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窃取神位【完结】>第151章 永无归日

  唐诘不敢对周友生的自我评价随意做出回答, 四周涌动的明蓝色雾气静谧缓慢地绕着他们打转,分明没有围墙,却让他感觉自己像是在不知不觉间被困在了方寸之间, 近乎凝滞的气场令人格外不安。

  在对方明确表现出情绪一场的现在,至少为了离开雾岛,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刺激对方。

  不过提起后辈和下属,倒叫他想起了另外一人。

  假如娜茜不是死于自然祭祀,那对方现在的记忆也该收入了灯塔的库藏中, 成为堆积多年、需要整理的卷宗的一部分, 周友生也必将获得她的死讯,在他清楚来龙去脉后,还会像现在这般平静地将伊芙全权托付给魏七照料吗?应该不会吧。

  但他注定不会知道了,毕竟自然女神可不像菲尼克斯,还有着挑食的习惯。

  “伊芙为了埃尔夫火山岩逼得你在议会的继承人将自己献祭给母神,血肉溶解在火山的岩浆中,你将记忆全失的伊芙献祭给赫菲斯, 四分五裂吞没在神庙的烈火里。”

  唐诘扯了下嘴角,回忆如潮水上涌, 随之而来的,还有他以为自己早已忘怀的,压抑而苦闷的情绪。

  “这算是报应吗?不,果然, 还是不算吧。”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已然低不可闻。

  不过是一个加害者受到另一个加害者的加害,兔吃草, 鹰杀兔,天理循环。

  唐诘知道自己早该习惯了, 人不需要站在正义的立场上才能发出声音,只需要将自己的正义强加给别人,自己便成了正义,个体的呼声淹没在群体中,既脆弱又渺小。

  他想,无论再过多久,自己都不可能习惯。可这只是自己现在的观点,倘若赫德在这儿,会给出怎样的答案?也许会被嘲笑吧,过去的自己抛弃记忆和情感,嘲笑忘记一切的自己如何地优柔寡断。

  哈。

  这可真有趣,不是吗?

  他兀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直到阴郁如遮蔽天空的乌云爬满了整张脸。唐诘抬起手背挡住眼睛,在朦胧的黑暗里,裹挟着凉意的海风顺着呼吸进入口鼻。

  “我的继承人?我在自然议会的时候一直很注意和人保持距离,我什么时候培养过继承人了?”

  然而,周友生的反应却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将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你不知道?”

  唐诘感到自己有些口渴,嗓子沙哑得难听,他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让心跳从焦躁不安中找回往日平稳的节奏,目光沉沉地望过去。

  “我该知道什么?我在自然议会的地位让我需要一个继承人?”

  周友生惊讶地抬眼望来,右手比划了个暂停的手势,闭上眼睛沉吟片刻,似是陷入了沉思。

  “你说的伊芙,应该是之前那位经过画廊的时候,删除掉自己的记忆,导致认知清零、彻底疯狂的金发姑娘吧?她什么时候杀过了认识我的人吗?那个人还被其他人误解成我留下的继承人?”

  周友生似乎觉得这话非常荒谬,一个劲地揉着头发,愁眉苦脸,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听你描述,我的熟人还被逼得跳进埃尔夫火山,这就更不对了。先不说在我认识的人里就没有这么舍己为人的家伙,更何况,自然女神的祭祀和我有什么关系。倘若真是我的学生,那也应该和我回南疆,为什么会出现在自然系魔力最活跃的火山附近以身犯险?”

  他不光把娜茜忘了,连潘也给忘了个干净?

  唐诘只诧异了一秒,又迅速恢复了冷静。

  删除记忆的困难程度和记忆对人格塑造的作用挂钩,如果潘和周友生的关系并不密切,那么想要模糊掉对他的印象,只要将涉及道对方的信息,用自然女神的祭司这一身份替换掉就是了。

  反倒是把娜茜从周友生的记忆里删除的操作,恐怕会更加困难。根据两人相处的时间长度以及对其的重要程度,周友生将人彻底忘记,却还能保持正常的思维模式,而没像凯瑟琳一样被遗忘的虚无感击溃,或如同伊芙般在烦躁中失控地发狂,便足够不可思议了。

  前提是,娜茜确实是周友生的学生。

  此事有两种可能。

  第一,自然议会和炼金学派的人联合起来说谎,周友生和斯宾塞并不是同一个人,或集体被植入了虚构或不属于他们的记忆,周友生与他们从未有过交集。

  第二,周友生在说谎,他确实教导过娜茜,也与自然议会来往密切,只是他不认为这件事应该告诉自己,或者,由于外界或内部的原因,周友生的记忆并不完整,但他自己并不知道。

  通常,在多数人提供的证词中,都表示周友生曾经教导过娜茜,哪怕他们都没有证据,唐诘也会选择相信多数人的判断。这并不是因为他认为他们拥有更高的可信度,而仅仅是为了躲避麻烦。

  质疑是件需要耗费勇气和精力的事,他宁愿听着人云亦云的结论,成为随波逐流的乌合之众,也不想任由人潮的漩涡将自己吞没。

  但现在,他更相信珀西瓦尔和潘的说法,相信自然议会的成员们提供的线索,却并非是出自上述理由,而是因为,在这件事上,周友生的嫌疑确实远远超过了其他人。

  他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动机。

  按照推论一,先不提当初那群人没有在这件事上欺骗自己的必要,单说将错误的记忆植入珀西瓦尔等人的脑袋里,数百年都没让他们发现异常,这件事谁做得到?

  唐诘一时间只能想到两个人选,那就是自己和菲尼克斯。

  当然,三系魔法殊途同归,也许除开他们二人,这世上还有不少人能达成如今的效果,但是,到底是唐诘现在认识的人太少,想不出一个合适的人选。

  也许纳撒尼尔那位隐居在巫师城的远方表亲能做到让所有人的大脑出现同样的幻觉,但就像他自己以及早就和陆地切断联络的菲尼克斯,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有理由这样做。

  在反复思索后,唐诘必须承认,整件事从头到尾最可疑的人选,只有周友生。

  他精通记忆魔法,且魔力上限极高,出身疑似与雁山有着千丝万缕关联的南疆,既能做到给珀西瓦尔植入虚假记忆,也能将自己曾经的记忆删除却不伤害整体认知一分一毫。

  不过,假如这件事真的是周友生的手笔,那么推测一就不可能成立了。

  首先,对方想要对潘的记忆动手的难度,远远高于对珀西瓦尔的记忆动手的难度,哪怕是他自己,也不可能做到绕开潘身体里饲养的病毒和细菌,删改潘的记忆,最可能的结果就是,潘的记忆被修改了,周友生也被病毒和细菌感染了。

  连他自己都没信心能做到完全防御,更何况是专心修行记忆魔法的周友生?在他认识的雾岛巫师中,只有魏七的发展方向是防御,而且这防御还是类似于过滤网的形态,压根没抵抗外界的侵蚀,而是将接触到的事物分解转化成可利用的能量,走的是借力打力的路线。

  空间系巫师莫非全是偏科生吗?

  唐诘有些头疼地揉了下眉心,想到在排除所有不可能后,只剩下了唯一的答案:

  “周友生删除了自己的记忆。”

  他能理解对方为什么这样做,毕竟假如是自己,困在雾岛上无法离开,再也见不到曾经的朋友和亲人,恐怕也会闪过把过去给忘掉,以开始新的生活的想法。

  但真到那一地步之前,他也不确定,自己到底会选择把过去牢记于心,还是选择彻底抛弃。

  他能理解,但却无法感同身受。

  唐诘自认理清了思绪,两人也终于步入雾岛最外围,也是他最开始,降落到雾岛的地方,唯一的区别只在于,现在的海岸线上不存在一座直入云霄的高塔,也没有弥漫开柔和的明蓝色灯光。

  阿福花扎根于松软的土地上,纤细的花瓣在阴沉的雾气中,苍白得像是濒临破碎的纸屑。

  “你说过,雾岛没有任何魔植,也没有任何魔兽。”

  他走到岸边,冰冷的海水浸没了靴底,弯下腰从地上捧起一把湿软的泥土,不知吸收了多少血水,才有这般刺鼻的腐臭气味,冲击得他头晕目眩。

  然而,不超过五分钟,深红色的泥沙便从他的指缝间溜走,不论魔力还是气味,没留下任何痕迹给他。

  “不过,我有点好奇,你还记得遍布在迷雾海峡边缘的阿福花,是什么时候栽种的吗?”

  他自己也没想明白,在这即将离开雾岛的现在,在删除记忆的周友生面前,提起他遗忘许久的娜茜,究竟有什么意义。

  又或者,这件事本就没有意义,只是他一个人在触景伤情,无缘无故地将自己的怨怼迁怒到对方身上。

  自己成为赫德许多年,到底还记得多少原本的世界的回忆,原世界的亲人和朋友在这漫长的时间里,是否早已忘记了他?

  他甚至不敢去想象更糟糕的情景,仅是想到相似的可能性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强行压制下去的情绪,便令他喘不过气,像是被海水淹没了,一遍又一遍,挣扎着却无能为力。

  唐诘同样也想不明白,假如周友生真的忘记了一切,还无法离开雾岛,那这遍布迷雾海峡的阿福花,到底是由谁移植的呢?

  初来乍到时,他观察得并不仔细,现在看见这整齐的间隔距离,才意识到,除了移植,不会再有其他的可能性,使得这些花非但没被饱含自然魔力的土壤吞噬,反倒还能吸收土壤里的魔力作为生长的养分。

  他蹲在海边等待许久,却始终没听到身后传来周友生的回答,索性站起身,往回望去,却只见海风吹拂着雾气缓缓流动,空旷的海岛上,除他之外,没有人,也没有任何声音。

  周友生趁他不注意之际离开,将他一人抛下了。

  在恍惚之中,模糊的念头一闪而过。

  过去一周里,在雾岛上经历的一切,既像真实,又如梦幻,仿佛日光下眩目的泡沫,还来不及揽入怀中,便消散得无影无踪,昔日的回忆,也随着泡沫的破碎,再不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