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之轮◎

  手机屏幕显示的时间已是晚上。房间里的光线昏暗下来,只剩下手机拨号时闪烁的蓝光在脸上闪烁着。

  鹤田花歌已经坐在桌前盯着手机一整天了。

  摆放在床头的闹钟指针滴答滴答地响着,细微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异常清晰。

  数不清是第几次拨打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了。无法接通的播报声回荡在室内。

  窗外的夜色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浓重。

  再然后,不知过了多久,窗帘开始掺入朦胧的光。等到那微弱的晨光将黑夜整个取代后,天色完全亮起,才发现已是早上了。

  但电话依然打不通。

  距离最后一次通话已经过去了两天,她依然无法接受现实。

  那夜凌晨,在被挂断的片刻,她脑海中回荡着诸伏景光最后传来的情报,于是没有联系他的上司和同事,只是自己通过信号定位器试图确定恋人的具体位置。

  但因为信号很快就中断了,她只能追踪到是在郊外的一个工业区。

  时间紧迫,她努力逼着自己冷静,衣服也没换就带上枪跑出了门。一路上风驰电掣,连续超车,完全顾不得超速。

  但信号的位置距离太远,范围也太大,那段路也太长,长到她呼吸困难,血液结冰。

  无月之夜,浓重的黑暗覆压下来,只有星光和车灯照着她的前进方向。

  她已经想不起来那一夜的自己究竟是如何度过的。

  只记得回过神来的时候,全身都被露水和汗水浸湿,脸上也全是眼泪。身体的关节冻到僵硬,连行走都变得艰难。而黎明的光线已经在工厂楼房之间亮起。

  她什么也没找到。

  最后只在一个值班的保安那里,听到一句:“半夜睡觉的时候好像听见一道声响,有点像是枪声,但是太远了,分不清是哪个方向。”

  再然后,公安部给出了殉职报告。

  冷冰冰的白纸黑字的报告单上——

  化名青川辉、代号苏格兰威士忌的卧底搜查官已确认死亡。

  消息是公安派去组织的另一个化名野泽孝次的卧底传回来的。

  她逼着自己面对现实。可一旦意识到这是现实,心口处就像碎裂一般,传来剧烈的疼痛,痛到她眼前发黑。

  几天后,她终于放弃了拨通号码,决定接受现实。

  而现实就是——殉职的卧底警察暂时不能举办葬礼,甚至连死亡的消息也不能通知家属。

  就连墓碑上,都没有姓名,只有一个警号。

  她之前去过那片墓地。

  那里有很多这样的无名墓碑,埋葬的全是殉职的卧底警察。大多都尸骨无存,里面埋的只有遗物而已。

  因为卧底的犯罪集团还没有被瓦解,怕被犯罪分子查到真名和更多情报,从而报复家人、牵连同事。

  自从他去卧底之后,她不是没有想过也许会出现无法挽回的结局。她设想过的。就在一个月前,松田殉职的那天,她就已经把最坏的可能想象了一遍。

  但真的到了这个时候,从前的一切设想都如此苍白。

  她感到自己的灵魂碎裂开,并且永远缺失了一块。那种痛苦和空虚,那种遗憾和恨意,无论旁人用怎样的方式安慰都无济于事。

  夜里,她梦见他死前的景象。

  也许是在哪个废弃车间的无人角落。也许是在狭长昏暗的小道上。但是无一例外都是孤立无援。

  黑夜那样冰冷,那样寂寥,那样令人恐惧。他死前会是怎样的绝望?

  又梦到他被组织里的人和公安里的内鬼联合起来诱骗去了那里的景象。

  她在梦里一遍遍呼唤他的名字,让他快跑,不要去。但声音怎么也传达不出去。

  大脑昏昏沉沉的,仿佛一时置身火海,一时置身冰河。艰难地睁开眼,才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房。

  养母正坐在床边,说她的上司石田先生发现她昏迷在家,把她送到了医院。医生说是疲劳过度加上精神状态太差导致了发烧。

  十二月末。

  东京都的街头,张灯结彩的圣诞树已经从街景中消失。因为快要过年了。

  细雨夹杂着飞雪,她在湿淋淋的天气中出院回了一趟家。养父母对她的康复很是高兴,做了一桌丰盛的料理。

  吃完饭后,和大学放寒假回家的弟弟两个人一起坐在暖暖的被炉里聊天,听他眉飞色舞地讲述自己在社团里的亮眼表现。

  她脸上是温柔的微笑,心中却在告别。

  对不起,亲爱的爸爸妈妈和弟弟。

  我曾答应过奶奶,要以花歌的身份好好活下去,但我做不到自己一个人幸福,我不能让他一个人静默无声地沉睡在黑暗里。

  …………

  回到住处后,独自一人时,赤井秀一才打开了那个礼物盒查看。

  里面竟然是一对耳钉。

  白色的透明晶体显得有些冷清,但小巧精致的梅花形状又带着几分可爱。

  一看便是要送给女性的东西。

  看来苏格兰有一个同伴,并且这个同伴是个年轻女人。也许是恋人,也许是姐姐或妹妹。

  之后一段时间,他暗中在组织里观察有耳洞的女人,以及和梅花有关的女人。

  但组织里并没有名字里带梅的女人。他试探过基安蒂,因为基安蒂的眼尾有凤尾蝶。但那个女人除了对枪//击有高//潮感,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完全可以排除。

  从气质适配度来看,似乎明美更适合戴这样的耳钉。但显然明美并不是苏格兰的同伴。苏格兰的同伴是谁成了暂时无法解开的谜题。

  不过,令赤井秀一没有想到的是,明美和苏格兰不是同伴,却是童年好友关系,甚至两个人小时候还是通过波本才认识的,只不过后来失去联系十几年罢了。

  原来三个人是幼驯染,也难怪自从那场任务之后,他在组织里就被波本处处针对。

  知道这件事是因为明美知道苏格兰死去的消息后,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哭泣,被他发现了。

  “难道你其实知道苏格兰是卧底的事吗?”他有些惊讶地问。

  明美摇了摇头。

  “三年前,苏格兰刚刚加入组织的时候,我们曾经偶然遇见过。”

  她顿了顿,露出回忆的神色,“当时他自我介绍用的是化名,并且装作并不认识我。因为觉得他应该是出于非常重要的原因必须改名换姓,我就顺着他的话,假装是自己认错了。”

  “……抱歉。”

  他简短地解释了一下任务当天在天台上发生的事。

  虽然在向组织报告时说的是自己亲自完成了任务,但此刻面对明美,他不想让她觉得自己是杀死她朋友的冷酷无情的男人。

  但明美的神色却仿佛并不意外。

  她的眼瞳清澈而明亮:“我知道大君是不会动手的。”说这句话时,她的语气带着信任和理解。

  “……”

  赤井秀一说不出心中的复杂感受。他伸出手抱住她,手指轻轻擦了擦她眼角的泪花。

  “那你和波本是一直都有联系吗?”

  “小学时因为父母的关系转学就分开了,之后有将近十年时间没有见面吧。直到琴酒带我去美国参加志保的毕业典礼,途中偶然遇见了……当时波本很惊讶,差点和琴酒打了起来。”

  说是护送她去美国,其实也是组织对她们姐妹两人的监视和控制。

  妹妹是组织的科学家,因为天赋出众,继承了父母的聪慧,从小就失去了选择人生的自由,姐妹两人也无法经常见面。

  当年她与零君分别时,志保还没出生,而她作为组织的底层成员,过着与普通人相差无几的生活,平时也少有机会接触组织的其他干部,也因此在重逢之前,零君并不知道她在组织里,而她也不清楚童年好友长大后竟然也成为了组织成员,还是高层干部。

  如今物是人非,童年的美好回忆就像一场梦,而梦终会有醒来的一天。

  …………

  一室一厅的公寓房间,布置得极为简单,家具也不多,看不出有什么偏好或特点,让人感觉居住在此的人就像是短暂居住的旅客一样。

  ——这就是苏格兰威士忌生前的住处。

  波本曾经来过几次这里,因此很清楚地记得地址。

  他的目光落在卧室里的笔记本电脑上。

  这是组织此次交给他的任务——整理苏格兰的遗物,搜查情报,最好能挖出真实姓名。

  苏格兰死的那天他会出现在现场,他给组织的解释是,不能接受好友是叛徒,信任被辜负,因此要亲自监督任务。

  那位先生对他的表态非常高兴和欣赏,直接把搜集苏格兰遗物情报的任务交给了他。

  表面上看起来这个任务交给他是最合适的。因为苏格兰生前与他相熟,他最有可能知道一些有利于情报搜集的细节。

  波本打开电脑。

  理所当然地,屏幕上跳出了密码框。

  破解密码时,他试了很多次。

  生日自然是不对的,过于简单了。真名的罗马字也不对。拼起来也不对。怀着沉重的心情输入了好友小时候曾经说过的父母的忌日,依然不对。

  甚至输入了他曾经调查到的,好友曾经读警校时候的学号,屏幕上还是显示密码错误。

  他闭着眼睛回忆过去。一遍一遍梳理细节。

  不知为何,莫名想起了好友小时候喜欢看假面超人,本着好笑又随便试试的心态,他抬起手按下键盘,输入“正义的伙伴”,结果——

  密码竟然对了。

  波本发呆了片刻。

  他慢慢地回过神,说不出此刻内心的复杂情绪。

  Hiro是正义的伙伴,那他……现在大概就是Hiro要打倒的怪兽吧。

  虽然开机密码被他破解了,但里面所有的情报却已经被公安部远程销毁了。他翻遍电脑的记录,唯一能找回来的有用的情报,就只有一个私人邮箱地址。

  大概是许久不用的旧邮箱,密码倒是意外的简单,就是真名加生日。

  登陆邮箱后,从收件箱保存下来的一些邮件里,能发现一些陈年旧事。

  比如Hiro的兄长是在他读高中的时候当上了警察,没有留在东京都,而是去了长野县警署。

  比如Hiro好像还有一个恋人,叫HANA,全名不清楚,似乎是高中的时候两人就开始交往了。只不过与恋人之间的信件只到高中毕业,后面就没有记录了。也许是不再用邮件联系,也许是分手了也说不定。

  看完这些邮件后,波本面无表情地清空了登录记录和浏览记录,删掉了邮箱地址,把电脑又整个重新清空了一遍,彻底找不回任何信息的程度。

  然后,他关上了电脑,起身离开。

  …………

  “小时候,妈妈告诉我,人这一生不能走错路。一旦走错了路,再想回头就很难了。我就问妈妈,人怎样才能不走错路。”

  “妈妈说她也不知道。”

  “所以我现在也不知道自己这样走是对是错,但是我不后悔做出这样的决定。”

  警察厅公安部的大楼。石田松彦看着面前的年轻女人。

  刚满二十六岁的年纪,但若说她是大学生大概也不会有人怀疑。

  神情平静,面色有些苍白,黑色长发披散在脑后,眉眼有种冷淡的秀美端丽,长长的睫毛下是清澈却幽深的眼瞳。

  简单的白衬衫半身裙职业装包裹着看似纤细的身材,但她从前的那些战绩却让石田不敢小看这份纤细中蕴藏的爆发力。

  “你可要想好了,这种方式是有很大风险的——”

  因为担心年轻人报仇心切,一时冲动,石田决定多说几句。

  “离开警察厅,把自己的身份户口注销,用协助人的身份从事卧底任务,这样做的代价是很大的,你要考虑一下自己是否能承受。”

  “首先,这等于放弃自己从前二十多年的人生,变成另一个人,与所有的亲人朋友都不能再有联系。”

  “其次,卧底过程中,你将很难得到公安部的支援和帮助。除了接头人和我之外,没有人知道你的真实身份……还有一点,最重要的一点。”

  他顿了顿。

  “——假如任务失败,那么你将以犯罪者的身份死去,也许连翻案的机会都没有,公安部的殉职名单上也不会有你的名字。”

  办公室内的气氛安静了几秒钟。

  “我已经想好了,老师。”

  石田微微一怔。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带着下属对上司的恭敬叫他“石田先生”,而是久违地叫了他一声“老师”。

  ——从此刻开始便已经舍弃了过去吗?

  “苏格兰之所以会出事,就是因为公安的内部有组织的人,为了保证情报安全,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我知道了。”他沉声说道,“既然你已经有了觉悟,那我就帮你这一把。”

  “谢谢您愿意帮忙。”

  “那么你现在需要给自己起一个新的姓名。”

  “就叫……广濑冬月。”

  广濑的发音是hirose,hiro取自景光的景。冬月是她原本的真名,但是改了发音,本来是训读,新名字改成音读。

  年轻的身影消失在办公室门口。

  门关上,石田叹了口气。他转过头,从警察厅办公楼的窗户向外看去,能看到脚下重叠的房屋街道,以及一片混沌的灰白色天空。

  厚厚的云层遮盖住了太阳,只漏下几缕金色的光辉。

  (过去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