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归原主◎

  临近傍晚时分,冬月驱车来到约见的地方。

  夕阳的余晖被天际边大团的灰色积雨云覆盖,顺着海岸线蔓延,投下黯淡的天光。近处是空寂的厂房和巷道,没有人烟,拦路的铁丝网和“禁止入内”的标牌上已经生锈了。

  东京这座城市,临海却不亲海,完全没有蜿蜒美丽的海岸线。泡沫经济时代,大规模的填海造陆将人们与海彻底隔开。东京湾里拥塞的人工岛有着明确的线条,切割出笔直纵横的运河。视野里是充满工业化的景色。

  不过……虽然海边的景色泛善可陈,但也算开阔安静,很适合两个人单独谈话。

  冬月下了车,关上车门,看到赤井秀一正靠在废弃厂房的墙边等她。

  他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逆光的侧脸轮廓格外深刻。

  听见脚步声后,他侧过头看来,一双幽绿的眼瞳与她对视上。

  “今天倒不是月岛由纪的装束嘛。”

  他打量着她。褪去假面,她原本的面容更加秀丽,但也更加凛冽。细长的眉,眼瞳清澈幽深,唇瓣纤薄浅淡。

  他这句话的语调是平稳的,但冬月还是察觉到了其中隐含的戏谑意味,忍不住想道,他是在为他自己能识破她的伪装而得意吗?

  心里顿时泛起一股被冒犯的不爽,但同时又有一种微妙的……无法言说的感觉。心间就像被花草根茎上细小的倒刺轻轻摩擦过一样。

  “既然已经被你识破了,再继续装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她走到他面前,停下脚步,抬起头望着他,“倒是你——削发明志了呢。”

  听出她的嘲讽,他动了动眉梢,闭了一下眼睛。

  “毕竟,是和‘深爱’的组织告别了啊。”

  说到“深爱”这个词时,他的语气带着一丝轻飘的笑意。

  “虽然我并不想承认,但你确实厉害。”她问道,“到底是哪里露出了破绽,让你在第一面就识破了我?”

  “人类的下意识习惯是很难改变的。”他语气平静地解释,“记事本横向记录是警察的习惯。”

  冬月抿了抿唇:“只是这样而已吗?赤井先生下结论未免太武断了些。”

  “当然还有很多可以指向你的证据。”他不紧不慢地说道。

  她抬起双手环抱在胸前:“是嘛,说来听听。”

  “决定性的证据自然是——孤儿院。”

  话音落下的片刻,她瞳孔微微放大,手指也无意识收紧。

  “让我看到了你的记事本,是你最大的败笔。”

  他双手依然放在口袋里,一副游刃有余的姿态,“只要稍微查证,就能知道上面那个地址指向什么地方。”

  “……”

  “HIRO……广濑的‘广’,这个名字会定期汇款给那家孤儿院。”

  冬月沉默了片刻。

  赤井秀一果然是赤井秀一,在她拿出记事本写下银行账户的短短几秒钟时间内,他便能敏锐地捕捉到线索。

  记事本上的地址并不完整,当初用笔记录下来,只是为了防止遗忘,随手写了一部分关键字,就这样还是被他查到了。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HIRO不仅仅是广濑的“广”,也是景光的“景”罢了。

  话又说回来,调查到这件事需要花费不少时间,可她分明第二天就约了他去酒吧,那时候他就已经猜到她的身份了,还特地拿酒来试探她……

  不,仔细回想起来,在撞车的时候,这家伙似乎就凭直觉认出了她。那句脱口而出的“是你啊”,差点让她心跳暂停。

  ……可怕的男人。

  “聊这些没有意义。不如说说正事吧。”

  她放下手,顿了顿,眼睛直视着他,“你做好准备了吗?把那个故事讲给我听。”

  “关于那个人的事——”他看向她的双眼,“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

  “全部。”她咬了咬下唇,注视着他的目光近乎执拗,“关于他……苏格兰的事。”

  听到这句话,赤井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擦亮火苗,抽出香烟凑上去,点燃后咬在口中。

  他的神色像是陷入回忆。吐出的烟雾飘散在空气中,模糊了面容。

  赤井秀一不是个擅长讲故事的人。他嗓音沉稳而平静,加上过于简练的用词,听起来缺乏感情。但冬月依然能够从他的话语中还原出恋人生前在组织卧底时的种种经历,以及……死前发生的所有事情。

  斜坠而下的落日光线稀薄,映照着她苍白的脸色和微红的眼圈。说到最后,他开口想道歉,却被她强硬地打断了。

  “你知不知道你道歉就让人火大。”

  “……”

  她瞪着他,仿佛只要他再多说一个字,怒火就要爆发。只是,他分明看到了她眼瞳中闪动的水光,这让她生气的表情也看上去脆弱得惹人怜惜。

  气氛凝滞了片刻。

  他捻灭手里的烟,然后抬手从外套内侧的口袋里拿出了什么,递到她面前。

  “物归原主。”他说道。

  她的目光落在他手上。

  安静躺在他手心里的黑色小盒子沾染着陈年血迹。

  打开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副小巧精致的耳钉。

  梅花……

  十二月的冬天盛开的小花。

  只是一瞬间,她便明悟了这份礼物包含的心意,露出了像要哭泣,又生生咬牙忍住的表情。

  他凝望着她的脸,低声说道:“冬天开的花与你很相称。”

  …………

  冬月站在镜子前。

  镜中的女人面容苍白,面容与去年相比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她……已经二十八岁了。

  她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拿起耳钉,慢慢戴在耳朵上。

  松开手,耳垂上绽开的晶莹的梅花倒映在镜子里。

  耳洞被填满,冰凉的耳钉晶体被体温捂热。

  但是——

  她抬起手按在胸口。

  心中的洞却似乎并没有填满。

  她在脑海中想象着恋人小心翼翼地避开组织的耳目,认认真真为她挑选生日礼物时的画面。

  如果他能早点撤退就好了。

  如果那天他能再等一等就好了。

  如果她能赶上,能救下他就好了。

  那些过去的与他共度的十年时光,有笑有泪,有快乐也有烦恼,幸福得让她无法不怀念。

  她回想着他温暖的拥抱,柔情地包容着她所有的依赖和任性。

  她回想着青春时代的每一天,回想着他与她道别时,那双盛满眷恋、温柔却又勇敢坚定的眼睛。

  空寂的一个人的房间里,她想要哭泣,但是张了张口,声音却哽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就像失去了声带。

  将近三年的时间过去,她已经没有了一开始面对生离死别的悲痛,更多的是长长久久的遗憾。

  想要再见他一面。

  想要被他那双温暖的手拥抱。

  想要和他一起共度余生。

  无法实现的心愿,无法传递的思念,无法了却的遗憾,都化作了无声的眼泪。

  她闭上眼睛,温热的液体不断涌出,顺着眼角滑落。

  …………

  空寂的海边。

  女人已经离开,只剩下男人独自留在原地。

  夕阳已经被海岸线吞没。天空和海水暗了下来。

  他站在沿海的水泥路上,望着远处的波浪,修长的手指间夹着烟。

  缭绕的烟雾笼罩上他深邃的眼瞳。额前的碎发在海风中轻轻起伏,蜷曲的暗影映进他的眼底。

  脚下的潮水起伏翻滚着,随着夜幕降临而渐渐退去。轮船的汽笛声回荡在风里。

  不知过了多久,夜色渐渐变深。他依然站在原地。

  清冷的月光洒落下来,遥远的对岸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昏暗的路灯光线勾勒出一道孑然而立的影子。

  闭上眼睛的片刻,耳边传来海水拍打在岩石上的声响。他安静地听着,仿佛所有痛苦的情绪都被冲刷、洗涤、带走,沉没进大海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