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她身形单薄,但走起路来却是相当稳当。

  楚照一刻也不敢怠慢,她只是盯着秦姒,缓缓地从楼梯上走下来。

  苍白的脸上,因着脂粉矫饰,多了些许血色。

  她走到楚照跟前,扬唇微笑道:“今日来的贵客真不少,没想到您也过来了。”

  又是贵客?到底为谁?楚照心中微动。

  不过,她得等下再问此事。毕竟,她此行前来,还是为了说起那两个女孩乐籍的事情。

  “殿下今日此来,是为了什么事情?”秦姒微微仰头,看着楚照。

  “是为上次应下之事。”楚照答得简短。

  秦姒脸上出现了然神色,笑容不禁加深,她转过身撂下一句:“真开心能够听见这句话。那么,殿下请随我来吧。”

  说完此话,她便走动。楚照和红枫赶紧跟上。

  大厅中基本上无人走动,她们的脚步落在地板上,叩起咚咚声响来。

  听起来,还是有些微妙的奇诡。

  按捺不住心下好奇,楚照还是开口提问了:“敢问……适才说的那些贵客,是哪些人呢?”

  秦姒的脚步没有停留,只道:“贵客就贵在,不能随随便便在外面说了。殿下还是跟进来,我们详细再说。”

  也是这么个道理。

  秦姒极有目的地选了一间最尽头的房间,她从袖中取出钥匙来,开了锁芯,这才引身后二人进去。

  这房间最为幽僻,水绿色的窗帘斜斜搭着,一洗楚照刚刚被满目猩红色扎眼的痛苦。

  “殿下请坐吧,”秦姒去到窗边,又拉了一遍绿帘,似是确认一般,这才转回桌案旁,“我们正好说说上次的事情。”

  终于,她那不带感情的音调,此刻有了些许的波动:“您能想起来并且过来,真是太好了。”

  秦姒的视线有些飘忽不定,似乎逡巡在楚照身后的门上。

  是这一扇门,将她与外界分隔开来,她才会表露自己的情绪波动么?

  楚照敛容,沉声道:“上次答应了您,我自然不会忘记……看样子,您也是知道了?”

  听刚刚的口气,秦姒原本对楚照似乎不抱多少期望,但是她是知道楚照被指为驸马一事。

  “当然,”秦姒语气和缓下来,“那柳公子,前两日折枝宴上失利,还被借故赶出皇宫之后,他马不停蹄地就来了我们楼里胡搅蛮缠。本来我们这些人,也都不知道这些消息的。结果啊,给他那么一折腾,大家都是全知道了。”

  言毕,秦姒还捂着自己的嘴巴笑了几声。

  的确有些好笑,志在必得赴宴,结果什么都没有捞着,还被赶出了皇宫。

  等等。

  “他是如何被赶出皇宫的?”楚照不免好奇一句。

  “都说是借故了,无非就是说‘公主殿下的驸马既然已经定下,宫中还要准备太后娘娘的千秋宴寿辰,其余闲杂人等不必多留’诸如此类的理由,将他们都赶走了。”秦姒一边回忆,一边轻笑,“那柳公子在这里倒是颇为‘实诚’,宫中人可没有说赶他走,是他自己承认的。”

  楚照不禁莞尔。

  只不过,驸马一事定下,那么她答应的事情,也要摆在明面上说说了。

  “话说回来,我上次给殿下的那个金锁,可有派上用场?”秦姒终于提到正事,她目光真挚,言辞恳切。

  闻言,楚照便不禁想到那日屏风后之事——那日她的确说了金锁之事。

  只不过,卫云舟的反应……嗯,她好像一点不在意。不过也正常,她完全就没有考虑过此人。

  但是楚照还是宽慰了秦姒:“当然派上用场,所以我今日才过来。”

  秦姒拍了拍胸口,道:“既然有派上用场,那就再好不过了。那么……”

  她的话语未尽。楚照知道她想说什么。

  “我今日就是为此而来,只不过,眼下的确有些困难。”楚照还是老老实实。

  原本她和秦姒的打算,应该是借用那金锁之事,将柳长安借此扳倒,然后再七七八八地牵连一下他的父亲,到了这种时候,他一定不会吝惜什么伎人的乐籍。

  只不过,问题就就在于柳长安实在是太没有竞争力——根本没有到这种时候,楚照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摘下了驸马之位。

  秦姒却表现得冷静:“这一点,殿下您倒是毋庸忧虑。”

  楚照惊讶抬眸,看她一眼。秦姒表现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嘴角似乎还勾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弯弧。

  “今日我倒是很欣慰,欣慰殿下居然还能记起此事,殿下有这个心的话,不妨再更近一步——”她压低了声音,眼底忽然泛过阴冷的光。

  楚照不由得心惊,但转瞬便释然。

  能够在这种地方有一席之地,和那圆滑的吴义仁分庭抗礼,想来秦姒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光是看看,她有意收拣柳长安的金锁便可知道。

  那时候,一切都言说不定,而秦姒居然就能有如此心计,故意收拣而不交还,为的不就是某日么?

  思及此,楚照忽然开口:“且慢,我想问问,您当时收了那金锁,是怎么打算的呢?”

  秦姒本来以为楚照要问什么,她也笑道:“当时收了,自然是作要挟之用。只不过,后来看殿下有需要,便给了殿下。”

  楚照亦是含笑点头,示意秦姒继续说下去。

  她忽而心中大石落地,若是能够建立起和秦姒的信任,那也不失为一桩美事。本来,这晴潇楼她就所辖不多。

  秦姒缓缓开口,说起她的更近一步。

  她先是漫谈,漫谈起这烟花柳巷中那些死得不明不白之人,莫说当朝,便是自许多朝前,就有不少人死于这种声色场。

  更有甚者,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来这种风月场合,还要带着若干人做陪同,如此,他们才敢放心大胆地进来。

  在这种场合中死了的人,家属其实多少不敢声张的。哪怕是名流猝死,家属也只能狼狈进来,收尸走人。

  说到这里,秦姒冷笑一声:“这些人,明明知道此行事关性命危亡,身边还带几个十几个人来,也算惜命——可是他们为什么还要来呢?”

  楚照只从秦姒声中听出蓄积的报复,她瞳孔微缩,听秦姒继续说下去。

  “这些鼠辈,有寻欢作乐的勇气,更有不怕死的勇气,”秦姒的声音转为嘲讽,“前前朝如此,前朝如此,今朝,亦如此。”

  最后五字落下,楚照陡觉空气气温低了好几度,音波似乎还震荡着,敲击着她的耳膜。

  今朝,亦如此。

  眼前这个面色苍白、聊用脂粉为饰的女人,胸中又藏有多少未曾言说的滔天恨意?

  秦姒挑眉,盯着楚照:“您说,是不是这样?”

  她目光灼灼,盯着楚照,要在她的这里找到认同。

  莫名的压迫感袭来,楚照微哽喉咙,“您说的对。”

  “那殿下再同我做一件事情吧,”秦姒又压低了声音,“这柳长安自从宴后,对我楼里面的姑娘的虐.待便更加变本加厉起来。我那日还听四楼一姑娘说,他让她想起幼时吃的苦——这姑娘原本不在这楼中的。现在谁都要躲着他。正好,晴潇楼开业迄今,还没有闹出过这样大的事情来。”

  楚照喉头一紧。

  柳长安是当朝户部尚书之子,自然是名流之子,他若是死了,柳臣之莫非毫不张扬?虽是家丑,但柳臣之定然不会放过此楼。

  但是,秦姒的神态言语,丝毫不像是要放过柳长安的样子。

  “他若是死在这里,那您……”楚照吞声。

  像是要玉石俱焚。

  秦姒仰头,笑容幽冷:“殿下想得不错,他若是死了,定然得有人出来承担责任。”

  她倏尔起身,椅子划地有声:“到时候,我同那吴义仁一起没了,这楼就听凭殿下处置了——”

  楚照惶惶,如今该她抬头仰视这个形体单薄的女人。

  饶是形体单薄,却依旧浑厚如许,字字掷地有声。

  她知道楚照的艰难,这晴潇楼同那些许多产业一样,自从死了楚沧,没多少人真心服从一事便露出水面来。

  “我的愿望,还是和当初一样。”这是她最后同楚照说的话,紧接着就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她们所受的凌虐,也当是该让某些人尝尝的时候了。”

  说完这句话,秦姒便已然欲走,楚照心中震荡。

  她自然是唯有答应,不过,在此之前,她还有一事要问:“可否赐教……今日那些来的贵客是谁?”

  “哦,”秦姒像是恍然大悟一般,她顿了脚步,“瞧我这人,一旦情绪上来了,什么都忘记了,这都忘记告诉您了。”

  她的声音,又变成了平时说话的那般,轻轻柔柔,平静无澜。

  秦姒转过身来,“那些人啊,听说是有西郊大营里面的人。自古以来,兵权便是重中之重,许是这皇城又有什么风云异变了吧?不知道殿下您有没有站好队?”

  言毕,她又笑了起来:“哦,对了,今日所来的那些贵客里面,还有您的一个熟人。”

  “我的熟人?”楚照疑声。

  秦姒点头:“是,就是何门领。他也来了。”

  一直在旁边沉默的红枫,终于讶然出声。

  秦姒歪头而笑:“怎么,殿下居然不知道么?看来,您也是是时候要清理一下门户了……就在这风云之后?”

  许是觉得自己说太多了,秦姒最终选择告辞:“今日就说到这里吧,殿下只需要记得刚刚许下的承诺就好。”

  目送秦姒离开,房门阖上后,楚照这才抬眼看一眼旁边的红枫。

  “今日何门领过来,你也不知道么?”她问。

  红枫摇头,一脸茫然:“自然不知。属下若是知道的话,早就告诉您了。”

  楚照微微颔首。

  红枫是如此。此前,她曾经出宫找过一次钱霖清,那一次还算是她俩的单独行动——并未告知给何桓生。

  听红枫口气,何桓生似乎不愿让楚照因这点事情出来。

  只不过,喉疾这种事情,再痛下去就会五脏六腑俱焚的感觉,真的是小事吗?

  楚照以手支额,另一只手叩着檀木桌子,陷入沉思。

  何桓生今日来此地,是有什么事?

  楼下嘈杂的声音打断了楚照的沉思。

  女声和男声交杂,此起彼伏,吵吵嚷嚷,破坏了此地的清幽宁静。

  楚照站起身来,示意红枫去看看楼下发生了什么。

  红枫撩开窗帘,俯首而下,惊觉那身影熟悉,她便回头招呼楚照:“殿下,看样子,好像是那钱医师……?”

  “她怎么到这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