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击的力度自然不是很大,只不过是拿笔的后端轻轻地打了一下。

  但是打了就是打了。

  楚照想也没想,便立刻一脸委屈地捂住刚刚被打的部分,说道:“明明就认真写了,怎么还要挨打?”

  卫云舟未有说话,二人沉默顷刻。

  终于,她缓缓开口道:“又不是因为你认真不认真。”

  “不是认真还是什么嘛?难不成你是对我找的这位老师不满?”楚照开始胡搅蛮缠,然后转过头来,抬眸一脸真诚地看着卫云舟,“可不可以把药盒给我了?”

  看到那一双真诚且可怜巴巴的眼睛……虽然心里面明明知道是演的,但是卫云舟心中还是不免一动。

  她微微怔愣片刻,但是马上答应确实不是她的作风。

  “可以是可以,”她轻轻道,“但是先回答我,你怎么不学这里面的书帖,反倒是找到这个的?”

  她将那一沓纸放在书案上面,后半句话说得隐晦含糊。

  认出自己写过的字,对于卫云舟来说,再正常不过了——她也不用点明了说,而且楚照能够模仿她写这个,肯定知道这代表这什么意思。

  看着上面有些笨拙但还是竭力模仿的字迹,卫云舟不禁心中一动。

  她记得明明很清楚,刚刚走的时候,楚照对她说过的话。

  那句话,楚照还说得倏然而止了。可惜她什么都记得。

  她唇角微动。

  既然是你亲口说过的,那本宫问上一问,也没有任何问题吧?

  楚照还在解释:“我刚刚对着书帖一阵猛翻,然后就翻到了这个。”

  卫云舟故作严肃道:“我走之前应该说过,让你练这些名帖吧?”

  事情果然如她预料的一般发展。

  楚照又开始信口开河:“公主殿下的字难道比这些人差吗?哪怕是小时候写的,也见仙风道骨、苍劲有力、遒丽端庄……”

  虽然知道她惯于如此,但是任谁听到赞扬,都会开心。

  只不过卫云舟要的还不仅仅是赞扬这么简单。

  她笑了起来:“你当真这么觉得?”

  她一边说,一边走到了楚照所坐的另一边,开始翻动那些堆叠起来的书帖。

  沙沙的、指腹同书页摩挲的声音开始作响。

  听起来像是忽然穿过的风,吹得窗台边上的绿叶响动。

  如今夕阳西下,二人所面对的窗台正好朝西,日光斑驳,将二人在半是霞光半是晦暗之中。

  时间仿佛静止一般,楚照已经放下了手中的笔,只是侧过头,一直听卫云舟翻动那些书帖。

  “我当然这么觉得啦,”楚照老老实实地答话,“如果我不这么觉得的话,我学你写字做什么呀?”

  她这次,倒是老老实实地承认学我写字了。

  轻渺的笑音再次响起。

  楚照莫名觉得不安起来,她刚刚说的都是挺对的话吧?怎么卫云舟又开始笑了起来?

  一定是她刚刚说的实在是太好了,说到了卫云舟的心坎上面,她才会这么满意地笑。

  胆战心惊,但楚照还是又多问了一句:“”

  翻动了一会儿书帖,卫云舟终于找到了那两张“原本”。

  上面的字还是显得青涩。

  转笔处的飞白,还有那深深的一钩,忽然就把她钩沉到记忆深处之中。

  不用抬头,她可以轻轻松松地看见桌案上面铺满的霞光,连砚台上面都泛着叠错的金光。

  一如她和自己母亲待在一起的那个午后。

  就是在那个午后,她提笔写下了这两张纸,只不过还是未能得到母亲的肯定……

  “母后,你看我这次写得怎么样?”稚嫩的小童无非是几岁年纪,她咧着嘴巴冲着母亲笑。

  母亲面带倦容,只是安静地坐在小女孩的身边,闻言之后,这才看过那两张纸:“嗯,写得比上次有进步了,但是还是可以再练练。”

  “为什么?”

  小女孩自诩聪明有悟性——她向来是这么觉得自己的,她适才认认真真地写了这么久,不会没写好。

  母亲只是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并没有给出具体的理由,反倒是将那两页纸放回了书帖里面,说道:“总之是不行的,你还年轻,还小嘛,还有很大的进步的余地……况且,你要是拿去给你的父皇看,他也会这么说的。”

  小女孩嘟囔了几句,默默地将两张纸收了起来。她将两张纸夹入某本书帖里面,深深压住,从此再不启封。

  只不过今日居然被她找到了。

  卫云舟眸色一动,这才从遥远的记忆之中抽离出来。

  刚刚楚照也问她原因,是不是?

  “比之前有进步了,”卫云舟淡淡一句,“只不过还是有进步的余地。”

  记忆翻腾,仿佛海暴一般顷刻侵袭,霎时间就将她吞没。她几乎是被指引一般,说出了和记忆中相差无几的话。

  话一出口,卫云舟忽然就觉得有些后悔。

  有进步的余地,在她看来自然不是什么好话。

  但是听者却完全不这么认为。

  楚照刚刚还在提心吊胆,心想自己这个时候投机取巧,别不是撞到枪口上面去了——但是卫云舟刚刚居然夸她有还进步的余地诶?!

  这实在是……太好了。

  果然不练这些又厚又看不懂的书帖是正确的。

  她笑嘻嘻地抬眼,头往旁边仰过去,看见一脸若有所思的卫云舟:因着思考,眉峰微微蹙起;樱唇有些微上扬的弧度。

  仪态仍然端庄,雪白的天鹅颈前面,明珠清辉流溢,反射出霞色日光。

  哎呀,她到底要戴到什么?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楚照心中倏然一紧,不过她还没有得到卫云舟的更多答复,只是依然抬头,嬉皮笑脸地看着她。

  尊师重道嘛。

  “既然写得不错,那也应该是很厉害了?”楚照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喜悦,“而且您刚刚又说了,是按照您的标准来——”

  听闻此言,卫云舟脸上浮过一丝诧异:“写得不错?”

  她刚刚有这么说嘛?为什么楚照怎么理解她的话?

  “呃,”楚照忽觉眼下是自己在给自己贴金,她打着哈哈道,“对啊,这‘原本’就写得非常不错嘛,是我平生见过最好看的。”

  吹牛不打草稿。卫云舟淡笑一声:“哦,那你见识是不是太少了,以后要是见到别人大书法家写的,怎么办?”

  文盲还讲究这些啊。

  楚照撇撇嘴,一副市井无赖气息:“我就乐意没见识……看了殿下的,其他人的我都一概不看了。”

  卫云舟终于被她逗笑了,忽然想起刚刚的事情来。

  她去对面的席上坐下,伸出一只手来,撑着自己的头。

  袖口倏忽滑落,露出里面修长莹白的耦臂。

  卫云舟单只手托着自己的下巴,盯着楚照,眼尾因高兴而上翘起弧度来:“好吧,这可是你说的——除此之外,其他人一概都不看。”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在卫云舟说来,怎么就觉得有些其他意思呢?

  楚照的意思明明就是书帖。算了,但是无所谓。

  她顺着卫云舟的话说下去:“当然!”

  然后她又用一种可怜巴巴的眼神盯着卫云舟,眼睛中充满了求饶:“字也写了,承诺也做了,殿下能不能放过我一马?”

  能不能赶紧把那个蓝色的药盒还给她!!!

  找不到钱霖清,眼下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嗯,”卫云舟答得疏冷,拿出那个蓝色药盒来,铿然一声放在桌子上面,“就在这里。”

  一见梦寐以求的药盒,楚照立刻两眼放光——她伸出手去拿。

  手马上就要碰到药盒,就在咫尺之间的时候,一只修洁的手却突然又按了回去。

  冷白指骨,在将夜的天色下愈发白皙起来。

  楚照:……

  她抬起头,对上卫云舟似笑非笑的眼睛:“等一下,别这么急。”

  玩不起别玩!!!她微恼,但还是心甘情愿地收回了手。

  “怎么了?”楚照尽量让自己显得心平气和。

  “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卫云舟说得煞有介事,“今天下午,走之前,你说了一句话。”

  呵呵,我说的话可多了。楚照强颜欢笑:“我说什么了?”

  “你说你要练的书帖,都是练喜欢的人的?”

  这句话,卫云舟说得极慢极慢,像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面挤出,再慢慢地往外面迸。

  楚照的耳尖霎时染上霞色——窗外的天色降落,却不意间落到她的耳边。

  “啊。”她张口结舌,“当然啦,要是不喜欢,谁练啊?”

  心中不详的预感愈发强烈起来。

  练字就像读书,不喜欢谁接着写谁接着看啊?但是从卫云舟嘴巴里面说出来,她怎么就是觉得怪怪的?

  她今天下午的怪话,似乎都有点多。楚照心中略略不安。

  “嗯,原来是这样,”卫云舟忽然起身,身影骤然如山,她缓步移到楚照身边,然后微微躬身,在她的耳边细语呢喃:“既然这么说的话,你是不是喜欢我才对着我的字练习的?”

  温热的吐息,由上而下地覆盖了她最敏感的耳廓。

  最让觉得楚照觉得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说什么血流逆流,五内翻腾,五脏六腑霎时下沉都不为过。

  空气倏然安静下来,只余下沉重的呼吸声音。

  楚照顿感自己四肢无力,她微微侧头,眼前人的花容娇靥,骤然放大。

  纤长卷翘的睫毛,流光潋滟的清眸,如孤峰一般高挺的鼻梁……

  她们距离如此近,近到仿佛能感觉到彼此的心跳。

  “嗯,我说对没有?”长眉轻轻挑起,像是蓄满恶意又像是绝对纯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