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停了一辆轻便的轺车,只供一人乘坐。

  饶是红枫和翠微想要跟去也没有办法。

  两个人都以某种奇怪的眼神,看了楚照一眼。

  楚照:……

  按照她们两人惯常以来的理解,总感觉没有什么好事情。准确说来,是总没有什么好的想法。

  两处相隔很近,只是她正大光明地去长年宫,自然只能走大道上。

  轺车很快就到达目的地。

  下车,行至门口,一气呵成。

  门口的宫人只是觑了楚照一眼,负责接人的那个便小作介绍:“这是雍来的二殿下,以后你们可记住了。”

  楚照从下车伊始,就保持着无波无澜的面部表情,她心说要一直保持这个表情,一直到见到卫云舟才行。

  但是如今听这宫人离奇的一句话,她的面部又有些抽搐的征兆了。

  为什么她要这么诡异地说一句……

  “以后你们可记住了”?

  守门宫人闻言只觉诧异,但是看姐姐这么说,还是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遍楚照,似乎是把这个人的样子记下来了。

  只不过,姐姐要她把这个质子记下来做什么?

  楚照和这个宫人有同样的疑问。

  这句话听起来,怎么都像是还有后文的样子。

  “记住了,记住了。”守门宫人答道。

  “嗯,记住了就好,”引路宫人一边说,一边示意楚照往宫里面走,“还请进去吧,公主殿下已经在殿中等候多时了。”

  只不过,这次楚照去的不是长年殿,而是旁边用来会客的茶室。

  举荷早在门槛前等候。有了上次百官宴的见闻,她现在看到楚照都顺眼得多。

  石阶低矮,只是依次铺开了几层,两侧烟花露草,或倾或倒;玉叶绿茎,散布阶坪。

  刚刚踏上石阶,楚照便闻得一股香草气息缭绕鼻尖,这些花草树木长势甚是喜人,似要与阳春争得几分烂漫。

  只不过如今还有些寒冷。

  完全踏上石阶,行至槛前,举荷便迎了上来,这次她客气得多:“举荷在这里恭候楚殿下多时了——请进去吧。”

  听她话语间又软下来的意思,楚照不由得停了脚步,琢磨了一下道:“姑娘可否告知……殿下今日找在下有何贵干?”

  “能被殿下主动召见,那肯定是好事情,”举荷的声音竟然少见地带些看热闹的意味,“好了好了,既然来了,就赶紧进去吧。”

  说着说着,举荷便伸出手来,大有要推楚照进去的态势。

  只不过,楚照知道举荷是不会真的亲手触碰到,她还是乖乖地进去了。

  她的后脚刚刚迈过茶室的门槛,就听得一声关门响动,敞亮的白光和日头都被关在了外面。

  楚照:……

  怎么感觉不怀好意?

  茶室中没有燃烧地龙,寒气丝丝缕缕从门缝窗隙中透了进来。

  还是有些冷的。

  但是比起寒冷,楚照更担心和卫云舟的相处问题。

  非要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二次和卫云舟单独见面。

  上一次两个人还是没有座位的那种,如此说来,这次还算是相当正式的会面了。

  室中陈设风雅,玉阶仅设三层,背后设一大块花鸟屏风,虽有座位,但卫云舟并没有坐在最高位上面。

  恰恰相反,她坐在偏斜对玉阶上主座的位置,今日她着一身淡色衣裙,上面只有几缕金线,几朵绣花。

  她面前摆的是一张棋盘。

  楚照轻脚踏入,落在柔软地毯上,几近无声。

  那说话声音自然就显得空灵起来。

  卫云舟从楚照进来的时候,就一直看着她。

  楚照略略发窘,她没有靠近很多,在原地站住,一板一眼道:“雍质子楚照参见……”

  只不过这项冗长繁复的活动被卫云舟叫停了。

  “不用了,”她的声音很淡,眸光转向棋桌对面,“你坐在这里就是。”

  楚照不明就里,但是卫云舟既然这么说了,她就照做就行。

  毕竟人家醉醺醺地问她是不是要当真心同谋,她打哈哈说什么“自然是听殿下”的。

  那自然是听的。

  楚照缓缓靠近棋桌,慢慢落座。

  不看着人家的眼睛,总觉得不太好。她照例挂上了寻常的笑容,不会出事的笑容。

  茶室中别有一番清香,隐隐缭转在二人的身边。

  手、眼神,甚至于心都无处安放,棋盘上面空无一子。

  她们竟然都很有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楚照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敢问……公主殿下,找在下过来,有什么事情?”

  卫云舟面无表情,她拖过桌上的棋篓,煞有介事道:“下棋。”

  楚照:?

  叫我过来,就是为了下棋?那为什么要关门……

  楚照想回头看,但是此刻又不好回头。

  好在红枫对她的有深深的教育之恩,她早上读书的内容之中,也包括棋谱。除了学习棋谱,她还要实操。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她再也不用像和陈贺上次对弈时那么尴尬。

  “下棋?”但是楚照还是诧异地问了出来。

  “对,下棋。”卫云舟这句话说得相当笃定。

  行,下就下。楚照也拿过棋篓,从里面捡出棋子来。

  第一局,卫云舟险胜。

  第二局,卫云舟还胜。

  第三局,眼看着又要输了,楚照忽然执起一枚黑子,琢磨不定往什么地方下。

  这已经是输了三把了。

  她只能从卫云舟太过强势和速成班不靠谱中挑选一个。

  也许两个都是。

  看着楚照举棋不定的样子,卫云舟终于有了反应:“这枚棋子,有那么难落下么?”

  楚照:……

  落哪里都不知道。

  卫云舟的目光澄澈清明,一直盯着楚照,盯得楚照头皮发麻,执棋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算了,楚照心中已经认定一个位置,干脆放下。

  她放下之后,顷刻明悟自己又输了——而且是输得像是特别故意。

  三局三输,卫云舟轻轻地叹了口气:“阁下倒也不必这么深藏实力,茶室门关着,无人知晓。”

  楚照尴尬地动了动嘴角,没做声。

  只不过是真实实力的体现罢了。三盘棋,消磨的时间还是很多的。

  楚照还是心中疑惑,卫云舟这会儿叫她究竟是做什么?

  她现在跟如坐针毡似的,卫云舟的反应也有些奇怪。

  下棋的时候面无表情,脸上依然冷若寒霜,只不过在最后一局因为楚照莫大失误,终于有了浅淡的笑意。

  楚照忽觉自己也不是白丢这一番人了。

  阳光一绺一绺地照进茶室中,地毯上面的云纹翻腾出金色形状。

  漏刻声声,她和卫云舟就这么安静对坐。金色的光晕将卫云舟半数笼进,另一半还在暗处。

  光影叠叠错错,这一瞬间又清隽成永恒。

  楚照忽然间也就明白了卫云舟叫她到这里来的目的——叫她到长年宫来,叫她到这里来,本来就是目的了。

  就像她们在亭中约好的那样,既然要制造所谓的人前暧昧,那靖宁公主邀雍质子赴长年宫,本身便是一种暧昧。

  思及此,楚照也就不再过多地考虑了,只是安静对坐。

  虽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但楚照也宁愿这么坐着。

  从心跳如擂到,到心如止水,她就这样等候时间消逝,她本可以多说两句。

  但她终究还是有些沉不住气,毕竟气氛实在太过诡异。

  “公主殿下邀请我来,待客之道就是这样的么?”她倏然开口,打破沉默。

  卫云舟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当然……不是。”

  说完这句话,卫云舟竟然起了身来,楚照诧异回望,以为她要去吩咐人沏茶。

  毕竟这里还是在茶室之中。

  日光倾泻而进,卫云舟推开门出去了。

  楚照大囧,她甚至揉了眼睛,发现挺拔如松的背影的确消失之后,她不禁失语。

  这就是公主殿下的待客之道么?她缄默,无话可说,心疼自己的时间。

  但是卫云舟很快就回来了,门随后关上,茶室再度陷入半明半暗之中。

  “殿下——”楚照诧异回头,脖颈间却不经意触碰到一种极软的质地。

  她微微一怔,杜若馨香同时缭绕鼻尖,座凳不高,她这个身位转头过去,视线刚好撞上卫云舟腰肢上部。

  她也能够明显感觉到对方的一愣,似乎也没有想到她会突然开口。

  楚照只能尴尬地将头转回,这的确有点微妙。

  她手上拿了一条围巾样的东西?

  刚刚对弈,楚照还勉强受得住,能够强自镇定心神;但是现在二人距离如此近,耳尖便毫不受控地蔓上一层绯红。

  “殿下是要做什么?”声音末尾带了些许颤音。

  她看不见卫云舟的表情,如今只能感受自己的心跳了。

  卫云舟也沉默了顷刻,那股极柔软顺滑质地的风领居然缠系上了楚照的脖颈。

  “你别动。”清冷声线中带着卫云舟惯有的强求,她说不动那自然是不能动的。

  何德何能……

  楚照起初还在震撼,但是直到那围巾一圈一圈缠绕的时候,她似乎感觉有些不对。

  “殿,”她挣扎出声,“殿下,您是……”

  纤长细腻手指扯动了围巾,不经意间又滑过楚照的脖颈,除了痒之外,楚照找不到其他话说。

  静谧空旷的茶室,明暗叠错的光线。靠得极近的二人,被一条色彩斑斓风领维系在了一起。

  这就是公主表达暧昧的手段么?楚照气喘得粗。

  事情开始愈发不对,这围巾明明不长,但卫云舟似乎缠绕出了奇怪的形状。

  ……

  噫啊。楚照不敢妄动,她只能忍受着这种笨拙到让人感觉到痛苦的暧昧。

  完全搞错了,卫云舟只能解开重来,但是她嘴上还说得煞有介事:“这是藩属国所赠风领,只有陛下和本宫才有。”

  似乎是为了加重这句话的可信度一般,刚刚解开的围巾,骤然拉紧。

  “听懂了?虽然戴有此物,但仍然要注意分寸。”卫云舟琢磨片刻,“为什么不说话?”

  最后半句她也说得小心翼翼,带些试探。

  您猜我为什么不说话?楚照探出手来,动作剧烈地解开围巾。

  这下倒好,古怪的红色从脖颈处向着全身蔓延开来。

  她剧烈地咳嗽几声,呛得不行。

  卫云舟看楚照反应如此激烈,又见后者面红耳赤,这会儿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过错何在。

  纤长的手指依然还悬在空中,她第一次感觉到有些……手足无措。

  但是她是不会承认错误的,于是二人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间或有楚照的咳嗽声撞破寂静。

  终于,卫云舟开口赶人:“今天就到这里为止,只不过阁下的棋艺,还需要精进。这风领就赠给您了。”

  楚照面上残存红色未消,她还有接连的咳嗽:“谢殿下。”

  后面没说出的话是不杀之恩。

  她离开长年宫时,所有宫人都看见这位质子脸上古怪的绯红,还有在初春时可戴的风领。

  听说那是东月国上贡之物,大梁境内唯两条而已。

  举荷也瞧见这番情景,不过她早有预料,微微撇嘴。看来这这泼天的富贵总要到某些人身上了。她叩开茶室的门,发现卫云舟正捻着一条彩绳。

  似乎是盘曲错节成了交领的形状——殿下这是在做什么?她倍觉疑惑。

  而楚照没有选择坐车回去,她走回去。

  西天晚霞绚烂夺目,橘红的云纹舒卷漫涌,将天边尽头染织成一副浓墨重彩的云锦。

  楚照垂首,瞧见颈边色彩斑斓的风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