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罢朝后,卫云舟仍旧如前几天行事,往御书房里面去。

  太子还活着的时候,二人便是可以使用这书房。

  他死了,公主如今大权独揽,使用御书房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况且,朝中还有些人,觉得自己的事情,不方便在早朝说,喜欢偷偷摸摸地过来。

  这个时候,也是留给他们的。

  只不过今日卫云舟没先在御书房等到人——她被人拦住了。

  “公主殿下,请留步。”声音带着一丝故意的沉重。

  是女人的声音,如今这朝中,也就只有她和她两个女人了。

  卫云舟转过头,脸上勾起浅淡的笑意:“这不是傅将军么?您调查回来了么?”

  她今日甚至还是着了戎装,腰中佩剑,大抵是因为进宫之故,在宫门处解下了。

  傅季缨说得相当正气凛然:“正是,关于恒、连二州……臣有本奏,当然,此地不便,还请殿下借一步说话。”

  卫云舟应下。

  修长的鸦睫垂落,投落出一片弧形的阴影。

  她早就知道了这两州浮尸案的事情。有些事情,并不需要仔细地调查。

  况且,如今卫洞南已经死了,这两州的事情,更不需要一个结果了。

  无头悬案,不了了之,便是最符合皇帝心意的决策。

  只不过,既然人家来了,卫云舟自然还是要接待一二。

  二人还是去了御书房。

  傅季缨似乎有些局促。她从来没有和卫云舟单独相处过。

  朝堂之上的有些敌意,如今在二人相处的时候,变得相当别扭起来——当然,仅仅是她一个人别扭。

  桌案上面依然累积起来了不少奏疏,这太子死了,还剩下一大堆痕迹呢。

  “殿下,臣有本奏,”傅季缨倏尔开口,迈步向前,取出手中奏疏来放在那本就堆起的桌上,“臣奉陛下命前往调查,到的时候,太守已经畏罪自杀了……”

  卫云舟粗略地翻阅了那本奏疏。

  这种时候,傅季缨还是讲究了些如何说话,上面明里暗里都说了,这恒州矿洞有人违法开采,所有人对他们的头头讳莫如深。

  奏疏上面,没有直接下定论究竟是谁。

  这话是要留到当面说的。

  “殿下,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在恒州非法开采矿洞的人是……”马上要说出的名字,还是让傅季缨顿了顿。

  她仔细地观察台阶上人的面部表情,似乎没有什么反应。

  傅季缨刚刚回京,便听闻公主大婚,一是惊讶,二是另外一种莫名的情绪。

  没想到她竟然会成亲。

  “本宫知道了,”卫云舟就在此时开口打断,阻止了她说出后面半句话,“辛苦傅将军了,我看过了。”

  对上那双清灵眼眸,傅季缨竟然觉得自己喉咙发哑。

  果然,皇家人就是如此——端坐高堂,官官相护,他们也是这般。

  傅季缨忽然露出一抹讥诮的笑来:“如此说来,公主殿下不会是早就知道了吧?”

  她今日回京,也听说了太子抱恙之事。恐怕这病和她所调查出来的事情,脱不了什么干系。

  皇帝果然不会处理太子,一如这位摄政公主照样偏袒她的兄长一般。

  卫云舟笑了:“傅将军说的话,本宫听不明白。正好,你的兄长今日也到了,现在出去,大概还能追上他。”

  说来说去,还是赶人。

  傅季缨眉头深锁,更觉自己这月余来的奔波都是徒劳。她和他们,不会有两样。

  她喉头动了动,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话:“既然如此,那在下就不打扰殿下了——顺祝殿下和驸马,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言罢,她甚至没有等到公主的回应,便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御书房。

  卫云舟说得不错,她的确看见了自己的兄长傅仲庭。

  傅仲庭上次在战场中了流矢,恐怕一生都落下了病根子,现在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

  “兄长!”傅季缨从独特的走路姿势认出她的兄长。

  傅仲庭转身,一脸惊讶:“小妹,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傅季缨示意傅仲庭旁边搀扶的人走开,让她来扶着。

  “上次陛下要我去调查浮尸案,今日才回来,刚刚去向公主汇报了此事。”

  傅仲庭一直都记挂此事:“哥哥当然知道,那你调查得怎么样?殿下怎么说?”

  “结果倒是有,”傅季缨的声音忽而变得有些冷淡,“只不过,公主殿下似乎不太对这件事情感兴趣呢。”

  兄妹二人的面色,就在此时此刻都凝重了下来。

  “二哥,你是知道的么?”傅季缨斟酌片刻。

  傅仲庭点点头:“这在京中的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事情。我们家本来就是武家,更不要去掺和这样的事情了。”

  “我只是没有想到,不管是皇帝,还是公主,他们都这么护着太子啊。”

  傅仲庭此时此刻向左右小心地看了一眼:“当然了,他们是血肉至亲,自然是要护着的。只不过,或许还有别的意图。但不管怎么说,眼下这事不是我们应该管的事情。再过两个月,我们还是要回北境去。”

  镇北侯家虽然博了个“满门忠烈”的名号,但实际上更多地是朝廷在掩饰北境的战斗失利。他们还得回去,守护一方百姓。

  “好吧,”傅季缨垂头丧气,“话说回来,皇帝又去东巡了。前些年,他也是去巡山回来,赏赐给了父亲……”

  傅仲庭本来还和和气气的,刚刚听妹妹抱怨都不做声,一提到此,他忽而变色:“小妹,慎言!”

  傅季缨古怪地看了一眼兄长,最终还是将没有说出的话吞了回去。

  那些赏赐,说是皇帝求来的东西,按说应是好物,却害得他们的父亲,次年就战死沙场。接踵而来的,还有他们大哥的厄运。

  两兄妹走了,还有接二连三不断的人涌进。

  这会儿就来了个赈灾的,因着救灾不力,慌慌张张地上报。

  以往这赈灾都是卫洞南在管。

  “公主殿下啊,这,不是在下赈灾不力,这官府的粮仓都给我打开了,县中还有商贾捐了不少存粮出来,但是还是不抵用!”那人愁眉苦脸地上报。

  “为何不抵用?”

  “这人嘛总是贪心,有不要钱的东西自然是争抢,”那官员结结巴巴道,“加之难民涌入,我们官府人少,也区分不了富人穷人……”

  她安静听完了这人的汇报,只说了一句:“富人也要争抢?便向那赈灾粥桶中洒些细沙。既是富人,他们定然嫌弃。”

  那官员如梦初醒一般,又磕了几个头,千恩万谢地说了一堆话,又仓促走了。

  和他一起进来的,还有刘康远,他刚刚一直肃容,在旁边冷眼看着。

  后面又有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处理完了,人都走完了,他这才走上前来。

  许是为了缓解殿中紧张的气氛,他先是僵硬地笑了笑:“殿下还真是事必躬亲,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轮到您来亲自处理了。”

  卫云舟也换上肃冷凝重的表情:“是啊,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本宫来管,只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

  闲谈就到此为止,刘康远磨了磨牙齿,终于鼓足了勇气。

  他“砰”地一下,跪倒了在了地上,卫云舟身旁奉茶的宫女大吃一惊。

  刚刚不还是在聊天的么?怎么一下子就跪下了?

  只不过,卫云舟似乎就是预料到了他会如此这般,面上表情毫无变化。

  “公主殿下,臣刘康远,自知难逃一死,故还有最后一事相求,”他声音陡然变得悲壮沉重起来,“康远死后,望殿下好生对待家慈……康远如今而立之年,膝下无子,实在是有愧先人。”

  奉茶的宫女哪里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她不小心没端稳,碰撞出清脆的响声来。

  她脸霎时间便一片惨白,她不知道这两个人究竟在说什么东西,如今她只担心自己能不能活了。

  举荷姐姐为什么要把这个差事交给她!

  “刘将军所说,本宫自会一一做到。”

  这又是皇帝的另外旨意,诏令镇南将军刘康远奔赴北境,转封镇北将军,以御慎狄。

  山长水远,定然难逃一死。何况,刘康远是真正知晓太子之死的人。宫中封锁那几日,他整日如坐针毡,最终还是接受了自己的宿命。

  他再度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还有些话似乎堵在喉咙中,始终说不出来。

  算了,何必在人家新婚时候添堵!

  “臣还有最后一个请求,”他忽而开口,唇角翕动,“小心那何桓生,臣怀疑,和他脱不了干系。”

  毕竟旁边还站了一个奉茶的宫女,刘康远也不能说得太过直白。

  答话温和但是依然相当疏离:“谢过刘将军了,你所拜托的,本宫定不负你。”

  刘康远再度叩拜,终于慨然离去。

  卫云舟揉着头,甚觉头痛,她唤宫女名字:“戚怜。”

  戚怜这才将茶奉上,她还是觉得自己偷听到了不该听的话,大气不敢出一口。

  饮毕,还没等到后面的人进来。

  “看来,接下来还得处理这些东西了。”卫云舟垂下眼睛来,又吩咐磨墨拿笔。

  她钝感吗?不,她当然知道。合该这天下所有人都爱她。

  只不过心中只会对一人敏感罢了。

  “殿下辛苦。”戚怜奉上笔墨的时候,还顺嘴说了话。

  “辛苦吗?只不过是趁陛下不在的时候,当当他的替身。”卫云舟答得相当随意。

  戚怜又不敢吭声了。这一天天的,她怎么净是听不懂!

  话说回来,公主殿下已经好几日没有回长年宫了……哎,这不是才新婚吗?

  只不过今晚公主殿下似乎终于想起了什么——她忽而夜起,吩咐掌灯,说要回长年宫去。

  长年宫的守门宫人已经习惯了卫云舟这几日不归,她们自然乐得清闲,只是苦了驸马。

  卫云舟如今心中也有愧疚,她的确该支使个人传信,不过看楚照的性子,她恐怕早就回柏堂歇着了。

  只不过宫人告诉她的时候,她还是颇为吃惊:“驸马这几天夜里,可是天天在呢,燃着灯等候殿下。”

  “夜夜如此?”

  “千真万确啊。”

  卫云舟的面色忽而变得古怪,有些不自然。她怎么没想到,这人怎么突然还变成死脑筋了?

  当然,她的确也有过错——她没差人报个信什么的。

  临华殿中宫灯长明,甚至还保留了大婚夜的喜庆装横,红绸飘扬,衬着流淌的夜色。

  宫人说得的确千真万确。

  烛泪又凝成山。

  “多晚时候了,驸马还不就寝?”像是试探着开口,能够减轻自己的负罪感。

  楚照一震,刚刚的睡意瞬间烟消云散。

  她侧过头,看了眼来人,“怎么,殿下终于想起我来?还是心疼我了?”

  “这么晚了,你还在想什么?”她故意避而不答。

  楚照挑眉,盯着她笑:“你要是日日都在外面,我便夜夜如此等候。”

  嘁。看来今夜,是轮到她哄人了。卫云舟眼角漾出细碎的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