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照提着那样式精致的花灯,缓步走下台来。

  台下众人俱是一脸惊讶地看着她,也看着她手中的花灯。

  刚刚花灯高悬,惹眼的仅仅是大体的样式和水盘烛火。如今楚照提灯而下,更是让他们能够仔仔细细地瞧清楚这花灯的具体构造。

  花灯着实美丽,然而观众瞧这提灯者,却是分毫未输给这盏猫拿游鱼的花灯。

  楚照玉冠束发,蓝袍窄袖,眉宇间疏朗清隽,发间还缀有些许粉色花朵。如今她提灯而行,步伐却不似方才的沉稳,像是醉酒而行一般落拓不羁。

  “这公子的心上人会是谁啊?谁那么幸运?”

  “你看他拿着花灯回来的样子,好像喝醉了一样,风流潇洒。和刚刚气定神闲上台的步伐又不一样。这究竟是哪家的公子啊?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楚照只感有虚汗不断从背上渗出,浸湿她的里衣。

  她冷笑,嘴角照例扬起一抹虚情假意的弯弧。

  不是喝醉了一样风流潇洒,而是她驾驭不住如今场景。

  说到这花灯赠与谁,她脑海中自然是出现钱霖清那高深莫测的脸。这医师还真是不省心。

  恍惚间,楚照心中却突然有个朦胧的念头,她心跳骤然加速。

  她侧过头,朝着人群最多的地方眺望一眼——没有,没有。

  卫云舟何许人也?只需在人群中一站,不用任何外物点缀,便能轻易寻到。

  楚照这一眼下去,没找到那就是没找到。

  而且......人家好端端地在观景楼上站着,干嘛要下来,还要专门来看她?

  楚照的嘴角逐渐变成一抹淡哂,她感觉自己多少有点晕乎和不明醒。

  待楚照终于走到翠微面前,翠微脸上的喜悦早就掩饰不住:“公子,你好厉害啊,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你射箭。”

  楚照扶额,道:“还是会一点。”

  翠微脸上的喜悦凝固了片刻,旋即她又开心起来,看着楚照手中的花灯:“公子,这花灯借我看看?”

  当然可以。

  楚照顺势就把花灯递给了翠微:“嗯。”

  这花灯从日暮挂至夜晚,早就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现在这花灯被人拿走,有些没本事射箭带走、但是腰包鼓鼓囊囊的人就上来问价了。

  一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忽然横在二人面前:“这位公子,这花灯我家娘子想要,你出个价吧,嗯?”

  楚照盯他一眼,这男子颈项上戴一金色长命锁,实在是暴发户嘴脸。

  楚照摇头拒绝,便招呼了翠微,让她一起跟上。

  那中年男子不依不饶,挪动肥胖身躯跟上,气喘吁吁:“这位公子,好歹我也说了要出资购下,你这也应该问问价格吧?”

  楚照依然摇头拒绝,面无表情十分淡漠。

  不太像是个有七情六欲的人,那肥胖男子都快泄气。

  他横竖看这个人莫不是个世外高人,拿钱打动不了的那种。

  于是,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侥幸,转而问旁边的翠微:“姑娘啊,这你家公子,要这花灯可是有别的用处?”

  翠微早就有些不耐了:“阁下看我家公子也不是缺钱的主,您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男子怏怏:“除了钱,还有其他说法嘛。比如美人姬妾.......”

  闻言楚照便眉心一拧,翠微更加果断,想也没想脱口而出:“这更是免了,免了。”

  “为何?”

  翠微心里面憋着一口气,字字铿锵道:“那是因为我家公子有心上人了,这盏灯啊,就是送给心上人的。”

  原来这公子哥有心上人?中年男子顿时意识到自己的冒犯。

  只是看这人毫无七情六欲的样子,真想不到他会有心上人。

  楚照本来面无表情,听了翠微的胡话,她也只能尴尬地动了动唇角。

  也不知道钱霖清要是听了这话会怎么想。

  中年男子一边叹了口气,一边离开了。

  楚照这才松了口气,然后转过头来正好对上翠微一脸得意的表情。

  “公子,你看我聪明吧?”

  楚照无语凝噎,相对沉默顷刻之后,她还是点了点表示认同。

  没关系,随便编。

  然而这中年男子还没把事情彻底搅和完,他甫一从二人的身边走开,就冲着后面那些如他一般的人嚷嚷开来:“人家公子是要把花灯送给他心上人的,多少钱都买不来,千两白银万两黄金都换不来,你们啊,就别打这盏花灯的主意了!”

  本来楚照同翠微都离他有些距离,但听见这声嚷嚷,她们二人都还是为之尴尬。

  这人还真是心思歹毒——他刚刚也没有说要用千两白银万两黄金来买啊!

  要真有那么多钱......

  思及此,楚照不禁舔舐下唇,她刚刚说不定还真的答应了下来。

  说者有心,听者亦有心。

  有人听见千两白银万两黄金,有人却听见前半句的心上人。

  亏得那小气男的大肆宣扬,一路上再无旁人上来问这花灯的价格。

  人家都要送给心上人了,你再上来问,也不够礼貌了。

  穿过重重人浪,二人终于在街边一猜灯谜的摊点旁遇见了何桓生。

  灯谜摊旁还悬了个藕粉色的花灯,照得何桓生脸上的疤痕都柔和了几分。

  他惊讶地看着楚照手中花灯:“没想到公子还在箭术上是一把好手。”

  楚照只是面上含笑,依然不说话。

  她刚刚从站在台上开始,喉咙就翻涌咕噜,烧灼痛感此起彼伏,让她说话有些困难。

  她现在保持的是非必要不说话战略。

  何桓生见楚照不说话,便也了然她喉中有疾,他索性道:“既然花灯拿到了,那我们就回去找那钱医师吧。”

  嗯。楚照点过头。

  穿着官服的魁梧男人带头开路,本来就更引人注目。

  楚照本人先不谈其仪态如何,光是提着今夜最美的花灯而行,便可以说是招摇过市了。

  翠微在后面小声嘀咕:“这辈子活了这么久,还不见得有这么多人看着我。”

  楚照只能保持僵硬的微笑。

  她也属实琢磨不透这何桓生的想法。

  他怎么会连衣服都不换就过来的?还是说,今日是他轮值,还未换下衣服就来见她了?

  若是这个理由的话,楚照觉得虽然尴尬也还算值了:至少这个暗卫首领,还是较为尊敬她的。

  想要找到钱霖清,就要去到东楼街巷。

  而街巷口,便是那搭台表演唤蜂引蝶的徐五娘。

  如今台下围观的人群又变得多了起来,原是徐五娘又重新登台,那两大汉继续为她打下手了。

  她们又开始步入水泄不通之中。

  何桓生这会儿倒离奇地没有方才那么着急,他耐心等待前面人的让路。

  还没过来的时候,楚照便有预感,翠微会像被粘住一般走不动路——她刚刚感觉背后一空,回头一看翠微果然愣在原地,看直了眼睛。

  那盏猫拿游鱼的花灯,还在她的手上呢。

  有些站在她们后面的人,也在不住打量这盏花灯,发出啧啧赞叹和讨论的声音。

  楚照无奈一笑,这翠微想看就看吧——只是这花灯还是得给她的,不然她怎么去给钱霖清交差?

  想了想,楚照便回身过来,在入神的翠微面前咳嗽了两声,然后她伸出手来,指着那盏花灯。

  楚照一连咳嗽了几声,翠微这才反应过来,然后不好意思地笑道:“路过看入迷了.....我这就跟上。”

  然而楚照却是摇摇头,她将摊开的手掌再上升了小半距离,示意翠微将花灯给她。

  意味十分明显,灯拿走,她留下看。

  “好,太好了,殿......”翠微一时激动得称呼错乱,“公子,那你等下再过来找我吧,我还在这里。”

  楚照点头,提过花灯。

  低头拿过花灯之后,楚照抬头欲回身往正前方走去。

  只是不经意的抬眸而已,楚照却又抬眼看见那人——适才她在地上,和观景楼上的她也有过目光交汇的时刻。

  彼时观景楼上贵女如云,衣香鬓影,卫云舟偏偏站在另一旁,任光晕在她身侧渲染开来。

  那会儿只有她一个人,楚照自然而然能够撞见她的目光。只是偶然看见而已。

  但如今车马辐辏万头攒动,光影鳞鳞,她还是这么轻而易举地从人群中对上她的目光。

  目光逐渐失焦,最后终于栖宿在卫云舟的眼中。

  但楚照不得不摸着良心说实话,卫云舟毕竟是皇家贵胄,又是书中大女主凤傲天的人设——走到哪炫到哪是作者给的设定,不是她光穿一身月白衣袍、不加发饰就可以简单掩盖的。

  她身上还有另外一种气场。楚照心惊胆战,她今晚是不是和这位公主的交集有点多了?

  希望是她想多了——只是眼神交汇而已。

  她作为雍国质子,逢年度盛事,出来玩玩也是情理之中,而且她又没做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情,她干嘛心虚。

  “公子?您看什么?”翠微诧异。

  她家这公子......今日反常的事情有点多。

  明明着急拿花灯走,怎么这么会儿又看着某个方向出神了?

  经由翠微的提醒,楚照这才回过神来,牵出一抹笑来,哑声用口型表示无事发生。

  心神摇荡,楚照回身走路时又带上几分醉酒的态势。

  她走得颇快。

  楚照暗觉自己好没出息。

  果然,她的决定是明智的、是有道理的,光是和这位大女主看上两眼她就要心脏骤停,要她完全走剧本还真是难为她了。

  楚照仓促穿过台下,而台上徐大娘的兴致却愈发高昂起来:“啊,我看大家都有觉得有些乏味了......我这压箱底的绝活,也该拿出来露两手了——”

  她如鹰隼一般的锐利目光,扫视观众片刻,最后落在那提灯人身上。

  “这位公子步履匆忙,不知又往何处去?”

  楚照顿觉万籁俱寂,一切昏暗,唯有手中花灯明亮,还有背后一双炯炯双眼。

  她更觉喉咙艰涩了。

  姐姐,您现在叫我停下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