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晚,十点整。

  叶嘉回到了云锦苑,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情太过让他混乱,回到家,他便进浴室冲了个澡。

  手机在门外轻轻的震。

  浴室内水汽朦胧,磨砂玻璃上凝聚着一层水汽,水珠浅浅滑下痕迹。

  这个点会给他打电话的只有可能是一个人。

  叶嘉烦躁的将头发向后捋去,他眉眼下垂,默默站在水下,听着铃声震了许久,最终还是无奈的叹口气,披上浴袍出去。

  他到底还是怕沈知韫担心。

  丝绸质地的浴袍长至膝盖,走动间如云朵般轻轻划过腿沿。

  头发还在滴水,叶嘉席地坐在茶几后,修长的指尖触碰着手机屏幕,未接视频通讯显示未知地点,他回拨过去。

  视频接通的很快。

  悉尼已经是凌晨,沈知韫应该刚忙完,眉眼间有些倦意,台灯洒下轻柔的光辉,他身前放着一本书,书名是一串陌生文字,像法语。

  “嘉嘉?”沈知韫看向镜头,目光不留痕迹地扫过他脸上的每一处,担心的问道:“怎么才接电话,聚会喝酒了吗?”

  看清他脸上的倦意,叶嘉心有点软,悉尼已经凌晨一点多,沈知韫一直等他等到现在,明明能早点给他打电话,却怕耽误他的聚会。

  “喝了一点点。因为是最后一次聚会,不喝的话过不去。”

  “嗯,”沈知韫没有多问,“头晕不晕?客厅储物架上有醒酒药,难受就吃一片。明早我给你点小米粥,养养胃。”

  “明早应该不行,”叶嘉看着他,“明早要去台里开会。我顺便在台里吃吧。”

  沈知韫合上书,微微蹙眉:“是节目要开拍了?”

  他对电视台的动向倒是很了解。

  叶嘉不动声色,“是的,下午的飞机。”

  “去哪儿?”沈知韫问。

  “滇省。”叶嘉回答。

  沈知韫思忖片刻,道,“滇省离海市距离不近,你记得带点现金,遇到紧急情况防身用。”

  “好。”叶嘉拿起毛巾擦头发,“对了,知韫哥,有件事我要问下你。”

  他发梢潮湿,细微剔透的水珠黏在眼睫下方,黑眸微抬,眸底光芒清润,“何子烨他们要出来租房子住,我们在和平小区租过的那套房还在吗?”

  仔细盯着屏幕,叶嘉想从沈知韫脸上看出些情绪来。

  沈知韫神色如常,脸上隐隐有些笑意,说道:“明天我给房东打个电话,问问他。他们这么快就准备搬出来了?”

  “嗯,何子烨已经找好工作了,七月份去报道。周晋也准备在海市待着,两个人一块租的房子。”叶嘉说。

  “这样,”沈知韫语中有些思索,“明天白天我就去问房东,如果房子租出去了,和平小区应该还有其他房源,顺便帮他们也问问。”

  “不会麻烦吗?”叶嘉依旧静静的盯着他。

  问什么房东。

  房东不正在他眼前吗?

  “当然不会。”沈知韫含笑的目光穿过镜头,温柔的落在他身上。在叶嘉看不见的暗处,他眸色有些深,指腹缓缓摩挲着书页,“嘉嘉,怎么了?你今天好像不开心。”

  他察觉到了。

  叶嘉收敛了眸色,“没有不开心,就是有点担心拍摄的事情。”

  沈知韫的表情看不出信没信,却仍然温声安抚他,“这是你第一次执行外出拍摄的任务,紧张是正常的。我第一次独自处理公司业务时,跟你的心情也一样。”

  这倒让叶嘉有些好奇了,“也很紧张吗?”

  “紧张,”沈知韫笑着道,“不过等渐渐熟悉了新的工作形式后,再回头看,就会觉得当初的担心很有趣。”

  叶嘉听出些不对劲,“什么有趣?”

  他忽然反应过来,“我吗?”

  沈知韫没有说话,眼底笑意更加深浓,此时无声胜有声,叶嘉从他眼里得出肯定的答案。

  他又在逗他。

  抿了抿唇,叶嘉觉得自己该生气的,可半天下来,他还是忍不住挑起唇,莫名其妙的跟着那头的沈知韫一起笑了。

  他笑得眼睛弯弯,心中梗塞的郁气,在面对毫不知情的沈知韫时,悄无声息的被他哄得散了大半。

  “好了,嘉嘉,你该休息了。”话题从沈知韫开始,也从沈知韫结束。

  灯光下,男人修瘦分明的右手拿起书,放到床头柜上,动作一如往常的慢条斯理,摘下阅读眼镜,望向镜头,眉眼间的情绪很温柔、倦意散漫,“这个月我会回国。”

  “放轻松,”他对叶嘉说,“你的工作一定会很顺利。晚安,宝贝。”

  他言语中的笃定与安抚,让叶嘉混乱起伏了一天的心情渐渐安定下来。

  一切情绪都被沉淀。

  是的,现如今,最重要的事是节目录制。

  寂静的客厅里,手机音响声音调的不高。

  沈知韫低沉而磁性的声音缭绕在耳畔。

  有一瞬间,叶嘉很想把心底的疑惑问出来。

  话即将说出口,又被他咽下。

  沈知韫正在悉尼处理公司的乱摊子,不该再为国内的事务分心了。

  独在异国他乡,就像沈知韫希望他的工作会顺利一样。

  他也希望沈知韫平安顺遂。

  叶嘉停下擦头发的动作,客厅没有开灯,玄关的灯光轻柔的洒了过来。他轻轻弯起唇角,侧歪着头,对沈知韫微笑,柔软乌黑的眼中漫开潋滟的秋色。

  “好。晚安,知韫哥。”

  ……

  视频电话挂断。

  偌大空旷的卧室内,沈知韫脸上温柔的笑意倏然消失。他神情冷沉,压低的眉眼不怒自威,昏黄台灯笼来轻柔的光线,却趋散不掉眼眸深处的深思与黑沉。

  撩起眼皮,沈知韫看了眼悬挂的时钟。

  凌晨一点。

  梁特助和安娜应该已经休息了。

  但他冷着脸,还是拨通了电话。

  每个月六位数的工资,这两个人居然没有一个发现叶嘉身上出现的异常。

  电话接通,沈知韫缓缓扯唇,眼底情绪晦暗,对那头紧绷的声音道:“查查海大最近出什么事了。”

  顿了顿,他忽然有些猜测。

  眉心稍沉,又道:“也查查叶嘉身上出什么事了。”

  *

  -

  第二天,叶嘉准时到了电视台。

  《人生如歌》最近是台内的大热门节目,华腾赞助、一台播送,两个前缀挂在节目前面,是让不少成名已久的制作人都眼红的班底。

  没人想到这香饽饽怎么就落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二台节目人手里。

  但大家都是人精,私底下不论怎么胡乱臆测,面上仍对郝悦展现出充分的友善。

  郝悦与他们虚以委蛇。

  当着众人的面,以雷厉风行的手段重组节目组,并迅速敲定第一期的节目方案。

  节目第一期选址在滇省新南市清水村。

  这里有连绵起伏的大山、温暖如春的气候、茂盛幽静的丛林。

  清水村位于大山深处,曾经数度与世隔绝,村民们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小农生活。

  直到九十年代国家耗费大力气打通山体隧道,使这里有了一条连接外界的公路,村民们终于不用再仰仗人力耕种,过着看天过日子的生活。

  清水村地方太偏,且大部分路段都是山路,郝悦考虑许久,还是决定依靠那里的交通工具。

  这一路飞机转火车转大巴转小皮卡,众人最终在距离清水村最近的县城,坐上前往村子的车。

  山路蜿蜒、地势逐渐拔高。

  唯一热闹的集镇也在视线中渐渐远去。

  天近傍晚,下车时已是大阴天,头顶的天空黑沉沉的,云层阴翳。

  吹来的晚风都带着潮湿的水汽。

  大家周转一天,神情都很疲惫,随便扯了小板凳和纸皮,席地而坐。

  “叶嘉,”赵佳然坐在叶嘉身边,她今天打扮的利索,头发也高高挽起,脸色有些苍白,但还是兴奋的用手机拍照,“没想到咱们还能在一块工作。”

  叶嘉头发有些乱,微潮的垂在额前。

  皮卡行进间黄土漫天,沙土飞扬。

  他笑了下,从身后的背包里拿出水,递给赵佳然:“喝点水缓缓,你脸色不太好看。”

  “好,”赵佳然开心的接过水,“谢谢。”

  节目组唯有郝悦跟赵佳然两个女性。

  大家让她们坐在皮斗里侧。

  这趟出行,郝悦从隔壁体育频道借了两个人高马大的汉子,据说学过泰拳,经常跑各类体育赛事现场,曾因阻止赛场内打群架斗殴而被台内多次奖章。

  这两人分别叫李想和仲子航,一天的接触下来,能感觉出他们性格憨厚、大方,爽朗又好说话。

  赵佳然是组内唯一与其他人都不熟的人,所以对早就认识、且还是校友的叶嘉更加亲近。

  清水村离最近的集镇还要一个多小时的车程。

  路过半截,皮卡司机忽然探出头,往后吆喝了句:“大家坐稳了,前面路况不好,别喝水也别玩手机了,小心东西掉了。”

  郝悦第一个收起手机,让大家坐稳,“我查过资料,这里财政入不敷出,乡里建设比不上城镇,所以大部分土路没办法修,十几年来一直没变过。”

  “大家保护好设备,千万别摔了。”

  叶嘉等人闻言,立刻把摄影包抱进怀里,牢牢护住。

  才做好准备,路况紧跟着颠簸起来。

  黄泥混合着污水,到处蜿蜒攀爬,裸露在外的石子路尖锐,厚厚的橡胶轮胎从上面碾上去,剧烈起伏。

  颠得实在厉害,好像在坐过山车。

  足足过了五分钟,这段路才过去。

  司机又探出头,大脑门锃亮,嘿嘿的笑,解释了句:“你们来得不是时候,前段时间才下了雨,这段路一下雨就难走。行了,前头还有十分钟就到了,你们到哪儿,我给你们送过去。”

  郝悦看了眼手机,手机信号只有两格,她蹙了蹙眉,发现这层峦的大山不仅阻隔了外界的通道,还让信号都跟着变得很差。

  “清水县富民中学。”

  “你们咋要去那?”

  “我们去那里找杨老师。”郝悦说,“大家都准备一下,我们的目的地快到了。”

  司机这倒是一愣,这条路少有车辆往来,他干脆把车停在土路边,下车抽了根烟,问道:“你们是来找杨老师的?杨老师前段时间病了,这会儿还在卫生所输水呢。”

  郝悦笑道:“我们是电视台的记者,来这里拍一拍杨老师平常的日常,已经提前跟富民中学的校长联系过了,杨老师也同意接受采访了。”

  司机皱着眉头,把烟掐了,“你们要拍多久?”

  头顶忽然雷声阵阵,乌云翻滚。

  抬头看去,大山巍峨耸立,尖顶如梭,其上无数森林幽幽伫立,密而深邃。

  山里的阴天比平原地带的阴天更加可怖,黑压压一片乌云似若被泼了墨汁,黑的看不见底,云团翻滚着,其间电闪雷鸣。

  这是一向生活在平原地带的众人,第一次见这么粗大、明显的闪电形状。

  “这是要下大咯?”司机嘀咕了一句,连忙跑上车,迎着山间土路呼啸的风,往前方快速驶去。

  他开着窗,轰隆隆的雷声中,声音从窗户里飘出来:“你们来的不是时候啊!”

  “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郝悦也提着声音问。

  “我们这里五月份多雨,一下就是大暴雨,”司机道,“你们来得容易,不好走啊!拍个三五天还行,我冒着雨也能把你们送回城,再拍久一点,雨一大,必须得等雨停了才有车敢走!”

  郝悦定了定,道了声谢,把头缩回来。

  她今天化的淡妆,妆容被细细密密的小雨滴淋得微湿,好在司机又停了车,手脚麻利地给后面的皮斗盖上雨棚,这雨棚有股又臭又潮的霉味,下一刻,噼里啪啦的小雨就下了起来。

  雨棚下的光线很暗,个别地方还漏水。

  八个人紧紧围成一圈,叶嘉从包里找出手电筒,递给郝悦。

  郝悦面色沉冷,打开手电筒,光线照在她手里的采访大纲上,她道:“我们预计的拍摄时间是一周。山里天气变得快,来之前我查的预报还说这几天都是晴天。但既然赶上了,我们还是以拍摄任务为重。”

  “现在,我们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雨下得太大,我们被迫滞留,那就耐心等雨停,权当带薪休假了。”

  大家都乐起来。

  彭明明在旁边扯叶嘉的袖子,小声道:“我赌悦姐在心里吐血。”

  叶嘉看一眼郝悦僵硬的微笑,也侧过身,低声说:“我赌悦姐听见了你刚才那句话。”

  彭明明一愣,肉眼可见的一慌,一抬头,郝悦正微笑着看着他,甩来一个你小子等着的眼风。

  “我靠我声音这么小她都能听见!”彭明明震惊。

  叶嘉却缓缓皱眉看向他,抬手捂住他的右耳。他动作突然,大家同时闭嘴,奇怪的看过来。

  彭明明更是一脸懵逼,足足过了好半天,在头顶一声轰雷的炸响下,他才嗷了一嗓子,“卧槽!我耳朵好疼!怎么回事——”

  “你耳鸣了,”叶嘉冷静道,迅速从包里翻出法式小面包,递给他,“山上山下气压不一样,通过咀嚼可以缓解,别急,看看一会儿症状会不会缓解。”

  郝悦立刻道:“还有谁耳朵疼?还有谁?”

  “我们都还好,”唐秋风皱眉道,“彭明明你怎么回事,自己耳鸣都察觉不到?”

  “我经常耳鸣啊!”彭明明捧着个小面包欲哭无泪,“医院检查也是神经性耳鸣,不严重,不用吃药,谁知道这次这么疼啊!”

  “别说话了,坐好。”唐秋风拍拍他的背,赵佳然主动起身跟他换了位置,让彭明明靠着皮卡车背。

  他还有点不好意思,“其实也就一点点疼……”

  赵佳然朝他笑了笑,“没关系的,我坐哪里都是一样的。”

  安顿好了彭明明,其他人也有轻微的耳鸣反应,不过咽几口口水,吃点东西就好了。此时皮卡仍然行进在一条斜斜往上的道路上。

  地势越发的高。

  两侧雨水从山体滚过,飞速滚下。

  穿过茫茫雨幕,司机在大雨中吆喝一嗓子,“到了!”

  叶嘉等人顺势抬头。

  遥遥地看见了雨幕中的一个小点。

  这小黑点越来越明晰,越来越大。

  是一块横匾。

  写着“清水村”三个字。

  作者有话要说:

  掉马倒计时ing

  最终还是爬起来码了一章

  相当于今天没有请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