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诘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在约翰蒙德做完旋转支架这一动作后,帆船上方的光线似乎凝滞了片刻,傍晚的霞光笼罩在港口, 海面晕染开绚烂的倒影,却又虚假得不自然,仿佛人造的景观模型。
乔治驾驶着轻艇向帆船靠近,甲板上的约翰蒙德放下粗粝的绳梯。哪怕是一向作风张扬的伊芙,这时候也老老实实地蹬着梯子爬上去。
这风格未免太复古了吧?
唐诘一边腹诽着, 一边回过头去找凯瑟琳, 却发现在船上居然只剩下自己和乔治两个人,凯瑟琳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消失不见了。
乔治的视线在他和帆船之间转了一圈,恍然大悟般一拍手,摘下系在脖颈上的口哨,吹出了一个跳跃般的短促音符。帆船得到信号,当即不再管他们,径自调头开走了。
不是说要登船吗?这是什么意思?
“也许我们考虑得不太到位, 现在的出行方式对你来说有点勉强?”
乔治驾驶着快艇,驶入隐蔽的废弃河道深处, 在墙壁斑驳的红砖仓库旁边停下。
“现在的出行方式?”
唐诘低声将这话重复了一遍。
又来一个认为自己是古代人的家伙?
莫名的荒谬让唐诘满心厌烦,注视着对方,深深拧起了眉。
“你难道没发现自己表现得很明显了吗?”
乔治闻言后讶异地朝他望过来,两三步踩上船艄, 捉住他的手腕,幽蓝的魔力如迷雾从脚底升起,积蓄着能量, 准备发动。
“对世界的陌生、对时代的陌生、对人类的陌生,对物种的陌生……”
“无论文化习俗, 还是时事新闻,你都没有任何了解。”
“你几乎毫无遮掩地袒露自己的破绽,为什么还认为别人都会视而不见?”
在精神系眼中,人的情绪是透明的。
虽然很不合时宜,唐诘想起了这句话,哪怕乔治曾经告诉他,他是“没有魔力的普通人”,可从两人在伊芙的船上再次相遇的这一刻,对方在他这儿的信用值就大打折扣了。
他并没有认为自己的伪装好到了能欺骗所有人的地步,从他穿越后遇到的第一个人是凯瑟琳开始,他就不可能隐藏“外来者”的身份。
但正如同,相似的病症往往会有截然不同的病因,自身的异常也能通过各类彼此矛盾的理由进行解释。
错误的论据导向错误的论证。
“我也很好奇自己的来历。”
在乔治压迫的俯视中,唐诘依然保持着游刃有余的态度,向那双激荡开波纹的琥珀色瞳孔投去古井无波的视线。
穿越后,接触到的每一个人,都比他自己更清楚他的来历,都对他的“真实”身份有独一无二的理解。
赫德的后裔、赫德制作的炼金人偶、赫德返回现世的容器、自然女神和光明神的眷属、隐居龙岛的古代巫师、雁国人、古代雁山人……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答案的相互矛盾导致问题始终无法得到统一的解释,他既不知道在这些人眼里,自己来自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来自什么时代。
如果他们能得出一个正确的答案就好了,也省得自己还要费尽心思去挖掘赫德留下的遗迹。
但这几乎是不可能达成的事,不是吗?
他凭空出现在高塔里,所以随便什么身份,都可以套到他的身上。
空白的手卡能覆盖上任何牌面,但究其本质,依旧是一无所有的空白。
“既然你打算开诚布公,那再坦率点如何?”
唐诘抓住乔治的衣襟用力向下拉,逼迫他贴着脸,进行没有距离的对视,让曾经横跨在两人中间的欺瞒诱导,在不留半分情面的审视中卸下所有伪装。
“你隐藏身份进入龙岛的真实目的、你和炼金学派的真实关系,以及最后,你身上缠绕的,赫德的魔力究竟从何而来,不如一一给我解释个清楚?”
深褐色短发的青年重归平静,伸手将唐诘抓住他衣襟的手指挨个掰开,在甲板上站稳后,反手抓住他的手掌,似是惋惜,又仿佛刻意转移话题般笑了起来:
“我很能理解你焦急的心情……不过,我和赫德的关系还真没你们想象中那样密切。
这世上的雁山门徒数不胜数,我一介声名不显的小卒子,连踏入棋局的资格都没有,你找我问这事儿的来龙去脉,那可真是找错人了。”
唐诘只盯着对方,慢慢松手退开。
这家伙,恐怕和他跟凯瑟琳一样,都只是临时参与到维德号行动中,而非一开始就是隶属于伊芙的船员。
可惜,现在不是深入探究的好时机。
“你打算通过空间跳跃登船?”唐诘环视四周,看着对方耸了下肩,“所以选了个这么偏僻简陋的地方,怕被人发现?”
废弃的河道口里,除了他们外,看不到半个人影,只有月光穿透迷雾,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东方的天际线上,逐步向上攀升。
“这里毕竟是温斯顿。”
乔治接收到休战的信号,语气也逐渐恢复平缓。
“不过,我可没有带人跳跃空间的能力,充其量,也只能把你丢进门内,一般情况下,这招我是当成攻击能力用的。”
唐诘回想起了在图书馆阶梯下,遭到的方向不明的偷袭,不由沉默地打量起对方,心情一下子跌到谷底。
是的——攻击,而且是致命的攻击。
相当于直接将活体投放进涡轮绞肉机里,倘若不是自己具备空间属性的魔力相性,只此一次,就足够他死透了。
“谈完了吗?”
凯瑟琳倦怠的声音插入两人的交谈中,乔治盯着唐诘身上,几乎要缠绕成茧状的绯红色魔力,没忍住啧了一声:“你就任由她在你身上留下精神刻印?这可比我过分多了吧?”
这又不是他自愿的,说到底,唐诘都不知道凯瑟琳究竟把她的魔力留在自己身上什么地方,又怎么可能阻止得了对方?
“始终藏头露尾的人没资格说这句话。”
从再次遇到凯瑟琳开始,简直诸事不顺。
炼金学派的人是有什么不能说人话的毛病吗?交流情报的时候总是真假参半,立场也左右摇摆没有定性,一说起坦白真实目的,就开始转移话题,转移不了话题就开始挑衅。
“我可是难得真诚地和你提建议,你居然不相信。”乔治无奈地摊开手,“不过这也没办法,等你吃过亏就知道了——如果那时候,你还能活着见到我的话。”
威胁?挑拨?确有其事?
凯瑟琳和乔治之间的危险性没什么比较的必要,这两人纯属半斤八两,无论他们说什么,在唐诘这儿的信用值都是负数。
多说无益,当务之急是赶紧去维德号和凯瑟琳汇合。
唐诘站起身,扯住身上的红色丝茧尽数崩断,身体从手臂开始崩解,攀附在神经网络上的红色魔力因为这一举动彻底溃散,漂浮在空气中的钴蓝魔力宛如在夜色里散发着微弱光芒的萤火。
乔治在向周围扩散开的魔力漩涡中,惊得立刻向后退去。
只见原本站在船艄上的少年已经彻底消失——不,并不是消失,那些散发着钴蓝光芒的鞘翅昆虫,汇集在一起形成的半透明人型,就是之前还在和他交谈的唐诘。
巫师返祖?
这一想法刚出现的一瞬间就立刻被否定,没有巫师在返祖后,会呈现出群体的特征,除非他的身体里,拥有不止一人的意志。
可这简直天方夜谭,人怎么能把其他人的意志容纳到身体里?
乔治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判断了。
对方究竟是巫师?还是魔兽?不,都不像。
一个更清晰的名字从他的脑海中冒出,但就在理智的思考中粉碎。
——人不可能和神对等。
纵使在珀西瓦尔的主张中,神具备人格,即他们有着与人相似的性格,但是,从生命的本质上,两者依旧是截然不同的生物。
“就算……凯瑟琳……留了后手。
难道还能……伤害到我……不成?”
在嗡嗡的振翅声中,鞘翅虫群组成的半透明怪物张开了嘴唇,口腔里却没有牙齿,而只有钴蓝色的粘液呈现丝状,连接着上下嘴唇。
仿佛身体崩解后,思维也逐渐变得迟缓了一般,唐诘的嗓音断断续续,不甚清晰。
往日稍显凌乱的黑发,在魔力的渲染下变化成钴蓝色,宛如萦绕着毒液的蛛丝,透明到血管和神经纤毫毕现的清秀面孔,漂浮在半空中垂下似乎失去神志的视线,让人无端想起古代蛇发美人的传说来。
乔治没地方可以退了,只是紧张地抓住船桨,沉默地注视着面前正在变形的怪物。
‘我难道错了吗?’
他像是讨伐怪物的勇士一样,在顺利斩杀对方后,却听见原以为无心的残忍生物的悲鸣,在幻觉般的怜悯和同情中,不自觉地扪心自问。
只是一瞬,乔治就从迷惑的情绪中冷静地脱离,他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只是在估算对手的实力的时候,出现了很小很小的失误。
这甚至不会对他的计划造成任何影响,毕竟,他们现在还是同一阵营的队友,不是吗?
古代巫师,神代巫师。
两个词在脑海中像是引力球一样左右回旋,灰暗的情绪像是潮湿的海雾黏着他的脚要拉着他陷下去。
尽管如此,乔治也只是冷静地审视面前脱离人类范畴的怪物,像是打量一块来源不明的古董,思索着如何倒手给一位愿意出高价的买家。
唐诘很熟悉这类眼神。
在高塔中,还处于衰竭期的凯瑟琳就用同样的视线看他。
在龙岛上,奥利维亚贬低他无法实现赫德的愿望的时候,也是相似的目光。
米娅会用这眼神描摹自然议会的人,自己也曾经将相同的目光投向潘,失去了从未拥有过的朋友。
在乔治的打量中,唐诘原本还算冷静的思维,逐渐被一种更加疯狂的念头替代了。
为什么不直接将对方带走呢?
对方敢把他当成食物,那么,被反过来吃掉也不算过分吧?
他在原地伫立许久,直到凯瑟琳留下的魔力完全分解,也只是沉默地思索着,朝下方的人类投向平静的视线。
“魔力会让人变成野兽。”
喉咙里的声带颤动着,却只有嗡嗡的振翅声。
徘徊不前的思绪倏尔收回,就如同它出现时那般突然,虫群四散,四处倾泻的钴蓝色流光划过初春峭寒的夜空,徒然抛下乔治一人留在原地,径自向远方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