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仓门口站着两条面色黝黑、五大三粗的汉子。

  他们单手执戟,各自分列两侧,目光灼灼地看着这后面跟来的几个人。

  虞上熙对着他们略略拱手,道:“二位可否让我们进去?”

  其中一个道:“进去吧。”

  楚照微微展眉,看来这傅季缨进去时,还吩咐过。

  如她所料,几人进去之后,那两士兵立时就将长戟交叉,阻断了其他人进来的念想。

  明明是在粮仓中,却没有楚照心中所想象的仓廪殷实、米粒遍地的景象。

  相反,空空的粮袋随处堆放,倒在地上连一颗多余的米都没有。

  虞上熙小声道:“这些粮袋都是由我们拿来的。”

  无怪乎傅季缨忧心忡忡。仅仅靠着镖行筹措,又兼以山高路远,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傅季缨如今站在数十袋粮袋旁边,口子已经打开,露出里面白花花大米。

  但气氛凝重焦灼,适才通信的士兵一直低着头,站在傅季缨旁边,一句话都不说。

  傅季缨沉默良久,缓缓道:“都看过了吗?”

  那士兵的头压得更低:“都看过了,这些下面,全部都是,全部都是沙子……”

  闻言,在场所有人的俱是一惊。

  楚照陡觉遍体生寒,冰凉刺骨。她大概扫了一眼那些粮袋,数量很多,想来大概也可供士兵吃上一些时日。

  “是今天才发现的?”傅季缨皱眉,她动作迅速,伸手没进那些白花花的大米,紧接着便挑翻出来粒粒黄沙。

  粒粒黄沙,这质感她熟悉得很,便是驰骋疆场时扑面而来的那些黄沙。

  那士兵急忙道:“适才宴饮开始之前就发现了。只不过担心打扰将军,更担心扰乱军心,故此下官没有来报。”

  “知道了,你做得好,”傅季缨揉了揉眉心,脸上烦躁更甚,“为什么今日才发现?”

  虞上熙继续小声向楚照解释。

  这镖行送粮也不是天天送到,隔几天甚至隔十几天的都有。如果间隔时间长了,那么便会多送些来,以供多日之需。

  显然眼前这批冒充的“粮草”,就是趁着这个时机来的。

  现下正是危难之时,哪怕这些“粮草”表面之下的黄沙都是真的,她们也已经坚持不了多久。

  可是现在连最后的防线都被击溃。

  “那次送来了好几大车,前前后后进了粮仓里面,我们便没有立即检查。”他解释,“现在想来,一定是那个时候我们疏懒了……”

  傅季缨冷笑一声,道:“你不用着急归罪疏懒,这可不是短短二字便可以解决的问题。”

  这举措相当冒险,白米下面堆黄沙,无人作为内应是不可能的。

  不过短短几日时间。那次运粮之多,傅季缨也有所耳闻。

  “本将知道军中有细作,只不过没想到细作是在做这种事情。”她眯眸,“这细作倘若是慎狄的人,那我军底细已经给他们知道干净。”

  那士兵的头埋得更低,但仍旧不忘请示:“将军,那,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办?”

  他还用眼角余光不住地去瞟旁边的虞上熙。

  少东家此时还能派上用场吗?可是,这批出了问题的粮草也是虞家的人送来的!

  是祸吧,别人又兢兢业业、自掏腰包送了那么多那么多久;是喜吧,如今最紧要关头又闹出这种事情来……

  饶是楚照不是直接相关人,她都觉得尴尬。

  没想到这唱筹量沙之事,竟然实打实地发生了。但最可惜的是,它扰乱的是自家军队的心。

  傅季缨敛眸,寒凉的目光扫过那些粮袋:“先封锁消息,不要让军中任何人知晓此此事。”

  士兵抬头:“遵命,只是……”

  他还在犹疑。

  “本将知道你在想什么,”傅季缨回头转身,面向楚照等人,“封锁了消息,这才好让细作出来得意得意嘛。”

  士兵豁然开朗,频频点头后大踏步出去。

  傅季缨一步一步,慢慢走到虞上熙身边,锋锐的目光依次掠过二人:“这事情要是传出去,少东家的惨淡经营,可就要名誉扫地了。”

  “还有您,”傅季缨也没忘记楚照,“如果事态不妙,还是早做打算回去了的好。”

  还真是句句带刺。

  虞上熙挑眉,问道:“难道傅将军就不关心是谁做的?”

  “我当然关心,只不过现在关心是谁做的没用,眼下正难在从哪里找回来!”终于,傅季缨的音量变得高亢起来,逼视虞上熙。

  只不过虞上熙还是一副风轻云淡的表情:“每次车队出发,都会有专人检查。”

  话音刚落,傅季缨面上瞬时柔和下来几分。

  楚照看明白了,也听明白了。虞上熙这是在说细作在路上,不在源头呢。

  沉默片刻后,傅季缨还是道:“专人是你们的人,这运粮的也是你们的人。”

  “专人是我信得过的人。”虞上熙面无表情地补充。

  傅季缨摇头,叹了口气。

  虞上熙说得很对,也的确劳烦她许多。筹措调度军粮,本靠一镖行之力供大军军需,已经是难事。短时间内又找不到那么信得过的人,这护送军粮又需要人,想必乱子就出在这里。

  中途被有心之人做了手脚。但坏就坏在人数太多,大家都不知道究竟是何人经手了这批被替换掉的军粮。

  忽在此时,门口又传来一声通报声:“报,报!将军!”

  傅季缨将原本欲说的话吞了下去,朗声问道:“何事?”

  “是运粮的车队来了,但是,但是很少。”门外声音逐渐低沉下去。

  喜色才上眉头,紧接着便压了下去。

  傅季缨一边惑声“很少”一边走出仓门。

  其余几个人连忙跟上。

  “是,是,这次那走镖的说,路上遭劫了……”士兵低声道。

  虞上熙随口问道:“走镖的人是谁?”

  士兵大概描述了一下来人长相。虞上熙轻轻点头,面向楚照,道:“昨夜殿下还在他的房间休息过呢。”

  原来是他。

  楚照心中霎时警铃大作,须知这人从一开始就不安好心。但是眼下他的出现,又会意味着什么呢?

  “叫他过来,到帐中去。”傅季缨皱起眉头。

  楚照终于开口:“为何不就在此地见他?”

  傅季缨正欲发作,对上那双清明润泽的桃花眼时,她还是止住了。

  嗯,她忽然有点懂了,懂那位公主殿下了。

  把那些黄沙运来的,不也是走镖的人么?

  她同意了楚照的提议,但虞上熙的面色逐渐有些青白。

  这两个人便就在她的面前,毫不避讳地怀疑她们镖行的人。算了,如此说来的确是她理亏。

  “走吧,我们去里面等候。”须臾,傅季缨开口。

  很快,虞维便被带来:他现在蓬头垢面,头发一绺绺地披散着。

  他跌跌撞撞地跪倒在地上,似乎连人都没有看清,就忙着膝行到几人身边仰起头,干声哀嚎:“将军,将军,我们镖队在那虎头坡被人拦下了!”

  虞维面色苍白,上面沾染了尘灰。他仰头的时候,两行清泪从浑浊的脸颊上面滚落:“将军,将军……哎,大姐?”

  他愣了愣,移开眼神的时候,看见旁边的虞上熙。

  “嗯。”虞上熙应声,算作打招呼,“你且继续说,不用在意我。”

  虞上熙出现在这里他不惊讶,他惊讶的是旁边那锦衣华服的贵公子——他原来是和楚照见过面的,一见面便留下深刻印象,此番再见更不会忘。

  这楚二殿下怎么也跟着来了?

  尽管疑惑重重,虞维仍旧心知当务之急还是把粮草遭劫的事情说了。

  “将军,这一批粮草恐怕是这个月最后一次运来……按原本计划,这次同上次的一起,应当是要供大军到下个月的。”虞维哭丧着脸,“可是我们镖行也就只有那么多人,这两个月来我都在做筹措的事情,最后苦于没人,在下才亲自运送。”

  他相当愤慨:“只不过我从来没有走过这里,又念在大家常常走过,便自告奋勇来了,哪里知道在那虎头坡就被劫走了粮草!”

  傅季缨闻言大怒:“没想到在北境治下,竟然还有这种盗贼!”

  虞维看她生气,连忙道:“将军勿忧,将军勿忧!不幸中的万幸,就是这次由在下送来的粮草并不够多,那些盗贼匪寇劫走了,也不会有太多影响。大不了在下和大姐一起再去一趟……”

  粮仓中骤然鸦雀无声。显诸富

  虞维是跪着认罪,几人高大的背影挡住了身后空空的粮袋。

  楚照不做声,只是眼神掠过虞维的脸,霎时间二人目光交汇。

  虞维隐隐从楚照眼神中读出别样的意味。他紧张地吞咽了一口唾沫,蜷缩了下手指。

  说起来,这楚二殿下此前还答应过她事情呢。现在过来,是不是想着来兑现什么?

  细密的汗珠从紧裹的袍袖中渗出。

  傅季缨的声音忽而低沉下来,道:“恐怕艰难。”

  虞维诧异地抬起头来:“啊?”

  傅季缨盯着他堪称脏污的脸,一字一顿道:“眼下,我们粮草已经坚持不到三日了。”

  话音刚落,虞维便不可置信地晃过脑袋,傅季缨还颇为体贴挪开了身体,让他看向身后。

  看向那些表面鼓鼓囊囊的粮袋。只不过有一袋已经倾倒而出,米粒覆盖在层层的黄沙上面。

  相较之下,大米少得可怜。

  虞维惶然回头,对上虞上熙、傅季缨的视线,联想到此前傅季缨所说的“坚持不到三日”,他呆呆望着剩下那数十袋粮袋。

  他问:“这么说来,其他的也是这样吗?”

  “嗯。”这次是虞上熙答话了。

  虞维战战兢兢,双腿颤颤,面色霎时间变成灰黄色。他哆嗦着唇,艰难开口道:“那,那怎么办?”

  这句话他不是问的傅季缨,而是问的虞上熙。

  瞒不了多久,因为坚持不到三日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虞上熙身边,旁若无人一般说话:“那我们岂不是……我来的时候听说,今夜有庆功宴。”

  升米恩,斗米仇。

  要是虞家能够一直供给下去,直到北境守军完全彻底将敌人赶走,这件事情也就这么算了,事后还能再立一个好名声。但是如今看来,已经是相去甚远。

  他们虞家运来的粮草出了问题,能够坚持的时日已经无多。

  虞上熙摇摇头,叹了口气:“不知道。”

  虞维眼神顿时变得坚定起来,道:“你应该做决断了!”

  傅季缨却忽而冷笑一声,走到二人身前,问虞维:“少爷,你打算让你的姐姐做什么决断?”

  视线冰冷恰似凝霜,仿佛冻结了虞维的喉咙。可是他还是要说:“我想,我们虞家人应该离开这里。”

  “虞少爷说得很对,你们的确应该离开这里,”傅季缨的视线越过众人,最后落在虞上熙身上,“不过几日功夫,你们便会被摒弃了。”

  楚照骇然,感受着逐渐降下的气温。

  “所以,快走吧!”傅季缨忽而振臂一喝,面色变得严峻起来,她要赶人,“你,你,还有你们,全部都出去!”

  她一口气指了所有人,并且做推手状:“全部都出去!”

  楚照等人同虞维一起,最先被赶出去;只不过傅季缨偏偏又在虞上熙那里吃了苦头。

  “你怎么不走?”傅季缨咬着牙,沉声质问。

  虞上熙盯着她,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你不应当这么赶我走。”

  “凭什么?”

  虞上熙哑然,她似乎的确找不到话来说,索性道:“凭我比你大。”

  “原来是长辈。”她阴阳怪气地撂下这一句话。

  但这句话当真管用,傅季缨没有再执意赶走虞上熙,而是让她留了下来。

  楚照则是同虞维一起出来了。

  一出仓门,虞维的战栗便消停了许多,他让楚照跟着他去空地转转。

  “殿下,好久不见,我们聊聊吧。”他的声音中带着极其浓重的哀戚。

  像是在哀戚个人命运,又是在悲伤家族的前途。

  楚照答应了他,并且留下了红枫、翠微。

  毕竟还是在军营,料虞维有什么别的意图他也不敢做什么。再说了,楚照认定,她出现在这里,是他没有想到的。

  相反,他还应该巴结她才是。

  所幸楚照所想的是对的。

  二人缓步行至空地,虞维的声音便愈发悲怆起来:“殿下啊,在下终于见到您了。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您还摇身一变成了公主驸马。”

  他说她开心,前途坦荡。那么他就不开心了。

  楚照微微一笑:“所以少爷可是有什么难处的?”

  虞维摇头继续悲叹:“对啊,是有难处!想必您刚刚也看见了。”

  终于,他絮絮叨叨地开始说了起来。

  虽然镖行讲义气,虽然两州同气连枝,但是虞家大可不必费这么大的气力帮助北境守军。

  “要知道,这明明是朝廷该做的事情。让我们一个镖行来做,简直太没有道理了,”他的声音透露不满,“可是长姐非要这么做。”

  楚照故作诧异:“可是我听他们说,如今正是危急存亡的时刻,如果不抵御慎狄的话,北境便会生灵涂炭呀。”

  虞维皱眉:“只不过是他们为了鼓舞士气说的话罢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怎么说都不会那么严重的。慎狄秋季南下,掳掠了人即走,年年如此,从不例外。”

  楚照“哦”了一声。看来这少爷对此事颇为熟悉。

  他又说起了自己这两个月的辛劳,往返各地帮助筹措军粮,和那些州郡太守、富豪米商打交道的事情。

  “哎,我苦就是我苦,不过是为了帮助长姐,不过是为了我们虞家的声誉,就为赌最后胜利,可是眼下胜利已经变得渺茫。”

  沉默几息,他见楚照不答话,便忽而站定,转身过来看着楚照:“二殿下,长姐自私了那么多回,这次,我也想要自私一回了。”

  你自私什么?

  楚照点头:“说来听听。”

  “她这两个月来几乎用光了账上所有的银子,实在是缺少当家之范!”虞维开始变得愤愤不平起来,“没办法,她要这么做的话,只会连累我们所有人。”

  楚照忽而警觉起来。

  “那你打算怎么做?”

  虞维说得情真意切:“她毕竟是我的长姐,我也是虞家的人,只不过这次我要独身逃走了。”

  长姐以一己之力拖垮了他们家,他又不能反抗,自然只剩一条逃命的路了。

  “逃命?”楚照皱起眉来,“你我之间的协议还没有了结呢。我此行,便是为了那玉。”

  协议?虞维眼睫颤动,沉默几息后才意识到楚照说的什么。

  他想起来了,当初他的确给楚照送去过玉……只不过最近太忙,局势转变太快,他已经将这件事抛诸脑后了。

  “殿下还在找那批玉的下落吗?”他斟酌片刻后开口。

  楚照微微颔首:“正是,不知道少爷可还知晓?既然你要走,我可以给你安排前程。”

  虞家马上就要在北境失去曾经威望,他又不能继承家业,眼前这位殿下代表的可是京中富庶、不同于这苦寒之地的截然不同的生活!

  他当然心动了。

  吞咽了口唾沫后,他开口道:“那批玉下落不明。自从我窃走其中一块后,长姐她更是谨慎地防守,她为了给这北境守军筹措军粮,变卖了不少资产,可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批玉。”

  亦即是说,哪怕是着急用钱,虞上熙都没有动用那批玉吗?

  “上次你随信附赠的那玉,”楚照睨了虞维一眼,故意在此处停顿,“我叫玉师傅看过了,说除了名贵,没有特别之处。”

  虞维眨眨眼睛,观察了阒静四周,这才又压低声音道:“那批玉数量众多,一时半会也找不到特殊的那块。我猜想,正是因为长姐还没有找到,便不舍得将那批玉变卖。”

  “原来如此,”楚照点点头,“看来少东家瞒着我的事情太多了。”

  虞维叹了口气,道:“她从来就是这样的人,一点都不会接受旁人的意见。如今我已经彻底放下,在恒陵城中是不可能给男子立足的机会,我只能离开。”

  彻底放下?楚照在心中默念这四个字,愈发觉得虞维好笑起来。

  他可没有彻底放下。只不过这戏她还得演下去,她还没有问出关键事情来。

  “少爷打算现在就要走了么?”

  她还要给他安排前程呢,自然要掌握好他的踪迹。

  眼前似乎已经出现了康庄大道,谁愿意守在这种艰难的地方当那劳什子少东家!他也想去体验一下不受屈辱的人生!

  虞维迟疑片刻,道:“不,这两日恐怕不行。”

  楚照状似无意问道:“可是要收拾东西?”

  “东西倒不用收拾了,”虞维声音冷淡下来,“我在这里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不等楚照说话,他便重又开口:“殿下,感念您的恩德,眼下我回去就帮您去寻找那批玉的下落。五日之后,我们在延城城西的客栈见面。”

  “好。”楚照答应下来。

  一切似乎都安置妥当了,虞维这才舒心下来,又千恩万谢地说了些话,这才离去。

  楚照适才面上挂着的温和笑容,这才一点点地压了下去。清辉衬在她的身上。

  大祸临头,各自飞走。飞走前,还不忘捅自己姐姐一刀。这虞维果然是一点没变。

  尽管楚照此来并不是完全为了那玉的下落,但是这玉已经成了她的武器,收割信任的镰刀。

  在虞维眼中,这楚二殿下一直都对那批玉有莫大吸引力。倘若只是空口白牙说了,他定然不信。可是这楚二殿下次次致信与他,次次提及。

  不可能不重要。

  如玉壶一般的明月高悬着,逐渐向西边坠去。

  四下愈发安静起来,楚照一边踱步,一边摩挲过手上串珠。

  真有意思,这个虞维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偷了粮草,还是勾结慎狄,还是想要借她对玉的莫大兴趣牟取利益?

  抑或是……三者皆有?

  她漫步到了更宽阔的空地之上,这边篝火还没有完全熄灭。

  一如无边的夜色,开始显露其下可怕的峥嵘。

  军中缺粮的传闻,不胫而走。

  快到天明时候,虞上熙终于找到了楚照,她身边的篝火也已经彻底熄灭了。

  “您怎么在这里?”虞上熙的语气中难得出现抱怨,“可是让上熙一阵好找。”

  语气中带着和缓的喜气,一听便听出来了。

  楚照也便跟着逗趣:“少东家可别对本驸马说后面一句话。”

  嘶,毕竟是有妻子的人了。

  虞上熙何等聪明,片刻失言后便哈哈大笑:“驸马多虑了,这公主殿下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能够看见我们两个现在在一起,也不能听见我们说了什么。”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再说君子论迹不论心,”楚照这句话说得意味深长,“万一这军中有什么她的眼线回去告状怎么办?我可百口莫辩。”

  虞上熙会意,淡淡道:“是啊,就怕这军中有可恶的告状公。”

  气氛顿时松缓下来不少,东边也渐渐起了霞色。北疆日出不似京中一边织锦颜色,反倒是更醇厚、更苍茫。

  是被经年累月的黄沙所渲染出来的。

  “少东家怀疑谁?”楚照直接挑明。

  虞上熙笑了笑,却道:“这军中细作多,昨夜半夜之后,便有了缺粮的传闻。”

  “我那弟弟,上半夜的时候就离开了。”她语气森冷下来,其实是回答楚照上一个问题。

  楚照侧过头瞥她一眼:“他在不在,都不会影响。”

  “你说,这一直负责筹措调度粮草的人,怎么会让粮草被人掉包呢?”她笑了起来,“时间次次撞上,岂不是弄巧成拙?”

  从扑通一声跪地起,虞维便在为自己开脱。

  哪怕是同楚照在一起的时候,他也不忘记强调自己不曾参与这军粮运输。

  “不直接参与,又不是不参与,”楚照凝视着地平线冉冉升起的红日,“他还说,五日之后,同他在延城城西的客栈见面。”

  虞上熙会意:“看来,这抓到的第一个有名有姓的,便是上熙认识的呀。”

  说着,她便上前拍了拍楚照的肩,道:“夜里我同傅将军说过了,她说,还有挽救的余地,要我们抓紧时间。”

  “虎头坡是一片平地,我们大梁境内并不如慎狄境内深林纵横,倘若他说的是真的,我们还能找到粮草。”

  “就怕他说的不是真的。”

  虞上熙却立时答道:“不是真的,也照样会有痕迹。”

  眼下正是危急关头,除了将粮草找回来,没有别的办法。

  “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

  楚照一阵无言,不过这也正是虞上熙的作风。

  既然是去虎头坡寻找军粮下落,几人便直接骑马去了。

  楚照担心留下翠微一人不好,索性便让红枫带上翠微共骑一马,为此还引来虞上熙的嘲笑:“殿下未免太不放心傅将军,把翠微姑娘留在将军帐中又如何!”

  “不行,她可是公主驸马的侍女——”楚照煞有介事道。

  翠微点头如捣蒜:“就是就是。”

  但是让翠微没有想到的是,这她还没嫌弃这个有病的,红枫还自己开始别扭开了:“翠微姑娘,还请你好生坐着。”

  她们竟然还能拌嘴一路。

  到达虎头坡的时候,时候还算早。

  东边霞光泼洒漫延,在尽处同黄沙合为一体。

  虽然虞上熙也曾告诉过楚照,这虎头坡是一片坦途。但到的时候,楚照还是惊讶片刻。

  的确是一马平川,中间有开辟了条沙砾小路,旁边有的没的生着一些花花草草。相较于别的地方,虎头坡都能称得上一句“苍翠”了。

  极目望去,平坦地势终于起伏,在平地上面突出一个兽头来。大抵便是此地得名的原因吧?

  这些浅淡的绿意,在北境已经实属不易了。

  “走吧,我们找找,看看这周围……”虞上熙翻身下马,开始掣着马头,沿着那条沙砾小路行走。

  按她的说法,运送粮食到军营的路有很多条,虎头坡是其中一条。

  “粮车途经这里的次数还挺多,”她一边仔细地看着路上印记,一边解释道,“这里地势最为平坦,最容易行车。”

  楚照笑道:“既然最容易行车,那岂不是大家都走这条?”

  “是啊,这也能被劫?”虞上熙似笑非笑,“我只不过一直没有亲自督送罢了。他倒好,便以为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

  太阳渐渐向中天攀升,众人额角、掌心上面渐渐渗出汗珠。

  一步一低,全神贯注地注视脚下土地,注意车辙,是件费心费神的事情。

  偶尔她们还能找到不意间遗落的几粒米。

  “上面全是沙子,还有脚印,很久之前的吧?”

  或许还能找到车辙印记。

  “这条车辙印完全是通往另一个方向!”

  忙忙碌碌到了正午时候,众人竟然还是无所收获。

  饶是她们身上衣服都单薄得紧,还是没找到有用的东西。

  “这虎头坡当真是一望无际,什么都找不着?”楚照终于开口。

  四人已经歇在路旁,开始拿出水囊来咕噜咕噜灌。

  虞上熙喝了口水,眯着眸子看向那兽头形状的凸出处:“也不能说是什么都没有,我们要是转过那虎头,还能看见一座山谷呢。”

  楚照:?

  不早说?

  待虞上熙说完这话,楚照便站起身来:“那我们过去看看?”

  虞上熙抬头盯着她,“我们沿着这里走下去,也能走到那里去。”

  楚照:……

  行吧,你有经验你说得对。

  四人稍作休整之后,这才重新踏上路途。这一次她们终于发现一些不寻常的痕迹。

  红枫招手,示意楚照和虞上熙:“殿下,少东家,你们过来看这个!”

  “发生什么了?”

  待几人靠近,发现沙砾旁边的草路上有一条马蹄印记,或深或浅。

  虞上熙低头,细细查看过,唇角终于扬起微笑:“这倒是有趣,这上面还有沾湿的水露,还没干呢。”

  北境天气变化莫测,又正值夏日,时而暴雨滂沱,时而艳阳高照。

  很不巧,她们就这么倒霉地碰上最后一种情况。

  “走吧,沿着这马蹄印走下去,想来走不远。”她站起身来,一边定论,“这马受伤了。”

  不管是真的被劫,还是假的被劫——痕迹总算是找到了。

  马受惊后脱离粮车,一路奔驰,情理之中。

  几人各自牵着马行走。

  翠微这才颇为生气地把缰绳交还给红枫:“我告诉你,下次我不会再帮你牵马了!”

  天哪,她甚至还从来没有为殿下牵过马!适才红枫非要去看什么印记,翠微这才大发慈悲地接了她手中的缰绳。

  时间一到,她立刻就不想干了。

  这马蹄印记一路绵延,深深浅浅竟然是让她们走到了那凸起的虎头处。

  虞上熙喃喃自语:“看来还真是天意,我们竟然过来了。”

  “为什么是天意?”楚照不解,“还有你说的那个山洞在哪里……”

  话音刚落,楚照就忽然会意低头,正好迎上虞上熙的目光。

  “不错,正在我们脚底下,”虞上熙的口气忽而变得肃穆起来,“走吧,我们进去,只不过这马嘛,还得托人看着。”

  她的目光扫过翠微、红枫二人。

  这次红枫自觉得很:“我来守吧。”

  她牵了缰绳,和翠微候在一旁,让楚照和虞上熙两人进那山洞去。

  这山洞的形成相当精巧,几人初来乍到,一眼望去便是一马平川,这地方突起一块便以为是悬崖,没想到下面竟然衔接了山谷。

  石壁上面杂草蔓生,肆意地爬满不少藤蔓。看粗壮程度,恐怕在这里已逾百年。

  楚照好奇问道:“这山洞有多久了?”

  然而虞上熙却没有直接回答,“还记得我刚刚说的天意么?”

  “嗯?”楚照一边答应,一边顺手够住藤蔓,径直落地,“怎么了?”

  没想到她还知道自己有话没有说完啊。

  “山洞里面供奉了神,”虞上熙的眸光忽而深邃起来,“殿下先等等,我进去看看。”

  她从随身物品中摸出火折子,点燃走进幽深的山洞之中。

  一眼望过去,黑到让人伸手不见五指。

  片刻后,她走出来,冲着楚照微笑:“进来吧。”

  “应当是有人别人来过了。”楚照缀在虞上熙身后,顺口说道。

  虞上熙走在她前面,“的确如此,只不过警惕为上。”

  不仅石壁外面爬满了藤蔓,山洞里面也是——微弱的火光跳跃在那些阴森森的深绿植物上面。

  虞上熙忽然觉得自己身后仿佛有大山即将倾倒一般,她转过头来,却差点撞到楚照。

  两人相视无言。

  “嗯,上熙可以问问,发生什么事情了么?”虞上熙不解。

  呃,这位论迹不论心的驸马,适才连稍微显得亲近一点的话都不让她说,怎么还一直跟在她身后?

  楚照尴尬咳嗽两声,“我担心我们走散。”

  “哦,这样啊。”虞上熙面无表情地点头,“我还以为您要暗算我呢。”

  楚照:……

  您还是别再问了。楚照差点两眼一黑。他爹的,谁知道这里面这么黑,她身上又没带照明之物,除了跟紧虞上熙还能做什么?

  虞上熙不觉有异,反倒是说起这所谓的“神”的事情了。

  “这山洞恐怕是比所有史书记载都早,这里面供奉了一尊神像,叫做英姒,其实那一日我说的敬神,也就是敬的她,她会祝福我们的出行。”虞上熙说得如数家珍:“前前朝的时候,我们长岑、辰州二州都还未分开呢。”

  原来本是一地,敬奉同样一尊神也就不足为奇了。

  “但是这里的人已经不再敬神了么?”

  楚照想到虞上熙适才进洞时还点火试验。如果常常有人来往,她定然不会这般举动。

  “他们早就不敬了。我们恒陵城中倒是有摆英姒的像,而且为了独占这神,我们还说这神只听女人祷告呢。况且这地方又远,我们紧赶慢赶过来还要好些时候,更别说其他人——况且,如今战火不断,过来路上还得担心会不会有生命之忧。”

  的确,相较于对神表示自己的虔敬,更重要的还是自己的小命。

  山洞空旷但不是很大,不多时二人便走到尽头。借着烛光,楚照仰头看见一尊巨大的石像。

  她看不清石像的脸,她和虞上熙也不过是堪堪到石像的小腿而已。

  这样的巨制,让楚照大为讶异:“这究竟是何人所建?”

  “过往的神的信徒。”虞上熙摇摇头,“可别忘了我们来的意图,这个给你。”

  她甩过一个火折子给楚照,然后二人便开始各自搜寻开来了。

  虽然有明光加持,楚照心头还是瘆得慌,她走得极慢,生怕那些光照不到的地方有什么奇怪东西。

  地方不大,只是上下纵高,内里的石壁上面还是布满藤蔓绿萝,层层掩映。

  触目皆是,火光跃动照眼,那些历经不少春秋的绿植都显得古色斑斓。

  虽然这石像让人惊讶,但楚照更在意到底能不能找到——

  很可惜,她和虞上熙最后在一处会和,互相对上彼此难掩失落的眼神。

  “少东家觉得合理么?”

  当然不合理,这虎头坡都被她们走了个遍,再找不到,完全不可能。

  “遭劫应当有此事,不论真劫假劫。”虞上熙沉声,“这样吧,我去上面看看。”

  以她对虞维的了解,他在这事上不会瞎编。

  适才,楚照听见虞上熙叩击石壁的声音,但声音厚实浑重,不像是有暗室的样子。

  说着说着,虞上熙便径直出去了,独留下楚照一个人。

  楚照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虞上熙出去了,出去了。

  。?

  你回来。

  顿时无力同黑暗一起袭来,裹挟了可怜的楚照,借着微弱的火光,她好不容易提起气来,开始沿着这石像走动。

  若真有暗室之类的东西……应当是有机巧才对吧?

  如果不是机巧的话,还能更直接一些么?

  楚照皱眉,看向眼前那些古色斑斓的藤蔓,忽然,一阵若有若无的寒气袭来。

  ……

  红枫正和翠微有一搭没一搭地瞎掰扯着,便被突如其来出现的虞上熙叫住。

  她请她帮她一个忙。

  “少东家想要我做什么?”

  “和我一起看看,这下面到底有没有东西。”

  终于虞上熙喜气洋洋重又进入山洞,却发现楚照斜靠在那石像鞋边,她不由得打趣道:“怎么,殿下是想爬到这石像上面寻找机巧开关?”

  说真的,她心中也没底。

  楚照撇撇嘴,笑道:“不,没有机巧开关——从这面过来,是少东家刚才疏忽了。”

  “啊?”虞上熙诧异。

  楚照带她走到一处,一处连藤蔓也同其他地方别无两样的石壁面前,“您适才路过的时候,是不是有些快了?”

  虞上熙正疑惑皱眉,静心凝神感受片刻却毫无反应,正欲出言,一阵微弱寒气袭来。

  有冷空气,里面是裂缝!

  她看向楚照,弯眸而笑表示会意:“上熙正急着过来向殿下表明这其中有暗室,不过殿下还是厉害,竟然直接将的入口找到。”

  “总不能让少东家一个人辛苦吧?”楚照说得倒是无所谓,掌心汗珠已经一圈圈渗出,“带了刀么?”

  就为了装这最后一下,她还守在石像旁边等了好久!黑灯瞎火,可吓死个人。

  “带了匕首。”

  话音刚落,虞上熙便不再犹豫,取出匕首斩断那些垂下的藤蔓,随着断裂声音、藤蔓落地声音响起,那缝隙中竟然渐渐地盈出光线来。

  不是那种天光的白,像是被纱幔罩过的白。

  而那缝隙,恰可容一人侧着通行。

  只要能通行便是好事,虞上熙收回匕首,将身上东西取下交给楚照,尽量轻装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