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出殡之日,恰那通敌叛国、欺君罔上的女驸马被迎回。

  恰在此时,多日不雪的大梁又纷纷落落起了雪花。

  这执政监国的太女又发了一诏,原是给那质子昭雪罪名。

  吉人自有吉兆,这偏偏天降大雪的时候为她洗清罪名,太女为政又无可指摘之处——毕竟早在经年以前,卫云舟还做公主的时候,便在朝野与民间中甚有威望。

  人家乐意洗清罪名不追究,还能怎么着呢?

  听说西边战事告捷,傅将军荡平西边某些自号“大雍皇室”的残兵,所过之处与民生养,不可妄动,收了人心。

  先行投降大梁的郡城,圣宠优渥,官员还在原官位上加官进爵——这些人也便自发地去那些还忠于老朝的城中劝降。

  这短短一载多来,大雍历经从未有过的混战:光是血腥的宫廷政变就有两次,还有大军勤王、梁军入境。

  楚照洗清罪名的消息也传到大雍臣民耳中。

  “既然那太女连我们的假驸马都原谅,那我们也没什么抵抗的道理。”

  当今大雍正统血脉,唯在楚照而已。先投降的城池,大梁还额外蠲免了三年税收徭役,不仅如此还有资金赈灾——

  不打仗,和平,自家皇室血脉正统又好好的,不多时,其他城池也便望风而降。

  只不过太女迟迟不曾登基,一是为了守孝,二也是为了找个好的时候。

  要在春光灿烂的时节。

  自从将楚照带回城中后,卫云舟仍旧回了长年宫居住。

  毕竟还是自己的地方舒服。

  楚照便一直“无名无份”地住在长年宫,说是无名无份,但往来见了她的人,无一不恭恭敬敬。

  不管太女殿下真有此种癖好,抑或是殿下纯粹因为想要收拢大雍人心——这楚照他们都不能怠慢。

  天祥八年,春三月。今日登基,便改元新统。

  天幕还是笼垂的黑,楚照这时却已经醒了。她可记得清楚,今天是眼前这位殿下登基的时候。

  昨夜一夜绮艳,糜芳犹存。

  楚照先起,便准备叫卫云舟起床。她先穿戴齐整,便蹲在拔步床边,指腹摩挲过卫云舟的脸,轻轻唤她名字,让她起床。

  “嗯?”

  一连唤了几声,卫云舟这才缓缓睁开双眼,鸦睫微微颤抖,像在抖落昨夜残韵。

  她捏了被褥一角,目光盈盈地望了过来,小声道:“抱我过去洗浴——”

  楚照皱眉,似是无奈:“昨天晚上洗过了!快起床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今日还登不登基了?”

  “哦,”卫云舟愣了愣,像是脑子里面还是一片混沌,“你干嘛大清早就凶我?”

  楚照:?

  今天难不成不是她登基的日子?不可能。

  要么是她没睡醒,要么是她醒了故意捉弄她。

  种种迹象让楚照推测,都是后者可能性更大。

  算了,她喜欢中计。

  于是她轻手将卫云舟扶起,还在柔声安慰:“好,我错了,我不凶了,是我方才声音太大了。您今日该去登基了。”

  里面只套了一件薄薄的寝衣,还没完全合上,这白日里面更较黑夜不同,惹得人面红耳赤。

  楚照赶紧给卫云舟拉好衣服,“你快起。”

  卫云舟无声发笑,看她手忙脚乱,心中不免惬意。

  “不想去,想多陪陪你。”待楚照给她换中衣的时候,她又慢条斯理开口。

  楚照这会儿相当正义:“不行,今日你不能延误。”

  “那你昨晚就不该折腾我。”卫云舟说得煞有介事,一本正经道,“现在我起不来了,贪恋春宵。”

  楚照无语凝噎:“第一天就打算当昏君?”

  还不等楚照反应,卫云舟却忽然倒在了她身上,嘴巴里面还在嘟囔:“对,我是昏君,我昏倒了——”

  楚照:……

  天姥姥,您开心就好。

  她适才看到,卫云舟瞥了一眼窗外天色。

  楚照心知她就是在故意捉弄她。

  现在时候的确尚早,只不过楚照心痒难耐,把卫云舟叫醒罢了。

  这登基大典乃最重要之事,礼部和卫云舟都已经排演过数次,不会有差错。

  “说到这个,还有些人参你呢,”卫云舟打了个哈欠,声调慵懒,“决定了,本昏君要好好地惩治他们。”

  啧啧,真是美色误国。

  往些时候楚照自然要吐槽那些昏君,不过这滔天圣宠降临到她身上的时候,她还是闭口不言了。

  “陛下登基第一天就说这种话,万一被别人听到怎么办?”

  “不就只有你听到?”

  楚照懂了她的意思:“哦,原来是特意说给我哄我听的。”

  卫云舟:……

  某人又在得寸进尺了。

  这就是宠坏的下场。

  到时间了,殿外来了人迎接新帝,楚照本欲一起出去,却被卫云舟拦住了:“你,就在宫里面等着。”

  “为什么?”楚照相当诧异,“您还不让我看看?”

  “因为你有更重要的事情,”卫云舟笑了笑,忽而微微踮脚在她唇畔落下一轻吻,嗳声道,“这是我欠你的。”

  楚照愈发摸不着头脑:“你欠我什么?”

  那么她就等着吧。

  登基大典如约进行,宣政殿外百官齐齐卧倒,各色官府绯蓝绿紫一片片,山呼万岁。

  今日所迎是女帝,这百官中间还新增了一列女官,为首的便是那内廷女官宋扶央。

  她的拔擢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但大典还有些不同之处——这一路铺开的红绸,从宣政殿一路到了长年宫是怎么一回事?

  等到那凤辇从长年宫驶来,这辇上的人是那雍国来的“九皇子”,大臣们这才明悟。

  窃窃私语,纷纷议论。

  也是,皇帝出殡之后就算是陛下即位,只不过登基大典择吉日举行罢了。

  也这么久了,陛下都无立后之举。

  但……

  这种事情倒是闻所未闻,诸位大臣面面相觑,不知作何言论。

  但他们心知闭嘴接受才是最好的行动。

  自从先帝抱恙,这些人便如过江之鲫一般巴结新帝,说是什么公主殿下往西他们绝不往东。

  都当皇帝了,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何况这皇帝立后天经地义。再说了,这楚二殿下好歹也是堂堂正统皇室血脉,比之倒也算是门当户对。

  还有人更为通透明悟:“你们不知道,如今大雍才降伏,一定民心不稳。让他们知道,他们的皇族受了极高礼遇,他们这才能心安啊。”

  众皆叹服,原来陛下竟然是这种考虑!为了收服民心,竟然愿意立女子为后……

  一须发皆白的酸儒老臣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老夫我前几日就听了礼部传了这立后的事情,当时可把老夫吓坏了,差点跪去陛下面前!没想到,陛下为了天下太平,竟然委屈自己和女人在一起……以后老夫必当竭智尽忠,肝脑涂地!”

  也不知卫云舟和楚照二人听了是什么感觉。

  卫云舟特地给楚照制作了较为轻便的衣服与头饰。

  美丽依旧,只不过删繁就简,轻便多了。比之她出嫁时受的苦,楚照不知轻松到哪里去。

  金凤冠冕当头,银朱色衣裙绮丽逶迤。

  楚照从凤辇下来,便抬头仰见卫云舟:

  她如今高高踞立,十二冕旒垂面,当风而立,衣袍翻飞身影清隽,慨然卓绝。

  春风吹动她绣金的裙角衣袍。

  隔着万千臣子,隔着垒垒石阶,隔着那珠玉垂旒,天地静默,只剩下她迢迢望过来的一眼。

  楚照心悸,像是半梦半醒一般,她看见卫云舟朝着她走过来。

  一步一步,将她牵上那层层高台石阶——

  如今大多官员都信了皇帝是为收服大雍人心才做出如此举动,倘若他们能够胆子再大一眼抬起头来,看一眼皇帝的表情便知自己想法多么可笑。

  “我欠你的,今日还你,”卫云舟拉着她的手,珍而重之,“你还得以女子身份同我再成亲一次。”

  其实楚照有很多话想说,但她说不出,唯有两眼盈泪。

  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似乎是觉得二人气氛太过严肃,卫云舟歪头,想了想,嘴角噙笑道:“我还了,但你可还不清。”

  对上那清润深情的眼睛,楚照也心知自己还不清。

  新帝登基,锐意进取,革前朝旧弊,整肃朝纲,风化肃然。

  至于这皇后之事,大家也都当作寻常。皇帝还立了她的妹妹做继承人,大家这也能理解。

  一是不敢不理解。二嘛,如今大梁皇室凋敝惨淡,旁支无一生还,都归功于先帝——这些大臣再来十个头,也不敢再找个皇室血脉出来。

  新帝登基不久,便有一渔民声称自己在海中打捞到大代女帝一朝的玉玺——那玉玺乃是不世出珍宝,遗落数代竟重又现世!

  这渔民自然得了嘉奖,后来这“捡到”大代女帝遗物抑或是发现吉兆的人愈来愈多。朝中官员也坐不住了,有些人自请上书钻研大代女帝一朝律令,以治今后之世。

  于是女子科举推出,女官制度不仅限于后宫,延之外朝。

  河清海晏,万世清平。

  又是一年朝贡之时,宫中设宴款待来人。

  楚照见到了虞上熙,她如今乃是有着御批的镖行家主,“家慈已经过世,如今该是我独挑大梁的时候了。”

  “话说回来,傅将军呢?”

  虞上熙笑道:“她倒是没来,说北边风光很好,她明年再来。”

  楚照无语凝噎,要不是她去过她也信了。

  在虞上熙讲述中,楚照才意识到傅季缨那股别扭劲是怎么来的。

  “原来我们傅家和虞家都是走镖的,不过是她的祖上捐了官,在战场立功罢了,”虞上熙话音中带着怀念,“她还以为纯然是自己父兄战场之功呢……”

  楚照忽而忆起,原来傅家和虞家的家纹都和“莲”有关。

  这彼时年少的嫌弃还真是没有来头,无怪乎傅季缨不好意思。

  “都没人告诉她啊。”楚照淡声,嘴角噙笑。

  虞上熙哈哈大笑:“我比她大,我自然是要包容了她,我和她哥先的确不曾告诉她。”

  然后就让人家一个人尴尬去么。楚照扶额,不过她还是重重感谢了虞上熙,那些吉兆她可没少花功夫。

  不多时楚照竟还遇见一老熟人,钱霖清居然又跑了回来,这次她扬扬得意:“我今日来,可是要把举荷带走了!”

  楚照无声而笑:“好,该你带走。”

  钱霖清撇撇嘴,她才不告诉楚照她是又被罚来的。只不过她从秦姒那边听了楚照曾经借了那假孕之药。

  “现在如今您是皇后了,”钱霖清一脸高深莫测,“自然要为圣上诞下子嗣,要不然你也同举荷和我一起回去?”

  楚照:???

  不要啊。

  既然钱霖清说起,楚照还问了秦姒的现状。

  她过得很好,生意兴隆发达,还将京中好多风月之地收归。

  原是如此,楚照舒一口气。

  夜宴结束,楚照搀扶着卫云舟回寝宫去。

  她如今稍微能喝一点,但还是容易醉,自然而然便靠在楚照身上,“娇娇贤良……”

  服了你这昏君,现在喝两口就晕,当真是昏君。

  搀扶她轻松得很,要不是考虑影响问题,楚照当真会将卫云舟直接抱回去。

  “唉,你等等,”卫云舟忽而清醒,用手肘戳了戳楚照,“我刚刚看见那旁边站了那个姑娘……是你的侍女翠微吧?”

  楚照愣了愣,循着卫云舟所说看了过去,果然翠微着一身天青,在那边等候。

  “她等我啊?”

  卫云舟轻笑一声,笑音轻渺,“她不等你难道等我?你快过去,我就在这里等你。”

  “好,”楚照疑惑,一边让后面随行来将卫云舟搀着,“我过去看看。”

  翠微面色复杂,十分郑重地看着楚照。

  楚照不禁有些恍然,自从她女驸马身份暴露之后……

  很多人讶异,但翠微似乎完全不觉得惊奇。

  毕竟和原身相处了那么多年,到底也知道些什么。

  论起来,翠微倒是一直很担心她的安危,担心她被卫云舟拿捏什么的——或许就是怕她女子身份暴露?

  原来翠微是来向她辞行的:“我同林大人、红枫一起回大雍去。”

  楚照知她要寻她姐姐,挽留不住也便不再挽留,她说准备些东西送她,但翠微却拒绝了:“能和殿下相伴,足矣。”

  月华清润影转,笼在二人周身。翠微辞行过后,却嘴唇哆嗦,似乎还有话要说。

  楚照看出她心中疑惑,便问道:“你可还有话要同我说?”

  翠微眼睫一颤,她昂首看着楚照,缓声道:“殿下很厉害。但是,殿下能告诉我,以前的殿下去什么地方了吗?或是说,转告她也行……说我想念她。”

  楚照怔然,只能慌张安慰。

  翠微抹了眼泪,再度拜别。

  月光影影绰绰,楚照站在原地,良久后才意识到还有在等她。

  她回头去,正好衔接上卫云舟的视线——方今清明如许,只耐心等待。

  总有人爱你,总有人等候。

  见她转身,卫云舟丹唇逐笑,眉梢眼角又淌着明丽,像灼灼春花。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