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好◎

  偏僻无人的桥洞下,空气安静得仿佛只剩下呼吸声。

  冬月闭着眼睛,抱紧了面前的男人。

  他身材比她高大得多,让她有种陷落感,好像自己变得很小,能够完全埋进他怀中。

  也许是身体不适引起的发烧,以及心神的疲惫,彻底折腾掉了她的理智,她再也没有多余的心力克制自己,无法保持冷静和坚强。

  她放任自己把重心完全压在了他身上,像个稚弱的、站不稳的小女孩。

  环在她背后的手很温暖,坚实的身躯与她相贴,她能听到他平稳的心跳声,这是在无数危机中锻炼出的心跳,轻易不会动摇,所以听着会有种安全感。

  大概拥抱真的是有治愈功能的良药,冬月感觉自己的情绪在渐渐平复。她手臂松了一点力气,低声开口:“抱歉,刚才有点失控……”

  往常甜美的声音此刻听起来有些沙哑,闷闷的。

  现在这个状态根本没法好好交流,冬月感觉自己烧得有点厉害,紧绷的精神一松懈,整个人都脱力恍惚,此时她是真的腿软有点站不稳了,需要先找个地方坐下来歇一歇。

  顿了顿,她提议道,“换个地方吧。”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脸埋在他的衣领上,无意识地蹭了一下。

  ——打完了再诚恳地软声道歉,而且还撒娇,这大概就是耍赖行为吧。冲矢昴心想。

  不过,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她,平时她总是与他针锋相对,此刻的样子多少有些新鲜感。面对中意的人,他不介意多包容照顾一些。

  “去哪里?”他问。

  “这边顺着路往上走五十米,再转个弯,第三幢房屋……”

  话音未落,冬月只觉得重心一歪,视野倾斜,整个人被打横抱了起来。她下意识环住了他的脖子。

  不算是标准的公主抱,而是那种坐在他臂弯上的姿势,有点像是在抱什么五六岁的小女孩一样。

  视野变得很高,她的手规规矩矩搭在他脖子上不敢乱动。不过因为他走得很稳,倒也没有产生什么不安感。

  但是他这个动作……总觉得有点过于娴熟了,就好像以前抱过很多次一样。

  她不由地作出了一个看起来有些不可思议的猜测:这个男人可能有弟弟或者妹妹,并且曾经是个还算温柔的哥哥。

  随便脑补了一下他照顾小孩子的画面……总觉得反差得有点厉害。冬月的心情微妙起来。

  老实说,被他当成小女孩对待,她有点羞耻,但同时又有种奇异的、难以言说的感觉。这下不止额头,脸颊好像也有点发烫起来了。

  她低头望着他的侧脸,想开口让他放下自己,扶着她走路,或者哪怕换个姿势抱也行。但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最后决定自暴自弃地催眠自己。

  到了地方,进门后,冲矢昴习惯性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环境,弯腰把她放在客厅的椅子上。

  ——看起来不是经常住人的地方,所以设施有点简陋。一室一卫一厅一厨。客厅里连沙发都没有。

  “……这里是我的安全屋,是波本不知道的地方,可以放心交流情报。”冬月努力忽略那些奇怪的杂念,转而说起正事,但声音里还是隐约带着几分羞涩别扭。

  他听出来了,嘴角微微上扬,在她对面坐下。

  “藏身之所就这样告诉我了,还真是不得了的信任啊。”

  ——就像是在回报他的信任一样,她也给予了他同等的信任。

  若是描述一下她对他的感情,大概是很矛盾的。又讨厌,又欣赏,又信任,有点暧昧的好感,还有一种知道他喜欢她,不会对她怎么样,就肆无忌惮地找他麻烦的心安理得。

  比起对待别人,她对他的态度真的可以称得上“不温柔”。但某种意义上,这也能算是独一份的待遇吧?人类的感情有时候就是如此复杂,也许连她自己都辨认不清。

  当然不止这一处藏身之所了。冬月在心里默默想着,嘴上却笑着说道:“所以,这位冲矢先生,还请不要辜负这份宝贵的信任。”

  把这个地方透露给他,就当作莫名奇妙找他打了一架的赔偿吧,倘若日后他被人追杀,遇到危险,需要的时候也可以来这里避一避。

  坐下来之后,冬月靠着椅背,稍稍恢复了一点力气。因为之前哭过一场,又打了一架发泄了怒火和郁气,此刻她情绪已经彻底平稳下来,思路也变得清晰。

  她先是简略地说了一下金巴利的事。

  “金巴利知道的秘密一定很重要,可惜我没来得及问出来……波本现在已经知道了我的卧底身份,下一步应该就是求证了。”她沉声说道,“以波本的作风,近期可能会去工藤宅找你的麻烦,你有办法应对吗?”

  面对这个提问,冲矢昴,或者说赤井秀一,语气平静地回答:“既然如此,那就先一步把他抓起来。”

  冬月怔了一下。

  ……该说不愧是赤井秀一吗,无论做什么都想掌握主动权。

  她闭了闭眼睛,脑海中闪过之前分别时波本的眼神,低声说:“给我一点时间,他……交给我处理。”

  听出她话语里的坚持,他没有开口反对。

  气氛凝滞了片刻。

  她忽然睁开眼问道:“你对库拉索有了解吗?”

  冲矢昴看向她。

  “库拉索是朗姆的人,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说,“听说她是人体实验的产物。”

  “我也是。”她像是嘲讽般冷笑了一下。

  这句话里的意思让他眯着的眼睛又一次睁开了。

  但她却似乎并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只是说道:“以后如果你那边得到了关于库拉索的情报,记得分享给我。”

  冬月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库拉索这条线,从她个人的角度来说,抓到库拉索,比抓到组织里任何其他成员都更加重要。

  当年她的亲生父母被组织灭口之前,曾经考虑过联系警方,为此留下了一个作为证物的硬盘,里面有组织做人体实验的相关资料。因为硬盘当年存放在另外的地方,不在家中,所以幸运地没有毁于火灾。

  后来她离开山形县转学的时候,把那个硬盘一起带了出来。

  可惜硬盘没有密码是打不开的,而且只要输错三次,硬盘里的资料就会自动销毁。

  她并不清楚密码,只记得母亲生前提起过,这个硬盘当时是共用的,常年待在组织实验室里的人应该都知道。或许她幼年时也是见过的,但如今早就已经忘记了。不过……若是库拉索拥有超强的记忆力,有很大可能性记得密码。

  久远的记忆在脑海中一闪而逝,冬月收回思绪。

  她望向冲矢昴,对上他探究的目光。

  这个表情,应该是正在思考她刚刚那句重量级的情报。

  “看来你有很沉重的过往。”他说。

  听到这句话,冬月只是弯了弯嘴角。

  ——明摆着是不想告诉他。这种情况下,无论他怎么打探,她也不会多说一个字的。

  他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也就没有继续开口询问。

  感觉到身体恢复了一些行动力,冬月动作迟缓地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了医药箱。

  她先是给自己倒了杯水,吃了一粒退烧药,然后从箱子里翻出来一瓶冷冻喷雾,走到他面前。

  冲矢昴扬了扬眉梢,脸上露出标志性的微笑:“自己惹的麻烦自己解决吗……不错的习惯。”

  她没应答这句话,只是看了他一眼,垂下眼睫,拉住他的手臂,动作轻缓地把他的袖管推了上去。然后轻轻按喷嘴,对着淤青的地方喷了一遍。

  临近夜晚的夕阳是暖色的,从窗外洒落进来,凌乱散在她肩头的黑发泛着柔和的光泽。

  和发热的额头不同,她的手此刻有点冷,纤细的手指触碰到他的时候,指尖有种湿润柔软的凉意。

  ——打架的时候气势汹汹的,这时候又是轻手轻脚、眉眼温柔的样子。

  善变的女人。

  这种忽冷忽热,时而刺人,时而温顺的态度,就像她神秘莫测的过去一样,让人有种抓不住的心痒。

  处理完淤伤,她收回喷雾,又细致地帮他把袖子放下来,衣服理平整。动作轻柔又妥帖。

  他望着她的眼睛,开口说道:“谢谢。”

  原本以为他会说一些戏谑的话语调侃她,没想到会是一句温和的道谢,冬月心情有些微妙。

  矛盾的男人。她心想。

  当他是赤井秀一时,让人感觉他冷峻又霸道,而当他是冲矢昴的时候,便是温柔又绅士的模样。

  回想起来,在她初次认识他时,他就已经是莱伊了,少年时经历过什么,为什么会成为FBI,又为什么去组织卧底,一切都是她所不清楚的谜题。

  冲矢昴走后,屋内重新空荡了下来。

  空气寂静得有些冷清。

  此时夜幕已经降临,冬月没有开灯,只是安静地坐在一片黑暗中,望着散发荧光的手机屏幕发呆。

  半小时前,波本发了一条消息过来,表示想和她见面,有重要的话想对她说。

  她还没有回复。

  她相信这个邀约不是抓她的陷阱,而是真心实意地想要传达重要的话。

  但她还没有想好要如何面对他。他的问题,她无法给出答案。

  冬月闭上眼睛,脑海里无数的画面席卷而来。

  无论是两个人一起做任务时的默契配合,还是每一个温存相依的夜晚,无论是同病相怜、互相安慰彼此排解寂寞的真实,还是一起走在阳光下约会的虚幻……都深深印刻在她的记忆里。

  她又想起昨天晚上,在她因为过度的折磨而难受时,发出的那些压抑的抽泣声,不仅没有得到他的怜爱,反而似乎更加刺激了他的施//虐//欲。

  倘若这是他的爱,那未免也太过偏执沉重了。

  他不是没有温柔的时候,事实上,大部分时刻他都对她很温柔。

  但他依然是恶魔。而且是一个披着天使皮囊的恶魔。

  他说的其实没有错,她就是依靠着他才在组织里活下来的。两年多的时间,她已经依赖他成了习惯。没有他,或许她早就已经死在琴酒的枪下了。

  那么……她爱他吗?

  在这个夜晚,一个人的时候,她叩问自己的心。

  爱。她回答自己。毫无疑问。

  如果不爱他,便不会那般纵容他,任由他对自己做任何事。如果不爱他,也不会那般崩溃,恨他逼着自己杀人。

  这份爱是黑夜里独自前行的安慰,是点燃她冰冷缺损灵魂的火焰,但同时也有可能是催命符,是不定时会引爆的炸//弹。

  在这场与黑色组织旷日持久的斗争里,不知有多少卧底无声无息地死在黑夜里。也许有一天,毁灭的命运同样会降临在她身上。

  但现在还不到那一天。

  因为她手中还有牌,局面还没有到最糟糕的程度。波本还爱着她,似乎是愿意包庇她,做她的护身符。

  所以她需要听一听他的话,以此判断自己下一步的打算。

  不知过去多久,她睁开眼睛,抬手回复信息:

  「明天下午两点,我在家。」

  …………

  第二天是周末,冬月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醒来。

  她掀开被子,感觉到一股凉意。穿上衣服,走下床,拉开窗帘。窗外透明的雨滴打在玻璃上滑落,留下斑驳的水迹。

  天空阴沉沉的,浅灰色的云像层层叠叠的被子一样遮蔽了阳光。雨很大,看起来不像是会放晴的样子。

  预感成真,雨从清早一直下到了下午。

  两点钟,门铃声准时响起,分秒不差。

  她打开门,看到了被淋透的情人对她露出温柔的笑容。像是前一晚没睡好,他眼下略有些青黑,嘴唇泛白。

  “冬月。”他叫她的名字,语气带着几分小心。

  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衬衫,也不知道是故意没打伞,还是真的忘记了,在来的路上被雨水打得湿透了,紧贴在他身上,勾勒出流畅的身体线条,近乎透明的布料若隐若现地透出皮肤的蜜色。水珠顺着他淡金色的发梢往下滴落,落在脸颊上,就像眼泪一样。

  然而他给她带的伴手礼倒是护得好好的,没有淋湿。

  她连忙拉着他进来,给他拿了干毛巾。他听话地坐在沙发上,随便她用毛巾揉搓他的头发。

  原本柔顺的头发被她擦得凌乱,毛巾底下一双紫灰色的眼睛正注视着她,眼瞳湿漉漉的,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动物一样。

  “我找不到你,我知道你大概去找他了。”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低声说,“只要你承认一句是,我就不问你要答案了。”他的声音有些哑。

  她的手停顿在半空中。

  “……不要做这种没有根据的猜测,我只是去散了散心。”

  闻言,他露出似是松了口气的神色,抬手试探性地抱住了她的腰。见她没有抗拒的反应,便收紧了一点手臂,把她抱到腿上圈进怀中,脸颊撒娇一般蹭了蹭她的耳边。

  “你思考过吗?有关你我的‘未来’。”他忽然说道,神色异乎寻常的认真。

  未来……

  冬月怔了怔。

  她当然想过,想过很多次,但每一次的想象都是在提醒自己保持理智和清醒。

  “其实我之前就已经猜测到了你的身份。虽然猜到了,但我还是忍不住设想。”

  不等她回答,他便继续说道。

  “想到最后,我就觉得,你总有一天会离开我,因此我总是很不安。”

  他抬头看着她,长长的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水珠,衬得一双漂亮的眼睛像洗过水的宝石般润泽,也令他眼底的寂寞伤感之色显得格外可怜,看得她心中也酸涩起来。

  “我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亲人,组织里也没有亲信,孤身一人,无牵无挂。这些年,在你出现之前,我没有考虑过死亡和活着,只有做不完的肮脏事。”

  “就算到这个程度,你也不愿意留在我身边吗?”他的语气带着恳求。

  她怔怔地看着他。像是患上了失语症,长久都发不出一个音。光线在漫上眼睛的泪意中变成一片模糊。

  那你会为我改变吗?她想问。

  但是没能问出口。至少在此时此刻,她问不出口。

  她只能伸手拥抱住他,不再去想那些无法解决的矛盾和分歧。

  比起无法预料的明天,也许此刻的温存更加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