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年稳定的局势影响下, 南巫师城从矿山附近的丘陵地带，逐步扩张到了海岸线边缘。
新入行的商人喜欢在码头和港口的中立区交接货物。
但倘若顾客的目标是更久远年代的古董，或更难以估量价值的奇珍异宝或蕴含魔力的危险物品, 依旧必须穿过港口和河流，深入灰色丘陵的腹地，去寻找更古老的交易地点。
之所以说是灰色，是因为这片丘陵里，遍布着一种灰色的荆棘灌木。
在夏天, 它们会开出灰色的小花, 细长的针形花瓣总是萎靡地蜷曲着。
秋天，它们结出的果实，却硬得能让人把牙都磕破。
尽管如此，还是有巫师每年都等着深秋，温度骤然转凉，迈入冬季的那一天，等待着果实成熟后, 自然脱落到地上。
流浪巫师将其命名为厄瑞乌斯的幽灵，炼金学派则视其为阿福花的近亲, 取名为冬尾草。
将其碾碎榨出汁液后，能得到一种使人神智恍惚、精神昏沉的催眠药水，稍作调配后，也能作为廉价的吐真剂使用。
伊芙抵达隐藏在丘陵中的集市时, 许多店铺都还没开张，面对隐蔽处投来的窥视，视若无睹地继续向前。
一家还未开张的红砖小楼前, 老板正躺在竹编椅上昏昏欲睡，鸦羽似的黑发散乱地披在身后, 见有人前来，也不过懒懒地掀开眼，往伊芙脸上观察一番，确认没有伪装后，金眸里的锐芒又一次潜藏回去。
“你挡着我的太阳了。”
穿着一袭天青色丝绸长褂的长发青年慢慢拨了一下袖口里的木制珠串，踩在脚凳上慢条斯理地坐起身，从胸口的口袋里取出打磨光滑的单片眼镜，戴在自己的左眼上。
“太阳还没出门。”
伊芙手插在兜里，整个人站得挺直，口吻严肃得仿佛警告。
可对方却只是慢慢叹了口气，回答道：“我的太阳从来只在无光的夜晚出现。”
她没再揪着这个问题继续问下去，炼金学派在他归顺时便不在意他的忠心，现在依旧如此。
伊芙平复下心情，寒暄道：
“最近还好吗？”
“我这儿还能有什么差错吗？不过是维持着老样子罢了。”老板不咸不淡地说，“你这次来又有什么目的？我可不记得答应过珀西瓦尔，需要帮他带学生。”
伊芙不欲继续纠缠，单刀直入道：
“我来找威尔逊表舅，他应该歇在您这儿吧？”
老板沉默地抬了抬眼，说：“在隔壁的旅馆里。”
伊芙松了口气，再一次问：“您最近真的不需要帮忙。”
“不需要。”
他冷淡地拒绝了她的提议，顿了一下，似乎想起什么，大拇指在串珠上按紧，白皙的手背上隐约可见青色的血管。
“对了，”在伊芙转过身后，他才不紧不慢般补充到，“你，不要太信任威尔逊了。”
伊芙脚步一停，回望他一眼，但没有回答这句话，也没有问为什么，只是摆了摆手，影子在遥远的晨光中渐渐模糊。
一线天光从丘陵远方的天际处破开积云，青年却默默闭上眼，重新躺回了椅子上，手中拨动着珠串，不知在斟酌着什么。
良久，也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多事之秋啊。”
日轮旋至中空，城中人声鼎沸。
唐诘不知不觉地脱离了大部队，他跟着纳撒尼尔，穿行过错落在溪边的彩布帐篷和简陋木板房。
街道两旁，浓烈的烟雾猛地冲出屋顶的烟囱或将斗篷的挂帘掀开，或呛鼻或幽香的气味混杂在满是灰尘的潮湿空气里，使人频频呼吸困难，行人不得不佝偻着身子捂着脸走。
经验充分的老客，譬如纳撒尼尔，早在步入小道前，就已戴上了口罩，从怀里摸出一副玫瑰色墨镜戴在脸上，直到进入曲折的山路，人群逐渐稀疏，才将口罩摘下，牵着他往腹地里走去。
越过大片的灰色荆棘和高大笔直的铁树，道路豁然开朗，两旁逐渐出现了不太整齐的建筑，就像来自世界各地的风格全融汇在了这一条街道里。
此刻已是正午，才进街就听见街边的风铃轻轻晃了一声，一个双目紧闭的老人拄着杖从门口的店铺里走出来，面朝着纳撒尼尔，满是枯树皮般褶皱的脸庞上浮现出笑容：
“小奈特，这是你的新朋友？”
“我也很想这样介绍，不过，我们之前闹了一点矛盾。”纳撒尼尔似乎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那个，阿尔文叔叔他在吗？”
“喏，还在原本的地方，一直死守着那栋屋子……人已经不可能回来了，他如今，到底是在等什么呢？”
老人叹了口气。
“我们这些半只脚踩到土里的家伙就不说了，可他寿数还长，总该放下，要往前看才行。”
纳撒尼尔和老人之间又开始互相恭维闲聊起来，他却没再听下去了。
唐诘将目光转向别处，看见对面的一栋歪斜扭曲的尖顶阁楼，深紫色的花狸猫轻盈地跳上一楼商铺里的橱窗，将合上的玻璃窗轻巧推开。
她优雅地舔了下爪子，又弓起腰舒展开身体，似是想要凑近打量陌生的行人，但爪尖一碰到阳光能照射到的地方，又烫伤般缩了回去。
狸花猫灵动的紫色竖瞳朝唐诘望了一眼，又自顾自在窗沿角落寻了片阴影遮蔽的地方，团着身体睡下了。
某种熟悉的香味悠悠飘散，他冷不丁地想起，当初在龙岛上，图书馆里使用防腐香膏，隐约也是类似的味道，仿佛幽沉的木料在湿冷的湖边噼啪地燃烧着零星的火花，将见不着半点星子和月光的夜晚，带来一点聊胜于无的温暖。
“那是赫卡提夫人的书铺，你有兴趣吗？”
纳撒尼尔注意到他的目光，便凑到他耳边，小声为他介绍起来。
“她是位冷门藏书家，喜欢一些稀奇古怪甚至危险的读物和文玩。
不过，她有午休的习惯，我们可以两三点之后再来，她总是很热衷于和人分享知识。”
唐诘这才将注意力转回到纳撒尼尔身上，略微垂下头，平静地说：“你似乎对这里很熟悉。”
“还好？除开返校上课的时间，我假期一直住在阿尔文叔叔这儿。”
纳撒尼尔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我小时候觉醒魔力的时候，家里的状况不是很好。
父母带我坐上去燕国的船队去投奔隔了七八代的远房‘表叔’，也因此认识了珀西瓦尔先生。”
他们一边往街里边走，一边继续谈话。
“结果到了地方，发现表叔早就搬走了，以前住的地方也被拆迁掉了，改建了旅游公园。”
纳撒尼尔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最后还是托了炼金学派的关系，才好不容易重新联系上人。
他当年还特意改了名字，我们一直按照错误的信息去找，难怪会找不到。”
在这个无需身份证明的世界，改名的成本实在太过低廉，以至于所有人随便地更换自己的身份、割舍自己的过去。
唐诘心不在焉地听着纳撒尼尔讲述他的过去，无端想起了菲尼克斯。
传说里，名字多到记不住的人，就只有他一个近乎人尽皆知了。
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巫师阿纳托利和菲尼克斯是同一个这件事，已经众所周知，那么，假名遮掩身份的功能便已然失效了。
那他为什么还要继续取这么多名字？
不，不对，据凯瑟琳所说，这似乎是一种仪式，一种与身份相关的仪式。
他茫然陷入沉思，可无论怎么想，也琢磨不出个这仪式的实际效用。
算了，当务之急是探明赤潮国师和赫德的关系，菲尼克斯也许藏了许多秘密，但那不是他现在急需了解的。
深入街巷后，四周的人声却逐渐多了起来，略有些泥泞的小路上，留下了许多动物或人类的脚印，甚至藤蔓和小推车碾压过的痕迹。
他们路过了一家裁缝铺子，两三家糕点铺和甜品店，偶尔间或出现工艺品店和家具建材店，几栋高低不一的旅馆或客栈在街上交替着出现，门口大多是手工雕刻，或蘸着墨水油彩随意绘制的招牌。
“之前我们在外街，也就是曾经保留下来的交易区。”
纳撒尼尔似乎是到了熟悉的地方，嗓音也轻快起来。
“这里是内街，也是生活区。没人带路的话，根本无法找到这里面。
就算偶有人误入，也会被外街的店主们‘请出去’。”
他往最里边走去，一栋红砖小楼出现在唐诘的视野里，楼前栽种着一株孤伶伶的柳树，弯曲的躯干上结了好几个疙瘩，看痕迹，似是被人用刀将分出的岔枝，给一一割掉了。
小楼门前挂着招牌，格外郑重地用古代燕国语写下“厄瑞乌斯杂货铺”七个大字，再在角落里胡乱塞了些“茶水、棋牌、住宿、下酒菜、生鲜“之类的蝇头小字。
唐诘刚推开店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轰然的笑声，伴随着麻将悉悉索索往前一推的声音，有人高兴地大叫道：
“我胡了！”
角落里飘来熟悉的汤菜的香味，唐诘心中一紧，不由退后一步，险些被门槛给绊住。
脚后跟和门槛咯噔一碰，衣着考究的店主将视线转向他，目光触及他斗篷上墨蓝色的魔力纹路时，手中擦拭茶杯的动作略微一顿，移开目光，对着纳撒尼尔无奈地笑了笑。
“你可真是给我带来了位不得了的客人。”
他将手中青瓷茶杯放在桌上，走出柜台来到两人面前，弯下腰在纳撒尼尔面前，满脸沉着严肃地估量着瞧了两眼。
唐诘原以为他看出自己在纳撒尼尔大脑里植入的东西，即将对他大打出手，却不料，鸦色长发的青年径直略过他，轻盈地挪着步子，站在纳撒尼尔面前弯下腰端详片刻，轻轻一叹气：
“似乎比半年前瘦了，好不容易养好的羽毛都褪色了，真可怜，最近肯定很忙吧。”
纳撒尼尔的表情彻底僵住了，淡金色的魔力失控般向四周激荡开。
“不、劳、您、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