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了,顾庭简还是不愿意见他。

他遗留的所有物品被顾庭简一个纸箱打包扔到了门口。

邵谦每天都会站在纸箱边等,有时安静,有时暴躁。有时他也知道,顾庭简很可能已经从地下车库离开了,却还是迈不动腿,想着对方兴许会在监控摄像头里看他一眼。

等得久了,也不在乎难堪了,他时常会产生一种身体不受自己控制的感觉,仿佛自己只是一个冷眼旁观的路人,以解离的方式来对抗内心的苦。

等得久了,邵谦知道自己肯定熬不过去,毕竟顾庭简最擅长冷暴力:他认定的事情,他自己不改变主意,就没有丝毫转折的余地。


在踉踉跄跄走回家的路上,他恰好和一伙夜路返校的大学生擦肩,一张张朝气蓬勃的面容,在一无所有的年纪笑得恣意。

这些年他走得太快了,有了梦寐以求的一切,却尝不到一点甜。

他现在知道错了,可他又不可能带着现在的知识和阅历,回到十六岁的那个夏天。


一整夜失眠,第二天一早,他拿着砖一样厚的文件夹去公司找顾长志。

顾长志也不见他,只是差秘书下来问他有什么事。

他拿出文件夹,客气地递给对方:“麻烦帮我转交顾总,他看了就明白了。”

对方没想到文件这么沉,接过的时候还差点没拿稳,疑惑地问道:“什么文件这么厚一打?”

邵谦答道:“赠与协议,一式一份,我不需要留底,需要办手续的时候,再联系我吧。”

离开的时候,他忽然觉得一身轻松。

他终于可以,在社会的规训下,循规蹈矩地,做一个庸庸碌碌的普通人了。


顾长志打开看了文件后,沉默了许久,旋即一个电话把顾庭简喊了过来,没说具体内容,等人到了才指着桌上一打文件说:“给你的,签完字喊人去办手续。”

顾庭简走过去,拎起最上面一份合同看了眼,立即皱起眉,“我不签!我不想再和他有瓜葛。”

“嘿!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顾长志纳闷道,“你跟他闹掰了,他把从你这儿拿走了的东西还回来,不是合情合理吗?再说这些房产、股份是你的吗?是你老子我的!”

顾庭简低眉顺眼地应声道:“那您去找他,让他把受赠人的名字改成您的。”

“我说你到底怎么回事儿,一回来就火急火燎地去找他,人好不容易长出良心来了,你懂不懂得丰收啊!”

顾庭简反问道:“合着您对我去找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为了让我去要钱的。”

“难不成这钱你不该要吗?”顾长志气得站了起来,走到顾庭简身边劝道,“再说了,你不是喜欢他吗?把他留在身边,养着做个职业经理人也行啊,他这几年业绩不错,还是挺有潜力的。”

顾庭简对于父亲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感到十分诧异,“爸,您想清楚了,他不仅我们家最艰难的时候卡您资金链,还差点把卓枫送进去,这样的毒蛇您敢用?”

“有什么不行的!”顾长志理所当然地说道,“我是今天看到这些协议才想明白,感情你还真是他软肋啊。”

“那又怎么样?难不成您要我以身饲虎啊?”

顾长志嘲讽道:“你都喂了这么久了,再少二两肉能怎么样?我真不知道你们小年轻这么弯弯绕绕的干什么?钱拿到手了才是正道!你赶紧去把人哄着,该过户的过户,该公证的公证,听见没?”

顾庭简起身就走,“我还是那句话,我不见他,我跟他没法过了。您想要钱,就让他把受赠人改成您。”

顾长志在他身后气急败坏地吼道:“我才懒得管你跟谁过!但不把聘礼拿回来,你个败家子别想分手!”


中午时分,邵谦仍旧觉得精力充沛,就去约了老同学温捷吃饭。

温捷毕业后回来找了一家律所安定下来,目前是一名授薪律师,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迟,忙得脚不沾地,连中午出来吃个饭,都要紧盯着手机生怕错过任何消息。

“邵总见笑了啊,打工人的生活就是充斥着处理不完的琐事。”温捷自嘲道。

“至少一天天过得很踏实。”邵谦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一直没吃过东西,此时看着眼前寡淡的沙拉也觉得十分可口。

“那可不是!”温捷边吃边说道,“我争取,15年以后,能有资格接上你们公司的案子。”

“15年?”邵谦诧异道,“你这个目标规划的够长远啊。”

“那可不是。”温捷一板一眼地说道,“没工作以前觉得,只要有资源、有人脉,瞎猫也能遍地捡死耗子,我还指望着你提携我呢。现在真做起事来,就觉得不容易,就算你把案子砸我头上,我都接不下来。还是得一步一步来嘛!先说好,15年之后,你可一定得接济我!”

邵谦笑了笑,随后淡淡地说道:“我离开华亭了。”

“啊?可他不是把股份送你了吗?”

“还回去了。”邵谦顿了顿有道,“我想重新开始,像你说的那样,一步一步来。”

“啊……这……”温捷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个情况,一时愣在原地接不上话,怕说了不该说的话不小心戳他伤心处,也不敢多问,只能隔靴搔痒般安慰道,“挺好!挺好!你这是拿得起,放得下啊。那你之后什么打算?”

“我想找个地方挂证实习,一年之后,再做打算吧。”

温捷瞪大了双眼:“你……认真的?”

他听到这话的惊诧程度,不亚于听到有人博士毕业之后打算回幼儿园大班重修一门没拿到老师奖励的五角星的烘焙课。更何况没有执业证的实习律师是最没人权的苦命大怨种,起早贪黑一个月的津贴只够房租和生活费,两者中的任意一项。他好不容易灰头土脸地从这个阶段熬出来了,听到有人要跳入火海,同情之心溢于言表。

邵谦点了点头,“认真的。”

“不是,你都已经混到这个份上了,不能去其他企业吗?有竞业协议?再怎么限制也不至于让你走投无路到来受这个苦吧?”温捷苦口婆心地劝道,“邵谦,咱别一时赌气行吗?你从前一向是最理智的啊。”

“我想清楚了。我跟你们所的白律见过一次面,他待人大方妥帖,态度不卑不亢,我对他印象不错,怕直接接触唐突了,这不找你来问问,他带新人吗?”

温捷看着对方无比确认的眼神,犹疑道:“那……我帮你……问问?”

邵谦殷勤地看向他点了点头。

温捷立即编辑了短信发过去,没过多久,对方就发来了回复,“白律问你,愿不愿意跟法律援助以及是标的100万以下的案子?”

“没问题。”邵谦不假思索地答道。

“他同意了,让你方便随时过去。”

邵谦笑着拍了拍温捷的肩膀,“谢了,以后就是同事了,这顿我请。”


把生活拉回了原本的轨道之后,邵谦觉得安稳了不少,负罪感不再密不透风地压在他身上了,心悸和慌张也少了一大半。

逼仄的办公环境给了他一种被包裹的安全感,纷至沓来的信息让他没有精力去胡思乱想,就是下班后时常觉得身边安静得可怕,就像前几年,他一个人躲在酒窖里的时候那样。

于绚来找过他,问他什么时候回去,还旁敲侧击地问他和顾庭简现在关系怎样。

他把人打发走了,让她先安心跟着靳明做着,之后再走一步看一步,反正要是有人想开她,她理直气壮地提2N+1就好了。

于绚看着他一副依依不舍、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只说了句,“其他都不重要,邵总您千万保重身体。”


转眼到了周末,久违的大晴天,暖阳和煦,顾庭简却还是不理他。

邵谦打听到林叙扬还没走,就跑去他所在的学校碰碰运气。

他是去道歉的,就是希望顾庭简万一知道了,能少生气一点。


公告栏显示林叙扬上午参加了一个研讨会,邵谦数着散会的时间在走廊上徘徊,好半天才看到有人陆陆续续出来,在捕捉到那个身影之后,迅速跟了上去,“林先生留步!”

林叙扬闻声回头,眯着眼上下打量着他,“邵谦?”

“林老师!”一个女学生从教室着急忙慌地跑出来,“我还有个问题想请教您!”

林叙扬朝她和煦地笑了笑,“邮箱联系吧。”

“可我没有您的邮箱地址。”

林叙扬拿过女孩手上的本子,又从口袋抽出笔,写下一串字符递了过去。女孩点头致谢,又瞥了眼邵谦,随后活泼地跑走了。


林叙扬走到一个林荫角落后方才站定,微微挑眉道:“你是特地来找我的?”

“是。”邵谦退后半步,双手自然垂于身前,标标准准地90度弯腰鞠躬,“对不起,我一时糊涂,给您添麻烦了。”

“顾庭简让你来的?”

邵谦仍旧躬着身,“不是。”

“那你竟然肯来?”林叙扬悠哉游哉地说道,“那只可能有一种情况了……”

林叙扬往前走了走,微微俯下身靠近他的耳朵,语气中带着一种上位者特有的矜贵,“他不要你了,对吗?”

邵谦闻言脸色骤变,却仍旧强撑着咬牙道:“我对我的所作所为给您造成困扰而来道歉,跟旁人没有关系!”

林叙扬拍了拍他绷紧的脊背,“起来吧!这是在学校,我不想让人看见误会我霸凌学生,找个研讨室坐下谈吧。”


听到脚步声,邵谦方才缓缓起身,跟着林叙扬走进一个小教室。

他发觉林叙扬不仅对他没有敌意,反而和善地像个老熟人,大方而体面,这反倒让他觉得不安,他不喜欢认知不了、把握不住的变量。

关上门,林叙扬在他对面坐下,悠悠开口道:“以你的性格能做出这种事,我一点都不惊讶。我很早就在顾庭简的描述里认识你了,我对你的印象是,阴冷、刻薄、傲慢且自私。很遗憾,现在你站在我面前,你本人倒是一点都看不出来有这些特质。”

他不得不承认,邵谦是一个看过几眼、交谈几句就让人恨不起来的人。从外表上看他是一个很弱、很淡,可以任人摆布,可塑性极强的人。容易让人产生一种想要去呵护他、主导他、掌控他的欲望。

这种感觉源自于他身上散发出的强烈“不配得感”,仿佛只要给他一点甜,他就能高兴得心花怒放。

这种错觉是可怕的,因为示弱只是他用于自我保护的姿态,他内心的欲望是一条永远都填不满的沟壑,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

邵谦答:“可能,我把最不堪的那一面展示给了他,又碰巧让您听见了。”

林叙扬耸了耸肩,“也正常,人在亲密关系里姿态,是最无法隐瞒的。不过你挺幸运的,遇到了一个,能包容你的人。”

“他现在不愿意了。”邵谦坦然道。或许是觉得自己在林叙扬面前本就无处遁形,根本没有隐瞒的必要。

“这我倒是有些意外,那天他走的时候,我以为他最多把你打一顿就原谅你了。”林叙扬笑道,“不过也正常,谁让你你没有给他任何的正向的反馈,就像一条捂不热的蛇。邵谦,你想听听,挽回的办法吗?”

邵谦有些防备,“为什么愿意帮我?”

“我只是希望他好过一点。”

林叙扬和邵谦的目光在刹那间交接,邵谦下意识的读懂了什么,林叙扬却迅速移开目光,紧盯着桌角,过了片刻才缓缓道:“你先想办法磨到他松口。然后么……他追的你吧?”

“是。”

邵谦不自觉地随着林叙扬的目光压低了视线,却定格不到任何东西,只听见他说:“同样的招数,都试一遍,复制一遍也好。”

“好……”

林叙扬叹了口气,嘴角扯出一个很轻的笑,“喜欢一个人就得死缠烂打,要什么体面。”

邵谦视线凝滞在他嘴角的笑上,触电般的怔了怔,随后蹭的一下又站了起来,重新站直身体,利落地弯下腰,鞠躬致谢:“林老师,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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