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顶层的隔音很好,更何况,这里距离大厅,还远远达不到让大厅里的人能够听见阁楼动静的程度,就算能做到,也会被凯瑟琳给有意隔绝开。
按道理说,唐诘远不必担心自己的狼狈映入别人眼中,但是透过使魔的双眼,他却有种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的错觉。
是了,这理所当然只是错觉,是由无法拔除的负罪感带来的荒谬的错觉。
他是个“加害者”,是罪犯的帮凶,哪怕这世上不存在任何能够判决主谋的法律和道德,但内心依旧要时刻接受炙热的折磨。
罪犯是他,受害者是他,站在法庭的陪审团上的每一个人,都还是他。
仅仅是两个视角,就足以令他感知错乱,更遑论不久前,魔力触须蔓延在整个房间里的时候,连自己的身体在哪个方向都找不到了。
他不由苦笑。
换算成原本世界的科技,应该就是自己使用监控找我自己的位置,结果在无数个摄像头的画面里找得头晕眼花。
“感觉如何?”
“非常不好。”
唐诘没有向凯瑟琳隐瞒自己的判断,就阿纳托利所说,凯瑟琳需要他尽快抵达成年期,魔力由无序走向有序,那么,让她意识到他难以快速抵达她的预期,也许能够拖延些许时间。
凯瑟琳却仿佛很乐意看见现状般,语调轻快:“看来我的估算没错。”
唐诘茫然地看向她。
她扶着他酸软的胳膊,轻柔地按压,两人贴得太近,对方的红发垂在了少年肩上,引起了些许的骚痒。
他不适地想要避开,却因为反应迟钝,被凯瑟琳揽住了肩膀。
下一秒,她却触电般猛地收回了手,玩味地看向他:“还记得之前的感觉吗?”
唐诘不明所以。
直到她说:“杀了他。”
他短暂地陷入了呆滞,视线不由自主地随着凯瑟琳的手指移向前方。
人类青年正跌坐在地板上,听见他们的话语,霍然睁大双眼,胳膊哆嗦着勉强自己站起身,毫无尊严地向他们跪伏着伸出手:“求你们……”
他牙关不停打颤,冷汗止不住地滑下额头,鬼祟的目光在房间周围打转,似乎是想要寻找一个可乘之机。
“你还在怜悯他们吗?”凯瑟琳在唐诘耳边蛊惑,“你还想救他们吗?”
“人类不会给你容身之处,巫师也不会。”她低语着将他拉入昏沉的梦境中,“你还记得他们如何对待你的吗?来吧,现在正是该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的时刻。你只是去夺回你本该拥有的东西,人类将它从你的怀里夺走了,去向他们报复吧。 ”
他攥紧了拳头,与青年对上视线,对方咧开了一个笑容,一个僵硬而苍白的笑容。
“求您……”
唐诘恍惚看见了三个月前的自己。
“我名下有三个庄园、四个村庄……”青年哀声恳求,“如果您需要,我可以把我的仆从都贡献给您,只要您放我回去。”
唐诘骤然脱离了共情的状态,蓦然睁大了眼。
如果他没听错,对方的意思是……
青年仍在咬着牙关,细数着:“我认得一名舞蹈演员,诸多贵族都是她的座下宾,她似乎是位女巫……是的,比起普通人,女巫的血才是更符合您品味的祭品,不是吗?”
“我和她关系很好……我可以为您给她设下陷阱……”
“是吗?”凯瑟琳似乎对那个惨遭背叛的可怜女孩有了些兴趣,“倘若她不是女巫,你该如何?”
冷汗滑下青年苍白的脸颊,他虚弱地微笑:“哪怕不是女巫,纯洁的少女对您来说,不比我这腐烂的灵魂更好吗?”
青年语毕,视线转向唐诘,浑身颤抖一下,面向凯瑟琳俯下身子:“我愿意向我的父亲求情,叫他上奏陛下,开启第三次猎巫行动……”
他还在喋喋不休,站在凯瑟琳身边的唐诘却发现,她的表情转瞬变冷。
“你激怒我了。”
魔杖自她的袖袍里探出头,指向猛地颤抖一下身体,抬头看向她的青年,魔杖尖端闪开一簇火花,青年身上没有任何烧焦的痕迹,却仿佛浑身烫伤般,满地打滚。
“人类是种极为脆弱的生物,只要你在紧绷的琴弦上轻轻一拨,他内在的平衡就会向一侧无止境地跌落,最终支离破碎。”
他发出尖叫,凯瑟琳神态自如地收起魔杖,温声道:
“现在,去收割他的生命吧。”
也许这一切都只是凯瑟琳展现在自己眼前的一场戏。
唐诘已经知道,她能够改造人的认知、能够诱导人内心最深处的情绪,如今展现在眼前的,很可能只是她操控着受害者扮演的木偶戏。
——哪怕他不行动,凯瑟琳也会夺走对方的生命。
也许是自我安慰,又或者,只是因为他在切身利益和公共道德里选择了自己。
“我该如何做?”
唐诘轻声问。
凯瑟琳托起他的手,两人的指尖交叠在一起,他仿佛成了一柄任人操控的武器,一把寒光凛冽的长刀,脉搏随着呼吸的起伏,将魔力从胸腔带离到腕骨下掩藏的动脉中,蓬勃的生机在血液里沸腾,像是要将他的理智燃烧殆尽。
“放出你的魔力。”
无形的触须在凯瑟琳的引导下,从掌心的毛孔里探出,他竭力控制着自己,迟迟不愿动手,浮动的魔力困在皮肤外三厘米的距离内,魔力因为挣扎而不住地战栗着。
“刺穿他的颅骨。”
他控制着它们彼此纠缠,凝聚成一束,顺着视线笔直地前进,在抵达人类的头部周围,却仿佛无从下手般,盘踞在周围游离。
“我要怎样进去?”
人要如何进入另一个人的大脑?
阿纳托利的方法明显不适合他自己,他心知自己当前对魔力的认知尚且还无法支撑构建出一套
唐诘茫然地回望,凯瑟琳的手指覆盖在他的掌根处,像是操控机器般,指引着他的行动。
唐诘集中精神,面前展现的,却已经不再是人类的头颅,而是一片黑色的密林,魔力犹如雨珠穿入树丛之中,深陷泥土,越过坚硬的岩石层,看见了一团明亮的白光,和初次与凯瑟琳见面时,对方从人体内拉扯出的物质十分相似。
发丝细的绯红魔力正缠绕在白光上,不断紧束,使其窒息。
白光逐渐虚弱下去。
她无力于将她需求之物拖拽离开人体。
自己真的应该听从她的命令吗?
细微的呼吸声贴在身后,唐诘在揣测不安的怀疑中,停下了自己的动作。
他一边疑心对方是在试探他,一边又觉得这是个反向试探的机会。
万一呢?
万一凯瑟琳真的失去了反抗之力,自己难道还要去剥夺他人的生命?
之前的牺牲者可以解释为他还没掌握到凯瑟琳的弱点,无法违抗她的暴力,可现在?
凯瑟琳将制作魔药的工作交给自己,本就是一个机会。
她可能是在虚张声势,指导又不需要消耗过多的精力,只要按部就班地让自己顺从她的指令行动就足够了。
唐诘果断地剪断了她的魔力,看见凯瑟琳脱力跌倒,连忙挪开距离,小心地靠近同时晕厥过去的青年正悠悠然转醒,茫然地抬起头,肩膀在冷空气的侵蚀下瑟缩了稍许。
“发生了什么?”不久前,还深陷幻觉的人类青年,此刻在剧烈地错愕下放大了瞳孔,撑着膝盖从地面山站起身,摇摇晃晃地皱起眉头,仿佛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卡特琳娜?”
他念出了一个陌生的名字,唐诘却没有精力去管他。
“我很遗憾,你做出了错误的选择。”
毛骨悚然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唐诘还来不及转身,冰冷的手指如铁钳般紧紧扣住了她的脸,苍老的白发从肩上垂落,满是褶皱的掌心按在了仍在打颤的脊背上。
“安德烈,替我抓住他,好吗?”
青年——安德烈听见话语的一瞬间,毫不犹豫地握住了佩剑,却又怔在了原地。
“我需要你……”凯瑟琳的嗓音变得无比柔媚,虚幻美丽犹如梦境的精灵,与之相反的是,是她的身形逐渐佝偻,皮肤褶皱泛黄。
安德烈在恍惚下,拔出了剑。
“你清醒点!”
唐诘第一时间挣脱了凯瑟琳无力的禁锢,远离了对方跑向墙边,环顾四周,想要找到一处藏身之地,却又因为空间的狭窄,果不其然地失败了。
他摸索着书柜的纹路,牙齿受寒般磕碰个不停,指节下意识地抽搐,头皮一阵发麻,混乱的思绪里,找不到任何能够让自己安全的线索。
该怎么做?
“她是魔女!”
一道剑光劈来,躲闪不及下,左脸划下一道血痕,剑尖刺入了书柜中,卷起木料的碎屑和刺花。
后知后觉的刺痛直到指尖碰到伤口,才清晰地出现在大脑里,在此之前,仿佛什么痕迹也没落下,身体不过是意识操作的木偶。
安德烈看向他的神情逐渐狰狞,对方发出野兽似的低吼声,年轻的面孔上现出诡谲的橘红色图腾,犹如动物的胡须。
他失控了……不,应该说,这位名叫安德烈的1号俘虏,已经彻底成了凯瑟琳的傀儡,一如前不久的自己,在找不到出路的茫然中,只能听从她的指令行动。
精神系的术法实在防不胜防。
唐诘咬住嘴唇,眉峰压低,紧绷的情绪好似嗡鸣不止地琴弦,逐渐统一成剔除掉全部杂音的尖锐旋律。
他不知道,对方究竟是刚被抓来就接受了改造,还是凯瑟琳临时对他附加了影响,但是现在的状况,却是说不上好,他也在没有思考对方处境的余裕。
他试着将精神触须探进对方的身体,却仿佛接触到一盆沸水般,神经末梢传来滚烫的疼痛,忙不迭地收回动作,下一道攻击再次袭来。
按道理说,自己和凯瑟琳的属性很接近,为什么她在魔力匮乏的时期还能攻击,他就只能一直不停地逃跑?
唐诘连滚好几下,倚靠着墙边的书架,肩膀却猝不及防地感到一阵剧痛,偏过头,看见一本书正掀开,鲨鱼似的獠牙紧密地咬合在肩膀上,却不得寸进。
“衣服……”
唐诘骤然恢复清醒。
黑袍对于金属攻击有抗性!
安德烈已经站在唐诘面前,欲要将敌人的右肩到胸膛一斩而下。
唐诘抬起手,直接抓住对方的剑身,朝自己的方向拉扯。
“给我清醒过来!”他咬牙切齿,力求唤醒对方的神智,“凭什么你要给一个骗子卖命!”
安德烈的双眼空茫地在唐诘身上游荡,试图夺回自己的武器,与在魔力加持的自己相比,力气显然稍有逊色。
“49,你还在做无用的挣扎吗?”
凯瑟琳的脚步逐渐靠近,唐诘心中一紧,意图脚下使力将安德烈绊倒在地,可安德烈突然松开握剑的手,提起膝盖向他腰腹一踢。
唐诘重心不稳,被人反向剪住了手臂,形成了一个桎梏的姿势。
凯瑟琳的鞋尖挪到他的眼前,她枯瘦的手掌托起满是汗水的脸颊,唐诘看见她蒙上白翳的双眼和松弛的脸部肌肉,直到冰冷的舌头舔进了左脸的伤口里。
他的胳膊不受控制地在恐惧下颤抖起来,魔力刚要向外爆发,身后的傀儡安德烈立刻绞紧双臂,抬膝踢向后腰。
强烈的冲力下,他痛得像是五脏六腑都要移位般,短暂地失去了神志,眼前发黑,不住地咳嗽,直到感光恢复,才发现口腔里溢满污血。
“你原本能成为最合我心意的弟子,”恢复青春的魔女捧着唐诘的脸,双目与他对视,“只要放弃那些没必要的坚持和无所谓的生命。”
“我……”唐诘刚想回答,喉咙却嘶哑得厉害,她显然没有善待俘虏的品性,于是,他只能强忍着肺腑和声带密密麻麻的疼痛,强行面对她的拷问,“我没有想救他们。”
“我猜也是。”凯瑟琳点了点头,“那你只是单纯地反抗我?”
“不。”唐诘逐渐适应了身体的疼痛,哪怕眼前的视野犹如老电视机一直闪着白光,也能坚持着清醒,“我只是想救我自己。”
凯瑟琳沉默了许久,好半天才回问:“我想不明白,你在我这儿能遇见什么危险——在菲尼斯城,应该已经明白,人类对我们饱含恶意,只有同类才值得依靠。”
“哈。”
唐诘嗤笑了一声。
“我不明白。”凯瑟琳命令道,“告诉我,你一直在恐惧什么?”
“……或者,你需要一瓶吐真剂才能说实话?”
他手指颤抖了一下。
“好吧。”唐诘状似叹息地说,默默计算着体内魔力的恢复状况,“我没法相信一个一直试图控制我的人。”
凯瑟琳坐在沙发上,双腿交叠,托着下巴仰头看他:“如果我真的打算对你的大脑下手,那早就下手了,何至于等到现在。”
她觉得这个例子不够,还添加了说明:“你看,我原本可以把你像1号那样变成我的傀儡,可现在,你能够自由地和我交谈,不正是说明了我的仁慈吗?”
她目光充满温情的期待。
“你并非是不想做,而是做不到。”
事到如今,唐诘已经可以收手了,他的试探彻底失败,她展现了重归友好的意图,只要他肯回头,她就会保下自己。
可真能如此简单吗?
哪怕是普通人,对于背叛者,也会施以酷刑,何况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从来不会心慈手软的女巫。
相信她对自己的感情?
不如相信自己对她的价值。
唐诘撕开了她的伪装,声音既冷又沉。
凯瑟琳的笑容逐渐变淡。
他们注视着彼此的眼神十分地相似。
他厌恶对方,正如同他厌恶听从对方的命令、无法反抗的自己。
每一次,他想要鱼死网破,但是总是犹豫着、徘徊着、挣扎着,倘若没有上一次外出时,凯瑟琳吸血的意外遭遇,他仍旧会按兵不动。
因为凯瑟琳教导他的知识和技能是真实的,他才会在漫长的相处里,一遍又一遍地谴责,抱有背叛之心的自己。
但他不得不做。
无论如何否认,作为穿越以来遇见的第一个人,凯瑟琳在他的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他学习她的知识,更在学习她的作风。
倘若无法挣脱这自上而下的桎梏,就算一切记忆清晰如昨,他也永远无法再找回曾经的自己。
“你找不到进入我的大脑的方法,对吗?”他咳嗽着发出笑声,“所以你才通过外部环境给我逐步增压,力图让我彻底信任你。”
凯瑟琳的瞳孔紧缩了一下。
如他所料。
自己的思维实质上和日记本绑定在一起,她试图在他的脑海里寻找类似的“核心”,当然一无所获。
因为真正的“核心”早就脱离了身体,实体化成了一件不起眼的道具。
——说到底,他现在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生命形态,这还算得上是人吗?
“‘同类’‘保护’,你要把我的人格困在孤岛上,唯一能够相信的只有你,在雏鸟情节下对你百依百顺,哪有这么美妙的事儿?”
唐诘低笑。
“你认为你拙劣的手法能够让我上当吗?”
这句嘲讽实际上言过其实,因为如果没有阿纳托利的静心术时刻提醒,他还真有可能栽到她的陷阱里。
不,哪怕有阿纳托利,自己实质上也遭到了她的迷惑,产生过放弃抵抗的念头……只是她后来打破了这种信任。
唐诘垂下目光。
“啪、啪、啪。”
凯瑟琳拍了拍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你需要点以桥正里教训。”
她似乎还没打算直接对他下手。
唐诘心中有种果不其然的轻松,随即索然无味,直到她呼唤了另一个名字:“安德烈。”
忠诚沉默的卫兵将他的关节错开,用力摔到祭台上。
唐诘手腕抽搐了两下,浑身骨骼撞在岩石上的冲击力叫他好一阵说不出话。
她想做什么?
他在烦躁之余,隐隐有了些许不安。
“好好反省吧。”
蓝紫色的光芒将唐诘吞噬,凯瑟琳居高临下的声音淡去,柔美的面孔在水色中模糊成了暧昧不清的波光。
昏暗的意识沉沦于汪洋,他在海水中不停地向下坠落,无法衡量空间的尽头。
血液里的魔力猝然加速,心脏不堪承受地发出了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