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友生最终却只是啧了一声, 低垂下眼睛,有一下没一下地拿捏着袖口,将褶皱的边角一遍又一遍地抚平。
一个带着强迫色彩的动作。
容易焦虑的人会不停地整理头发、整理衣服、打扫房间和收拾书桌, 但焦虑却不会随着这些动作淡去,反而会随着无休止的重复行为逐渐加强。
压力像是泉水滴落在岩石上,宛如玻璃珠子破碎清脆的响声,在强行的压抑中,转化为无法遏制的破坏冲动。
这不太好……唐诘想着。
他得打破这种氛围, 无论出自什么原因, 凝滞的压迫感对于他想从另两人那儿获得更多情报这件事,都没有任何帮助。
最好的是混乱,或是愤怒,只有极端的情绪能让人在失控中打开自己的嘴,把情报给吐出来。
但他又不希望场面完全失控,他是指,在卡特琳娜到来之前, 三人勉强达成的和平就提前崩塌,周友生的计划功亏一篑, 代表他离开的时间又要延后。
唐诘没兴趣从雾岛横跨中央海域返回大陆,也不想用魔文转移到魔兽森林的南方海域,独自返回炼金学派报告维德号一船人的死讯,怎么想也没有借助周友生在炼金学派建立的公信力方便。
不过, 现在迫在眉睫的仍是另一个问题。
“时间到了。”周友生右手拨弄着怀表,“希望你能遵守约定。”
“哪怕你不相信我,至少也该相信你自己的能力吧?”
乔治从原地站起身, 右手袖口里露出了一截蓝色的金属环,随着方向变化, 反光在古朴的暗纹上流淌而过。
他懒散地笑了一下,说:“我可是等着您给我的报酬,您应该不至于出尔反尔?”
周友生什么也没说,只是用那双沉静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他,乔治收敛了神色,慢慢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了。”
幽蓝的光芒一闪而过,乔治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原地。
周友生坐在唐诘对面,扶着额头,语速缓慢地说:“我有点后悔给他把锁住魔力的镣铐给取下来了。”
“你和他做的交易有问题?”唐诘早知道乔治并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人,但也没想到周友生这样的管理者,也会在乔治身上栽跟头,“他骗了你?”
倘若真是如此,对方的反应也许要比现在更强烈一点,而不是像现在,仅仅止步于抱怨。
“不,没什么,只是一点小麻烦。”周友生像是不知道该怎样说似的,闭了闭眼,缓慢地思索着,告诉他,“乔治想留在雾岛上。”
“你们难道不是缺人?”
唐诘一时间没想明白这为什么会被对方称为麻烦。
就算雾岛不欢迎外来者,但至少,决定长久定居在这儿的人,和他这样迟早要走的人,态度总该有些不一样吧。
等等。
有没有可能,乔治身上的问题,并不在于他自己?
“是的、是的。”周友生安抚两声后,模棱两可地说,“但他不一样,他的情况很复杂,也许我该留下他,也许我不该。”
唐诘攥紧了袖子,沉下声音问:“因为卡特琳娜?……还是说,因为雁山?”
卡特琳娜和菲尼克斯有关,乔治说过他本不可能觉醒魔力,那他对魔力的认知从何而来,联系对方那混血特征的外貌,便已不言而喻。
有一批人,也许不止一批,有意识地斑驳自身的血脉,混淆拥有的魔力,让后代逐渐失去觉醒魔力的能力,彻底沦为普通人。
周友生抬起头,似是意外般瞥了他一眼,继而收回目光:“不错,正是因为雁山。”
“很意外我主动提起雁山?”唐诘注意到他的眼神,半是玩笑道,“自从我登岛后,遇到的基本都是雁国人,雾岛和雁山有关,难道是很难猜测的答案?”
“并非如此。”周友生低头翻开怀表,避开和他对视,“我只是以为你不希望听到这个地名。”
唐诘这下就真没头绪了,困惑地皱起眉:“我不希望听到雁山?为什么?”
秒针拖着拍子往前旋转,四周一片寂静。
周友生缓慢地抬起头,却再一次偏开视线,嗓音像是棉花糖塞着喉咙里,含混又低沉:“你现在还没去过雁山,对吗?”
他难道该去过雁山吗?
唐诘不明所以,可在焦点落到对方的脸上的时候,分明还没看清脸上的神色,左边胳膊却像是爬着一群蚂蚁,从手肘到肩膀,突兀地泛起毛冰冷的痒意。
不对劲。
他左右环顾,右手自然下垂,借着袖口的遮蔽,五指轻微地向上蜷曲,幽暗的蓝色光芒在指尖上闪烁一瞬,藏到了指甲下。
“抱歉,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周友生平静地笑了笑,“我只是认为你该去看看,不过,看与不看,其实也没什么区别,那还是不看了吧。”
唐诘没听明白,他也不想听明白。
这算是什么?指责?
他忍住被一通莫名其妙的话给打懵了的愤怒,沉下气问:“你为什么会认为我应该去看雁山?”
周友生却只是观察着他,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毫无波澜的平静像是面具定格在那张苍白的面孔上,良久,又将之前的话擦了个干净,转而赞同起他的选择。
“没错,你和雁山没有任何关系,所以最好一步也不要靠近,千万别回去。”
唐诘几乎以为最后一句话是个病误,毕竟,对方既然已经知道他从未到过雁山,又谈何“回去”?
可下一句话打破了他的幻想。
“万一遇上其他熟人,他们可就不一定像是我这样好说话了。”
他这时候什么也没想,这一句话,脑海里就像只剩下了这句话,像是膨化的烟雾一样,迅速填满了他的思维,半点余地也没留下。
许久后,他才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轻而浅的,近乎没有的呼吸声。
“你认识我。”
气音般的话语从唐诘口中呼出,但周友生反应却平淡极了。
“我不认识你。”
他非常果断地否决了唐诘的猜测,不带丝毫犹豫。
“知道太多不是件好事,也许我们曾经见过,也许没有,也许是我见过的人和我谈起过你,又或是从书上某处得到了关于你的消息,这不重要,关键是我已经把它们都剔除了,哪怕你问我,我也只能回答,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实在是一段过于拗口的话,但总结后,却非常容易理解。
周友生删除过自己的记忆。
唐诘沉默了。
这就好像抽牌的时候抽出了一张空白卡片,你以为这是张特殊牌,于是兴高采烈地去问主持人,结果对方检查完发现,整套牌缺了不止一张,但却只找到一张空白卡,上面什么线索也没留下。
“你认为记忆魔法最重要的技巧是什么?”
周友生不等他回答,便直接给出了结果。
“是遗忘。记忆无法成为真实,也无法替代真实,它们仅仅是发生过却无法改变的虚影,是通过因果、逻辑、时间连续成清晰脉络的认知世界,它们本身就是不可靠的。”
“为什么说认知不可靠?”
唐诘抿了下唇,他不太乐意听到这句话,毕竟就他现在的状态,完全是凭借过去的认知支撑起来的人格,倘若连认知都不可靠,那现在的他算是什么?
“你难道认为,现实中的你,和认知中的你,是同样的存在吗?”
周友生奇怪地看着他,垂下头沉吟片刻,缓下语调说。
“假如你去写生,你画了一个苹果,但画里的苹果难道会和现实的苹果一模一样吗?”
“不,你的画只是一种对于现实的模仿,是你对现实的印象而不是现实本身。就像你的认知和记忆也只是对于现实的描摹,由于个人的情绪作为笔触渲染,记忆里的事物会呈现出与现实截然不同的面貌。
但记忆的主人却难以察觉到这一点,因为现实中的事物会随着时间流逝改变、消失,但记忆却不会,这时候,你唯一的参照物就是记忆,哪怕记忆出现错误,人也会把错误当成真实去信任。”
唐诘无法认同他的观点:“就算如此,将遗忘看作记忆最重要的技巧,也未免过于极端了。”
因为记忆中的一点细节上的纰漏,就要删除所有的记忆,实在太粗暴太不留情面。
世界上哪有这样的事?
难道手指冻僵了、大腿流血了,就要把手掌和大腿给砍断吗?
唐诘当然知道在医疗不发达的时代,医生经常会选择为病人截肢,但是记忆和截肢又不是一回事。
是的,也许记忆会对现实扭曲、会欺骗自己,但那也只是一些无伤大雅的细节而已。
和语言中的谎言不同,记忆里的谎言大多是为了自我保护,不会对自己造成任何伤害。
既然它们如此无害,又为什么要为了这些小错误,将所有记忆删除呢?
周友生凝视着他的神情,反倒笑了:“您不也赞同这句话吗?”
“什么?”唐诘盯着他,无法理解对方的思考逻辑。
“不,没什么。”他慢慢笑着,却笑呛了声,埋下头咳嗽了起来,好半天才缓过气,“我只是想到了很早的时候,从祖辈那听来的一句话。”
唐诘警惕着他奇怪的反应,默不作声地后退,脚后跟却不慎碰到了屏障的边缘,还没来到得及收手,指甲就刮蹭到屏障的缝隙上,飘渺的云雾像是梦境般轻易地破碎。
然而在云雾之外,他依旧伫立在偌大的海岛上,在这儿无论白天黑夜,永远都是阴天,黎明还是黄昏,没有任何差别,天与地的时间在此静止,人的时间也是静止的。
“神明即是人类。”
周友生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绚烂的蓝色凝聚在锋利的双眼中,好似刀刃穿心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