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吕西安起床之后的第一件事,依旧是拉铃让仆人给他送来当天的《布卢瓦信使报》,他迫不及待地要看一看关于昨天他的这场成功的访问的报导。

  报纸的第一版并没有他想要看到的文章,对于这一点,吕西安并不意外,他接着朝后翻,终于在第三版的“社会新闻”的下半页看到了照片上的自己,他弯着腰,向一位夫人伸出胳膊,那位夫人正靠在他的胳膊上哭泣,而那位管理医院的红十字会的修女则面露悲戚之色,站在吕西安的身后。

  在照片的下面是一篇不长不短的报道,大约占据了整张版面六分之一左右的面积,黑色的标题用加粗的字体印刷——《众议员候选人探访红十字会医院》。

  “本地的众议员候选人,称号为德·布里西埃男爵的吕西安·巴罗瓦先生,于昨日访问了圣米歇尔街的红十字会医院,此医院收治了之前因为沉船事故而入院治疗的多名伤员。”

  果然,这篇文章对于这些伤员的身份一笔带过,甚至没有说清楚这里讲的沉船事故到底是不是前几天发生在布卢瓦码头的那场沉船事故。不过这也并不十分出乎吕西安所料,总不能指望莱菲布勒的侄子在自己管理的报纸上宣扬这些伤员是自己叔叔的雇员。

  文章简要介绍了吕西安的此次访问之后,立即话锋一转,开始讨论起了这次访问的目的。

  “德·布里西埃男爵的此次访问,所选择的时机十分微妙:他在卢瓦尔饭店举办的耗资巨大的招待会刚刚结束,如今又迫不及待地在公众面前露面,当然是为了让自己不被迅速忘却。可以想象,随着选举日的临近,男爵先生的此类活动将会越来越多。”

  “德·布里西埃男爵同时宣称,他将举办一场募捐晚会,为这场事故当中的受伤者募集善款,由于这毕竟是有利于伤者和其家庭的善举,对于这一行动的目的,本报就不予以置评了。”

  吕西安冷笑了一声,这样阴阳怪气的故作姿态,本身就是一种评论。

  他读完了这篇文章,又很快地扫了一眼其他版面,随即将它揉成一团,扔到了床底下。

  在之后的几天里,吕西安又参加了数场公开露面的活动,《布卢瓦信使报》报道这些活动时的口径依旧暗藏讥讽,但根据蒂贝尔先生所做的调查,吕西安的声势正在水涨船高。

  到了星期三,蒂贝尔先生又给吕西安带来了好消息——阿尔方斯已经回了电报,吕西安所要求的两位内务部的探员将在周五准时到达布卢瓦。

  当天晚上,吕西安给昂吉安神父写了一封信,他在信里向神父交代了周五牌局的具体安排,要求神父务必要邀请来那位拉萨尔先生出席。

  星期五的下午,吕西安结束了当天的行程,他拜访了城里的码头,和码头工人们承诺将会改善他们的工作环境,大力打击超载和不安全操作的行为。之前他前往医院探访沉船事故当中的伤者,让他收获了运输业的从业工人们的大量好感,他打算趁热打铁,将这些好感转变为对他的支持。

  在探访结束以后,吕西安和码头上的工人们一一握手。那些工人们的手上沾满了油污,他们用力地在自己的衣服下摆上擦着,当吕西安朝他们伸出手时,那些人被阳光晒得黝黑的脸上因为窘迫而泛起红色,就如同熟透了的李子似的。

  令在场的观众惊讶的是,吕西安却丝毫不以为意地握上了他们的手,脸上丝毫没有露出为难或是厌恶的神色,这是他们在之前的候选人身上从未看到过的,更不用说是一位有着贵族头衔的候选人了。在外省,“大众政治”这个巴黎的流行词汇,依旧是个远在天边的概念,虽然大革命已经过去了将近一百年,可一千多年的封建贵族统治所留下的印记还依旧不曾完全磨灭,比起巴黎,这里的等级要分明的多。

  吕西安握完了全部人的手,在众人的欢呼声当中登上了马车。

  马车开动了,吕西安从座位上拿起一块精致的丝绸帕子,一边哼着一段《吉赛尔》当中的小调,一边细心擦拭着手上沾上的油汗。

  “我相信今天您握手的这些人,绝大多数都会投您的票的。”坐在对面的蒂贝尔先生开腔说道,刚才他并没有下车,但是从马车的车窗里依旧看到了整个过程,“您的亲和力实在是一种难得的天赋,莱菲布勒或许有钱也有影响力,可赢得选举终究还是要看选票的。”

  吕西安擦完了手,打了个哈欠,将那块帕子随意地扔到脚边。

  “比起巴黎人,外省人实在是朴实的可爱。”他向蒂贝尔先生说道,“我了解我故乡的这些人们,他们重感情又忠诚,如果我让他们感受到其他候选人不能给他们的尊重和平等相待,那么在未来的三十年里他们都会投我的票的。”

  “而三十年以后您想必已经成为了内阁总理,甚至是总统了。”蒂贝尔先生凑趣地说道,他朝窗外看了看,“这似乎不是回竞选总部的路。”

  “这的确不是,我们要去火车站。”吕西安向他解释,“那两位巴黎来的探员就要到了,我要去车站接他们。”

  “这完全不需要您亲自去,我完全可以安排别人料理好一切的。他们受到阿尔方斯少爷的指令,会一丝不苟地协助您,无论您想要干什么,只要别太出格就行。”蒂贝尔先生放低了声音,“他们每年从伊伦伯格银行拿了那么多钱,就是为了这种事情。”

  吕西安摇了摇头。

  “在莱菲布勒看来,和这些工人们直接对话也没有必要,可我还是来了。”他检查了一下自己白皙的双手,确认上面没有了污渍,才把手套戴上,“别人会因为金钱和影响力而为我做事,可我却更希望他们是真心因为愿意为我服务而做事的。也许前者更加简单一些,可到了关键的时候,还是后者更靠得住。”

  “内务部的探员都是警探当中的翘楚,不是像美国的平克顿侦探所那样为了金钱什么都做的私家侦探,他们虽然收了钱,但这也不意味着他们内心里会把自己当成任我使唤的奴仆。他们人来了布卢瓦,但心里未免不会有些芥蒂,我亲自去接他们就是希望解除可能有的这种芥蒂,让他们觉得自己不是为了钱而服从我的命令,而是来帮一个客气的熟人解决问题,这样他们心里就没那么别扭了。我对今晚的安排寄予厚望,我不希望有任何的意外情况发生。”

  “我明白了。”蒂贝尔先生点点头,吕西安满意地注意到对方的眼里多了一丝对自己的敬畏,之前蒂贝尔先生还会质疑吕西安的安排,而这些天里,这样的情况越来越少,按照这样的速度,他很快就要变成吕西安的应声虫了。

  当然这位竞选经理还会继续向巴黎的阿尔方斯传递消息,这一点吕西安知道,但并不在意。蒂贝尔是阿尔方斯的人,这一点无法改变,吕西安只需要他尊重自己的安排。阿尔方斯如今和他是站在一条船上的人,他也没有理由让蒂贝尔在背后给吕西安制造麻烦,那么如果这位付钱的老板想知道布卢瓦这里的一举一动,那就让他知道吧。

  两匹拉车的马轻快地迈着步子,拉着马车驶入了火车站前的广场。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初春日子,温暖的阳光洒在城里每一栋建筑的屋顶上,也洒在每一位行人的肩膀上。火车站前的喷泉欢快地向外喷着水,水滴在阳光下反射着五颜六色的光晕,噼啪作响着落在下方的水池里。

  车站顶上的大钟指着下午三点一刻,从巴黎来的快车还有十五分钟就要抵达。

  吕西安下了马车,和蒂贝尔先生一起走进车站大厅,大厅里稀稀拉拉地坐着旅客和接站的人,几个搬运工用小推车拉着行李,急匆匆地从人们之间穿过。

  他们并没有等太久,一个穿着铁路公司服装的男人就从大厅侧面的办公室里走了出来,他的胳膊上戴着站长的袖标。

  “巴黎到南特的快车即将进站!去图尔,昂热和南特的旅客,请上月台!”

  吕西安和蒂贝尔跟随着其他人一起穿过通向站台的那扇大门,走上了站台。站台上的工作人员正在奔跑着四处查看,为列车进站做准备。搬运工们将准备装车的行李统一运上了站台,堆在一起,其中时不时地传出几声狗的叫声,那是某位旅客托运的宠物,由于铁路公司的规定只能和其余的行李一起呆在行李车里。

  远处传来汽笛的声音,那汽笛不断地响着,一声响过一声,没过多久,吕西安脚下的站台也开始微微颤动了起来。

  一台黑色的火车头出现在铁轨的尽头,它像是一条发怒的巨龙的脑袋一样,用汽笛发出慑人的尖啸,同时向外喷涂着黑灰色的蒸气。车头后面挂着宝蓝色的车厢,由于是快车,车厢总共只有六节,一节头等车厢外加四节二等车厢,还有一节行李车,没有加挂三等车厢。

  当列车驶入站台时,速度已经放的极慢了。车刚一停下,乘务员就打开了车门,将下车用的踏板放下来。

  “去南特的快车到站了,本站停靠二十分钟!”站长的声音在月台上回荡着,“前往图尔,昂热和南特的乘客请上车!”

  吕西安朝着头等车厢的方向走去,一些性急的乘客已经开始下车了,想必当列车进站之前,他们已经在车门口等待:一个穿着蓝红色军服的军官;一个头戴着圆顶小帽,又矮又胖的小商人;一个戴着单片眼镜的律师似的人物,胳膊下面还夹着一份报纸。

  “您知道那两位探员长什么样子吗?”吕西安转过头向蒂贝尔先生问道。

  “我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但您上过报纸,我想他们应当能认得出您来。”

  这几名乘客陆续下了车,头等车厢里一时没有人出来,吕西安不由得怀疑他所等待的人是否在车上。

  正当他想要上车一探究竟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车厢里探出身子来,两个人恰好四目相对。

  “您是来接我的吗?”阿尔方斯笑着摘下帽子,朝着吕西安挥了挥,他没有踩踏板,而是径直跳到了月台上。

  “阿尔方斯少爷!”吕西安听到身后的蒂贝尔先生谄媚地叫了一声,他从吕西安的身后一下子跳了出来,转瞬间就冲到阿尔方斯的面前,扶住了对方的胳膊,即便阿尔方斯已经稳稳地站在了月台上,根本不需要别人的搀扶。

  “您好,蒂贝尔先生。”阿尔方斯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胳膊从对方的手里挣脱出来,“我听说这里的工作卓有进展,我感到很高兴。”

  他不等对方说些什么,就朝着吕西安走来。

  “您看上去很惊讶。”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吕西安,伸出自己的右手。

  “我的确十分惊讶,”吕西安握住了对方的手,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因为不满而跳的有些快。阿尔方斯的到来无疑给他今晚的计划增添了一个新的变量,他为什么不能提前通知一下呢?

  “您来这里做什么?”

  “您不是邀请两个内务部的探员来度周末吗?”阿尔方斯说道,“我恰好周末无事,如今春光这么好,正好离开巴黎,到外省休息一下,您不介意我不请自来吧?”

  吕西安皮笑肉不笑地向上抬了抬自己的嘴角,“如果您只是为了休息而来的话,那么我完全不介意。”

  阿尔方斯笑了起来,“无论您想做什么,我都完全不会成为绊脚石的,您瞧,内务部的那两个探员我也给您带来了。”他伸出手指向车门的方向。

  吕西安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两个穿着黑色大衣的男人下了车,他们一个高一个矮,看上去其貌不扬,扔在人堆里都不会有人看第二眼,唯一与周围人不同的是他们眼睛里露出的那种精光。

  “请允许我向您介绍一下。”当那两个人走到面前时,阿尔方斯指了指那个高个的男人,“这位是博西埃先生,”又指了指那个矮个子,“这位是巴赞先生,他们是内务部的高级探员,在侦探界享有盛誉。”

  吕西安和他们分别握手,“你们好,先生们,欢迎来到布卢瓦。”

  “我们也很高兴来到这里。”那位高个子的博西埃先生代表他的同伴一起说道,“如果您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助的地方,请尽管开口吧。”

  “谢谢你们,先生们,但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请你们先和我一起到我家里,我会在那里和二位讲述细节的。”

  一个年轻人从二等车厢的方向过来,朝着这几个聚拢在一起的人鞠躬,吕西安认出那是阿尔方斯的贴身仆人,在他身后跟着那个站长,此刻他像哈巴狗一样谄媚地笑着,只差把自己的舌头吐出来。看上去他从阿尔方斯主仆的身上嗅到了亿万富豪的金钱味道,这在如今的社会里可是最迷人的气味,令生性冷淡的人闻了都要陷入沉迷。

  “您去把我和两位先生的行李收好,把两位先生的行李送到饭店,再把我的行李送到男爵先生家里。”

  吕西安吓了一跳,他瞪了阿尔方斯一眼,可对方脸上的神色完全不像是在开玩笑。这位财神爷屈尊来到这座小城就足够奇怪了,如今却放着饭店的豪华套房不住,要住到他的家里来,这实在是太离谱了。

  他不断提醒自己如今是在公共场合,终于按耐住自己想要反驳的冲动,装作没听见阿尔方斯的这句话,打算等到没人的时候再和他把话说清楚。

  阿尔方斯向仆人部署完,又从自己的衣服兜里掏出一把钞票,塞进了眼巴巴望着他的站长手中,“那么一切就麻烦您了。”

  站长千恩万谢地把钞票塞进自己怀里,带着阿尔方斯的仆人朝行李车的方向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叫住一路上遇到的所有搬运工,让他们跟着过来。

  阿尔方斯朝着出口的方向做了一个“走”的动作,吕西安点了点头,他们两人带头朝着车站外面走去。

  吕西安的马车依旧在车站外的台阶下面等着,在后面还停着一辆出租马车,那是吕西安的车夫刚才找来的。

  “您和两位先生一起坐后面那辆车吧。”阿尔方斯朝蒂贝尔先生命令道,“我想男爵先生在路上有些话要和我谈。”

  说完,他不等对方回复,就拉开马车的车门,跳进了车厢。

  “您照顾好那两位探员,我们在我家里见面。”事已至此,吕西安也只得接受阿尔方斯的安排了。

  他向蒂贝尔点点头,跟在阿尔方斯身后上了车,用手杖敲了敲马车车厢前部的壁板,“出发!”

  马车动了起来,他将手杖和帽子一道扔在身边的座椅上,抬起头看向对面坐着的阿尔方斯。

  “恕我直言,您搞得这究竟是什么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