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娅将冰冷的指尖搭在他的掌心上, 一手合拢斗篷,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唐诘看见她的动作后,却只是稍微弯下腰, 将手撑在膝盖上,教她仰起头直视自己:“可你还能呼吸,不是吗?”
他伸手握了下对方的指尖,说:“当你只能靠魔力维持生理机能的时候,告诉我。”
米娅干咳了两下, 声音很是沙哑, 甚至来不及说完:“为什……?”
“因为你需要情绪。”唐诘回答。
米娅困惑地扑闪了下睫毛,任由薄霜从上落下。
她想要舔下嘴唇,湿润一下干燥的表皮,但是舌头却似乎冻僵了,只能小口地吸气。
“如果你能够尽快适应当前高度的温度,当然最好,但那却不太可能。”
唐诘尽力让自己的嗓音听上去和善些, 放缓了语调,让她歇一会。
“你没有及时脱离危险的手段, 就只能让自己拥有更多的魔力,维持长时间的治疗,降低生存的风险。”
这是很简单的道理,不是吗?
人活着需要消耗能量, 当从外界补充的能量无法满足身体的需要时,就需要压榨身体里储存的能量,维持更长时间的生命。
这其实违背了他曾经受到的教育。
激烈的情绪会造成身体里的能量更快的消耗, 但是该世界的人却能够以加剧情绪为方法汲取生存必要的养分。
这养分到底从何而来?
从所谓的母神身上?当然,也可以理解为这颗星球的诞生过程中, 因为环境等影响存在这种物质。毕竟按照他们的理解,母神就是星球本身。
但唐诘却不能如此简单地认为,因为这并不是他的母星,他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所以他的魔力到底来自哪里,答案必然和其他人截然不同。
那只能是自己的身体了。
在衰竭期来临前,他只能这样去理解,像本地人一样去学习使用这已经存在于他身上的事物。
无论它索取了什么代价。
随着深呼吸带来的冷空气进入肺部,米娅浑身抖了一下,齿序寒颤,她点了下头,指节在唐诘的掌心轻轻弯了个很小的幅度。
前边已经快要看不见队伍留下的脚印了,唐诘不能让她继续停在原地,那只会让随着疲惫涌上的情绪逐渐放缓——对现在的他们来说,相当于慢性自杀。
“那么,我们继续。”
唐诘知道自己可驾驭的魔力依然相当有限。
这代表,一旦他的魔力即将耗尽,就得用食物补充,如果没有了食物,就要用船锚将自己和米娅连接,尝试带人空间置换。
他迄今只有两次带人移动的经历。
第一次是带着凯瑟琳转移,当时几乎把所有魔力消耗了干净,所有人身体结构完整。
第二次是带着十数个普通人,同样是把魔力消耗到接近当时的极限,不确定最后的死伤数量。
唐诘不知道,带着巫师进行一次非预设轨迹的空间转移,到底需要多少能量。
除了反复尝试,他没有别的办法。
唐诘只能这样问她:“你害怕断肢吗?”
米娅扯了开嗓音,试着发出了点气音,低如蚊声地问:你能治好吗?”
“我不能保证。”
她听见这话便垂下了头,什么也没说,碎发遮住了脸颊的轮廓,唇边嘲笑似的弧度藏在发丝后。
“只要你不是在一瞬间断掉了脑袋和躯干。”
唐诘抬起手掌,指尖从咽喉划过。
他的本意是安慰,做出来却像极了恐吓。
“那肯定还有等待救援的机会。”
对巫师而言,断掉手脚从来算不上性命危机,尤其在精神系巫师中,主张抛弃原有的身体,全更换成机械部件的家伙,历史记载里不胜枚举。
唯一能够造成威胁的,是瞬间之内切断大脑和心脏之间的联系,使心脏中的魔力汞接收不到大脑传递的情绪信号,无法再自发产生魔力修复身体。
当巫师作为团队行动的时候,那就更简单了,只要备好常见的治愈魔药,就能迅速复原,脱离一切危险。
“魔药。”米娅恢复了往日沉稳平静地语调,扯了扯紧绷的衣领,解开两颗纽扣,方便喘一口气,吐露出两人尚未付诸口舌的那个单词,“你说的是通过提高魔力活跃度,加速自我生长的治愈魔药吗?”
她形容得过于精确了,仿佛知之甚详。
唐诘挑起半边眉毛,讶异地瞧着对方。
“没必要看我,我也仅仅是知道而已。”
米娅喉咙里发出一道微弱的笑声,碎发有些遮蔽了视线,使她的目光稍显阴郁。
“这魔药的发明者和我家还有那么点关系,不过,那都是两百多年前的事了。”
唐诘跨过脚下的岩石,伸手将她一把拉上来,米娅深深弯下腰,长吁一口气,搭着他的手臂站直了身体。
“我们走了多久?有一个上午吗?不,肯定是没有的,倘若如此,太阳就不该在现在的位置了。”米娅恍惚地抬起头,“终于到了。”
她的视线投诸于不远处的山洞前,尤里正站在灌木丛前,指缝间捏着一朵紫红色的小花,稍微侧过头朝他们仰望过来。
尤里淡金色的碎发垂落在耳际,脚步迅疾地走过来,从唐诘身边接过米娅,略作搀扶,只是一秒,待她稳定重心后便松开。
“辛苦您了。”
经过魔兽潮忙碌的一晚,他似乎变得沉稳许多,说话也不如往常那般,总是裹挟着一股连珠带炮的气势。
“这不算什么。”
唐诘向他招了招手,微笑起来:“你呢?有什么不适吗?”
“和在陆地上没有区别。”
尤里湖蓝色的双眸平静地望向他。
“魔力会帮我过滤掉一切令我不适的物质,这让我有着比其他人更优越的环境适应性。”
空间系?
唐诘一时间怔愣在原地,好在迅速反应过来,现在不是能够允许他去深入了解其他案例的时候。
哪怕他知道,尤里所擅长的分解,正好是他当下最紧缺的能力。
他咬了下牙,将一切犹豫和徘徊重新压回心底。
“走吧。”
尤里拨开长着紫红色小花的灌木丛,轻盈地跳到山洞的入口中,侧身回望。
“我们现在处于埃尔夫火山的山脊,再往上边走一段路,就能到天池祭坛了。”
踏入洞窟后,外界的严寒尽数化作一股挥之不去的阴冷,那是只有在阳光无法直射的地域才能带给人类的触感,幽绿的萤火缠绕在无处不在的钟乳石上,尚不到能够照亮前路的程度。
三人不约而同地放缓了脚步,摸索着栈道的方向,手扶着铁索谨慎前行。脚下的木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仿佛将要让人掉下去般摇摇晃晃,身体上无处着落的悬空感,使人毛骨悚然。
唐诘既想要尽快抵达栈道的尽头,又希望能够慢一点,再慢一点,让每一步都结实地踏在桥上,不至于在某一刻忽然摔落。
并非他无力对抗从中空掉落的情景,他已经面对相似的场景太多次了。
这只是一种人类本能的畏惧,在黑暗到完全看不见尽头的地方,四周唯有积水从石头上滴落的清响,
这时候,旁人微不可察的呼吸都如此可爱,让他感到,自己还活在人间,自己并非一人。
索性这栈道很快走到了尽头,他们沿着山内开凿出的蜿蜒小径向上攀登,直到道路豁然开阔。
海雾般飘渺清澈的香气缭绕在偌大的空间里,依旧不见一点火光,可周围却通明敞亮。
娜茜正站在石壁前手持各类型号的画笔,用油漆桶里的发光磷粉,画上原始自然崇拜的图腾。
她将柔顺美丽的黑发盘成发髻,用东方风格的翡翠发簪固定在脑后,素白的脖颈上戴着彩线编织的绳结,白玉质地的平安牌系在绳结上,尾端缀着绚烂的彩色流苏。
相比起她此刻正在作画的内容,她此刻的着装更令唐诘精神恍惚,他想不起自己上一次看见祖国的着装是什么时候了,哪怕在龙岛上,取了个类似名字的荆泉,也没穿过类似的服装。
娜茜穿着的是西南少数民族的特色服饰,鲜艳夺目的青绿色布料掩盖在重叠的银饰之下,圆领盘扣的短上衣和百褶裙,以精湛绝妙的技艺绣上了令人眼花缭乱的百蝶,衬托得她的气质在这幽暗的洞窟中恍若鬼魅。
随着她抬手、踮脚或转头后退等寻找合适的作画视角的细微动作,衣摆和袖管上的流苏温柔地摇晃,手腕和脚踝的璎珞叮铃作响,轻灵的律动仿佛从摆渡河的对岸传来,故人呼唤一般,如泣如诉。
也许他该去燕国看一次。
唐诘好半天才回过神,心情再次低沉下去。
他一想到去往一个和故乡太过相似的国家,便心生胆怯,他害怕自己一旦迈入其中,便会止步不前,哪怕他知道燕国就在魔兽森林的东边,距离他现在实在很近很近。
可是,现在真的是合适的时机吗?
唐诘不断扪心叩问,将浮动的心绪再次向下压,犹如凝结成一块冷冰,生生沉入无光的水潭。
他不能去。
在一切问题解决前,他自身就是一个不定时炸弹,他必须不断前进、前进,抛弃一切不必要的情感……这才是他应该做的事。
哪怕他现在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回去的资格,但至少,他需要明白穿越的真相,将那些藏在迷雾里不说人话的神明魔鬼全部揪出来,让他们对自己坦白,让任何存在都无法操控自己的人生。
他理应获得一个答案。
唐诘往前走,从娜茜的身后开始,打量着壁画的内容,一直走到最中心的祭坛。
地上涂满了鲜红的磷粉,层层叠叠,宛如翻滚不休的波涛,敞开的天空是无尽的黑暗,游动的魔力形成了厚重的保护膜,遮蔽住一切来自天空的星光。
在祭坛周围,栩栩如生地画着一千只女人的手。
拿着莲蓬的圣洁之手,长着毛和爪的野兽之手,密布鳞片湿冷滑腻的蛇之手,正在褪下羽毛的苍鹰之手。
而最多的,当属一种赤红得近乎黑色的人手,皮肤犹如斑驳的碎片满是裂痕,伤口涌出的鲜血里生长出草茎和花卉。
这些赤红之手的掌心中俱紧握着属于不同生物的眼球,蓝色、红色、金色,绿色、紫色、黑色,或破碎或完整,手的姿态大多狰狞,少数如疲惫般放松地垂落,挤压得变形的眼球也跌落出指间。
自然女神。
唐诘几乎控制不住向后跌了一步,深切的寒意爬上后背,冷汗顺着侧脸从锁骨滑进衣襟里。
他的指尖抚摸上咽喉,将视线转移开,努力将心跳平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