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诘闭了闭眼, 但亮光依旧穿透他的肌肤,触及到神经的脉络。
在这可怖的温度下,身体仿佛随时都可能融化, 经由神经传递的灼热,将他的大脑一起烫伤,除了迅速蔓延开的疼痛,弥漫在身体的每个角落,
他反常地感到冷。
从心脏中泛起的寒冷, 海水潮湿的气息, 深沉的漫无边际的黑暗,像是凝结在玻璃上的霜花,从壁垒上一点点剥落融化,残余的湿气顺着呼吸从喉咙触及到舌尖,在口腔内部弥漫开,像是冻伤般,封住他的嘴唇。
“燕归。”
低沉柔和的声音混杂在炙热的风擦过冰凉的耳廓, 唐诘没想到他会叫出这个名字,更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叫出这个在他的认知里, 仅有凯瑟琳知道的名字。
周友生的目光总是温和,仿佛没受到任何影响,哪怕站在距离火焰最近的地方,明蓝的瞳孔也像是覆盖着冰霜, 毫无融化的迹象。
“你会放弃吗?在明知道无法得到一个好结果的时候,你会放弃自己的目标,选择更轻松的生活吗?”
火焰仍然在灼烧, 在两人间隔的地面上,浮动着漆黑的阴影, 像是遮天蔽日的羽翼从天空上掠过,正巧将所有人都笼罩在无光的世界里。
周友生没有等待他的回答,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唐诘对上他的视线,对方仅仅是微笑,没有丝毫动摇地说。
“你不会。我也不会。”
“死在火中又如何,我们所渴求的,难道不正是漫长黑夜后,那一瞬间的光明吗?”
唐诘没能回答周友生的这一段话。
他能够理解对方的坚持,因为他也有着必须坚持的目标,所以能够理解,但是,无论如何,周友生话语里的目标,和自己所认为的、正当的目标,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概念。
该说荒谬吗?还是不可思议?
唐诘无法理解,也不愿意理解。
怎么可能会有人把死亡看作是正当的需求,哪怕披上一件光鲜亮丽的外衣,把毁灭说得像是辉煌一样悦耳动听,但从根本上,两者就不可能一概而论。
由于某种说不清的恐惧,他轻轻地避开了这个话题。
“凯瑟琳告诉了你我的名字?”
“谁知道呢?雾岛上信息纷杂,也许我是从别处听来的也说不定。”
周友生轻飘飘地将他的疑问给揭过,从容地走上神庙的台阶,站在柱廊之外,距离火焰仅有一线之隔的地方,轻松地拍了拍手。
寂静。
仿佛有无形的压力从上而下地压制住了躁动不安的人群,所有人雕塑般僵在原地,双眼呆愣地望着最前方,一动也不动。
唐诘站在台阶下,距离周友生最近,却几乎看不清对方的神色。
四周的人与他泾渭分明地隔开,像是发现他不属于雾岛,又似乎是出于未知的恐惧,对于陌生存在主动进行避让。
没过多久,他却发现,人群避让的并不是自己,而是从沙滩向神庙走来的藏袄少女。
她提着一盏长柄的纸灯笼,灯笼里燃烧着深蓝的魔力,魔力形成牢固的锁链,将体型比她高挑许多的囚犯给束缚在身前,不容抗拒地将人押送到神庙下,一步步攀上台阶。
蓬乱的灰金色发梢从唐诘身边掠过,他听见野兽般佝偻的身躯中,传来不似人类的、低沉含混的咕哝声。
他很熟悉对方身上穿的皮夹克和长裤,也很熟悉对方碎金般美丽的长发。
可他更熟悉的那双眼睛已经消失了,当那无知无觉的野兽为了挣脱锁链而疯狂地用尖利的指甲在脖颈上抓住长长的血痕,浑圆的双眼里因为躁动不安的恐惧而燃烧着没有知性的火焰。
他知道,他所熟悉的人已经死了,从踏入画廊中开始,就已经死了。
唐诘在这一刻陷入了彻底的茫然。
他能做什么?他该做什么?
钝痛从心脏蔓延到指尖,拨动着他的喉咙,颤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魏七就站在他的身侧,一语不发地控制着伊芙,一步一步,往台阶上走去。
这一行为和操控木偶没什么区别,唯一的不同仅仅在于,木偶没有任何思想,她所控制的人还保留着思想,却没有属于人的自由。
他们打算做什么?
眼前的一切,在灰白色的阴霾下,在神秘庄严的神庙前,聚集的人群也像是雕塑般噤了声。
唐诘发现,自己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做。
他所恐惧的,并不是站在庙前的神官,也不是押送囚徒的狱卒,而是潮水般漫无边际,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沉默不语的人群。
他们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呆滞的目光随着燃烧的火焰染上炽热的金红,令人窒息的渴求从同质化的呼吸里溢出。
唐诘看见了一群星星,一群缀着燃烧着的尾巴,飞向光明深处的星星。
他立刻就想要逃跑,可是某种警铃般的直觉,在耳边嗡嗡作响。
他缓慢地转动着自己的脖颈,扫视着人群中每一个人的面孔,心脏沉又重地,在压力的紧绷下,一寸寸地捏紧。
凯瑟琳不在这儿,卡特琳娜和乔治也不在。
窒息的空气堵住了他的口鼻,陌生的环境让他头晕目眩,几乎什么也没法想下去。
这是担忧吗?不,不是那样轻易的,可以从口中吐露的话语。他的神经在恐惧中战栗不已,但这填满空白的思绪,却不是他自己的未来,而是早已被人遗忘、失去意义的过去。
伊芙走到了最高处的台阶上,她站在周友生的下方,在锁链的控制下,双手挪开抓挠出血痕的脖颈,双手向两侧平举,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像是野兽威胁般,低沉地咆哮。
随着魔力失控的加重,她的脸庞覆盖上一层细密的灰褐色绒羽,弯曲的手指像是鸟类的钩爪一样越来越纤细尖锐,发皱的皮肤紧紧包裹着轻而脆的骨骼,扩散的瞳孔填满了眼眶,锐利的视线紧紧盯着站在她上方的人。
然而周友生没有任何动容,仅仅是抬起了手,食指在空气中轻轻划过。
明蓝色的亮光一闪而过,在身后庞大的赤金色火焰的衬托下,它实在太渺小也太短暂,在大多数人还未发现之前,便已然消逝。
可唐诘留意到了。
不如说,正是因为和奥利维亚的对战,让他对空间系的预备动作过于熟悉,熟悉到周友生仅仅是抬起手,他的视线便受到波动的魔力吸引,落在痕迹已然消失无踪的指尖。
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伊芙会被刀刃切开。
事情尚未发展到那一步,但是真实的情景却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仅一瞬间,现实和幻想的画面交错重叠。
他看见伊芙被切开的背影,逆着火光,血色迸溅而出,不久前还在呼吸的人,仅仅是因为一份关于她失去价值的判断,便连反抗都来不及,彻底地支离破碎。
这是幻觉吗?还是一场噩梦?
腥臭的气味飘到他的鼻尖,肠胃恶心得蠕动,可喉咙却由于窒息变得无比干渴。
多荒唐啊。
生命的价值难道是该由其他人判断的吗?
谁给他们的资格,能够随便将像是物品一样打上标签,想摧毁就摧毁、想利用就利用?
愤怒几乎要冲毁了他的理智,只有一条岌岌可危的底线,让他站在原地,寸步未动。
“你们……怎么敢……”
破碎的话语从齿缝间抖落,站在他身侧的魏七依旧保持着可憎的平静。
“感谢你还记得先前的承诺。”
腐臭的鲜血从台阶上流淌到两人的脚边,却只是几个瞬间,就在高温的烘烤下干涸、蒸发,仅留下浅淡的水痕。
“你应该知道,”唐诘垂着头,注视着两人脚下的影子,慢慢闭上了眼,“我们之间的承诺没有任何约束力。”
他们没有立下任何契约,当时的谈话也没有任何见证人。
“可您会遵守承诺,不是吗?”魏七沉静的声音从身旁传来,“历来空间系都惯于自我束缚,曾有位先人说过‘自由只存在于束缚之中’,几乎是每个空间系巫师履行的箴言。”
为了自由而选择束缚?
本末倒置、荒谬绝伦。
唐诘不知道这句话是在怎样的情景中诞生的,但绝对,不是对方口中的意思。倘若不是魏七故意曲解,那就是她对这句话的理解也已经踏上了歧途。
“你们现在难道就得到了自由?”
唐诘抹了把脸,重新抬起头,深吸一口气,咬牙质问道。
“束缚在一座又一座的岛屿上,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不得不遗忘自己的过去,放弃曾经的自我,这就是自由?”
他从喉咙里挤出一声讥嘲的笑声。再一次合上眼睑,可火光却穿透他的肌肤,以几乎要将他烫伤的温度,在视网膜上映出模糊的光明。
太烫了。
他伸出左手遮住自己的眼睛,生理性的眼泪从眼角滑落到下颚,便在高温下消失了。
幽蓝色的魔力从脚下弥漫升起,编织出防御的屏障,将他重重包裹在原地,隔绝了外界的一切,既像是保护,又像是牢笼。
“我不认同……通过牺牲得到的自由,到底有什么意义?”
唐诘放下手掌,看向最顶端的两个人影。
破碎的残肢和骨骼抛入无情的烈火之中,爆炸的响声,像是一张巨口在咀嚼吞入的食物。
“没有必要。”
她的声音在烈火中,清晰得没有任何迟疑,只平静地陈述着。
“从一开始,我们就没想过得到认同。”
“这是我们选择的道路,世上却还有更多走其他道路的人,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