董事会上谈起这类一定会触怒这位银行大亨的话题。

  董事们愉快地通过了马里奥尔先生做的报告,并立即做出了进行增资的决议,他们争先恐后地在文件上签字,就好像若是不及时签字,就会从这列飞速行驶的列车上被甩下去似的。

  签字仪式一经结束,其余的董事们就被从会议厅里带了出去,这间华丽的大厅里,就只剩下阿尔方斯,吕西安和马里奥尔先生三个人,终于,在这个时候,海外银行的三位实际掌控人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吕西安终于打起了精神,关于海外银行的信息,阿尔方斯并没有对他做保留,因此所有的信息都一股脑地涌到了他这里,而他还没有磨练出足以从这样海量的信息当中提取真相的嗅觉,他就像是个钟表匠一样,身处在数以百计的钟表当中,却更弄不清楚准确的时间了。

  面对吕西安的询问,马里奥尔先生表现的很豁达,但他却抑制不住地不停抽着烟。他向两位大股东——主要是向阿尔方斯承认——海外银行在非洲事业的进展,并没有向董事会报告的那样乐观:北非的铁路开始了修建,但进度比预期要慢得多;突尼斯和阿尔及利亚的矿山派勘探队去勘探了,但矿脉的质量并没有交易所的投资者以为的那样好;地中海航运公司的进展倒是迅速,她已经垄断了整个西地中海航运七成以上的份额,但这样的市场占有率是靠着低价竞争得来的,因此航运公司截至目前,不但没有盈利,反倒是亏损了接近八百万法郎,而且完全看不到扭亏为盈的希望。

  “当然,这应当只是暂时的困难而已。”马里奥尔先生用右手夹着雪茄烟,而他的左手则握住领带结,他把自己的领带像橡皮泥一样揉来拧去,“我想只要有足够的持续投资,一切都不是问题。”

  阿尔方斯在他的“王座”上动了动,他抬起头,看着天花板上的玛丽安娜,“这点亏损并不算什么,”他的十根指头紧扣着,“我关心的是交易所的那些流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最早是马佐夫商行的经纪人说的,您知道的,罗斯柴尔德夫人有时候会通过他们来下单子……”马里奥尔先生的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几圈,露出意大利南部人的那种狡猾笑意。

  “啊。”阿尔方斯和吕西安交换了一下眼色,“看来这是一次火力侦察了。”

  吕西安垂下目光,好像背负着某种罪恶感似的。他明白阿尔方斯的意思——这是罗斯柴尔德夫人的试探性进攻,她想要弄清楚阿尔方斯在把几十亿法郎的现款套在巴拿马运河上之后,银根是否已经枯竭,是否已经不得不在其他生意上退却以维持现金流。如果她做出了“是”的判断,就会大举开始进攻。

  吕西安并不知道阿尔方斯的财政状况如何,但他很清楚,如果不是因为巴拿马运河这摊事,此人绝不会落到如今这样被动的境地,一旦有了这样的念头,他就失去了和阿尔方斯对视的勇气。

  但阿尔方斯似乎没有注意到吕西安的不自然,“既然是这样,那么我们就要坚决回击,”他摊开手掌,在面前的桌子上重重地拍击了一下,“海外银行的这一次增资,必须是史无前例的成功。”

  “距离增发股票的日期只剩下不到一个月了。”吕西安提醒道,今天是六月的五号,而预定的增资日是下半年的第一天,也就是七月一号,如今只剩下大约四个星期的时间了。

  “怎么样?”阿尔方斯俯视着马里奥尔先生的头顶,意大利人本来个子就算不上高大,在银行巨人的注视下,他像是一件被洗坏的衣服一样迅速地缩水了,“这四个星期里,能搞出一些让海外银行声名大噪的东西吗?”

  “我的确有个想法,只不过有些风险。”马里奥尔先生又露出那种狐狸似的狡猾笑容,“如果我们能够对外宣布,海外银行获得了摩洛哥磷矿的独家开采权,那么我相信这一次的增资会很受到市场欢迎的……您知道,磷的价格可是越来越高,我想即便我们在非洲的其他事业全部告吹,只要能够开采摩洛哥的磷矿,那么海外银行就能够盈利。”

  “可是我记得和摩洛哥苏丹的谈判已经进行了快半年了。”吕西安提醒道,“而上个月您还告诉我们,谈判没有实质性的进展。”

  “是的,苏丹正在我们和西班牙人之间待价而沽。”马里奥尔先生承认道,“摩洛哥人想要我们互相提价,他们好最大化自己的利益。”

  “西班牙人?”吕西安皱起鼻子,“他们还有能力和我们竞争吗?”

  “他们背后有德国支持。”阿尔方斯翘起腿,靠在椅背上,“科隆和法兰克福的几家银行愿意给西班牙人的磷矿公司贷款,而这些银行的后台是克虏伯家族——磷是制造炸药的关键原料。”

  “摩洛哥苏丹的一位特使如今正在巴黎,他已经向我暗示过很多次,想要和您谈一谈。”马里奥尔先生大大咧咧地又点燃一支雪茄烟,一边抽一边笑着,“如果您愿意给他们多分一点利润的话,我想……”

  “我已经给了他们足够的胡萝卜了,”阿尔方斯的嘴角恼怒地抽搐了一下,“如今该是用大棒说话的时候了。”

  “那么他们可能会转投德国人和西班牙人。”马里奥尔先生提醒道。

  “您只需要把他叫来就行,他现在在哪里?”

  “就在楼下的会客厅。”马里奥尔先生站起身来,“我现在去找他过来。”

  他像是古代宫廷的侍从那样,弯着腰,倒退着离开大厅,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您打算强硬对待摩洛哥人?”吕西安问道,“我觉得现在倒是不妨先给他们一点甜头,这样会方便不少。”

  “我倒是不介意给他们一点甜头,但在那之前,我要先用大棒把他们的脊椎骨打断。”阿尔方斯冷笑一声,他的手指不知什么时候搭在了吕西安的下巴上,那两根手指冰凉,像蛇一样,“恩惠不能带来忠诚,能带来忠诚的只有恐惧。”他轻声说道,不知是否意有所指。

  吕西安轻轻地把头扭开,“德国人也想要摩洛哥的磷矿,如果您需要的话,我可以在议会里就此做一些文章。”

  “我很高兴您还没有忘记您的本职工作。”阿尔方斯耸了耸肩膀,他脸上的表情高深莫测,似笑非笑,“听说您最近经常缺席议会的会议。”

  “您派人监视我吗?”吕西安反问道。

  “如果您没什么要瞒着我的,那么我有没有监视您又有什么关系呢?”阿尔方斯用另一个反问回应吕西安,“不过如果您想知道的话——并没有,您有自己的隐私,我也有隐私,因此我完全理解您想要保密自己隐私的想法。”

  “那您是怎么知道……”

  “杜·瓦利埃先生偶然谈起的,他说您经常下午两点才去议会签到,三点还不到又消失了,有时候甚至根本就不出现,让您的同事替您请假。”

  “那些日常的辩论很无聊。”

  “我猜也是。”阿尔方斯打了个哈欠,“想必您找到了一些更有趣的消磨时间的方式,至少我希望是这样。”

  吕西安没有回答,他将目光移向窗户,这些天里阿尔方斯时不时地就会说几句这类带刺的话,他很怀疑对方知道了什么,但不知为什么,阿尔方斯并没有和他摊牌,这未免有些奇怪——按照阿尔方斯平素里的性格,若是他真的知道吕西安和德·拉罗舍尔伯爵的“午间活动”,一定会大大发作一场的。

  既然阿尔方斯并没有发作,那么吕西安也乐得继续装傻,他怀疑阿尔方斯可能有所怀疑,试图用这样的方式来诈他,但他吕西安也不是那个刚来巴黎的愣头青了,阿尔方斯的试探如今连他呼吸的频率也影响不到。

  “我建议您以后还是多在议会露露脸,”见到吕西安不受影响,阿尔方斯倒也不以为意,“恐怕连索邦大学的大一学生也比您要勤奋些——他们至少每节课都去答到。”

  吕西安点了点头,“我会的。”

  “您夏季休假准备去哪里?”阿尔方斯突然转换了话题。

  “夏季休假?”

  “议会七月二十五号休会,九月一号重新开会,您有一个多月的假期。”银行家提醒道,“几乎所有的巴黎人在夏天都要从城里逃出去至少一个星期,只有那些对自己不够尊重的人才会一直留在城里。”

  “杜·瓦利埃一家请我去他们在奥尔良的别墅,”吕西安回想了一下,“但我还没有回复。”

  “写信告诉他们您不能去,”阿尔方斯专横地命令道,“您要和我们一家一起去海边,我们在特鲁维尔有座庄园,八月份去那里正合适。”

  “这未免有些不好吧?”

  “那您就给杜·瓦利埃先生写信,答应从海边回来之后去他那里住四五天。”阿尔方斯眯起眼睛看着吕西安,“我想这足够你们联络父子感情了吧。”

  “您今天是吃了炸药吗?”吕西安不满地瞪了阿尔方斯一眼,“真让人难以忍受。”

  “如果您不答应我,那么我会变的更令人难以忍受的。”阿尔方斯警告道。

  “好吧,好吧。”吕西安投降了,“我八月初就去滨海特鲁维尔,住两个星期。”

  “至少住三个星期。”阿尔方斯不容质疑地说,“我也是帮您的忙,如果您提前回了巴黎,您父亲……”

  “杜·瓦利埃先生!”吕西安大声纠正道,他有些恼火了。

  “好吧,杜·瓦利埃先生一定会拉着您去奥尔良的,我想您应当看得出来他打的是什么主意吧?”

  “我又不是瞎子。”吕西安翻了个白眼,“但我绝不会娶他的女儿。”

  阿尔方斯赞许地点点头,“您值得更好的。”

  “谢谢您这么说,”吕西安冷冷地说道,“但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请别再说杜·瓦利埃先生是我的父亲了。”

  “您不把他当成父亲?”阿尔方斯玩味地说,“那么这是不是说,无论他身上发生什么事,都和您无关啦?”

  “您要对他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假设性的问题。”阿尔方斯说,“他是我的左膀右臂,我能对他做什么呢?”

  大厅的门再次打开了,马里奥尔先生亲自进来禀报,“摩洛哥苏丹的特使在外面等候。”

  阿尔方斯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寒光,他恐怕已经积攒了一肚子的邪火,这些火一会想必都要发到这位倒霉的特使身上,想到这里,吕西安不由得对这位尚未谋面的特使产生了一丝同情。

  “请他进来吧。”阿尔方斯命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