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裂◎

  到了计划上必须要起床的时间,波本的房门还没有动静,冬月就去敲门了。

  敲了两下后,她想了想,径直开门走了进去。

  ——这次的任务地点并不是在东京都,而是在关西的大阪。原本是波本一个人接到的任务,但他还是邀请了她一起,说任务结束后可以顺便带她在大阪玩两天。以及,他订的是高档酒店的套房。冬月没有问他费用怎么解决这种傻问题。

  房间里很暗。他果然还没起床。

  她的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里放着他的手机——里面大概存储着很多关于组织的情报吧。手机旁边是他的惯用枪。把枪放在枕边的习惯代表着一种不安全感,连睡眠的状态也保持着防备心。

  “冬月?”他亲昵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声音比平时略显沙哑。

  她不动声色地说道:“该起床了。”她的声音很温柔,语气带着几分调侃。

  男人脸上带着才睡醒的慵懒,浅金色的发梢有些凌乱。帘子缝隙泄露出一缕阳光,照在他光滑的皮肤上。

  柔软的被褥只盖住了腰部以下,因此她能清楚地看到他整片胸膛、腹肌。明暗交错间,光影勾勒出充满力量感的轮廓,并不显粗壮,反而有种流线型的美感,让人联想到凶猛而野性的猎豹。

  他的脚踝很细,小腿肌肉线条流畅,再往上……便隐在被子里看不到了。

  “抱歉,昨天睡得太晚,有些认床。”

  他随意给了一句不知真假的解释,然后不紧不慢地坐起身。

  像是为了缓解困倦,他抬起手,随性地拂过额头,将额前的碎发捋向脑后,露出英俊的眉眼。

  然后他把被子扔到一边,下了床。

  冬月微微偏了一下目光,看向墙壁。

  昏暗的光线将他的身体轮廓映照在那里,影子暧昧朦胧。

  他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存在,很自然地走到洗漱台边洗漱。

  冬月犹豫了片刻,准备离开他的卧室,但他的声音恰恰在此时响起,打断了她离开的步伐。

  “几点了?”

  “距离交易时间还有一个小时。”

  “足够了。”

  水龙头的水流,毛巾摩擦过皮肤,洗漱的声音在耳膜上跳跃。

  冬月闭了闭眼,试图清空之前残存在大脑里的画面。

  等她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走到衣柜边,拿起一件衬衫,划过后背披上肩头。

  手臂伸进袖子。

  敞开的胸膛被白色的衬衫遮住。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一颗一颗地将衬衫扣子扣起来。

  再穿上西裤,系好皮带,把衬衫下摆扎好。

  他拿起床头柜上的枪,把枪管塞进裤腰里,枪托留在外面,紧贴着后腰。枪管的轮廓和劲瘦的腰线一起被贴身的衣物勾勒清晰。

  然后他转过脸来,看向她。

  目光相对。

  她迟疑了一下,试探性地拿起身旁衣架上他的外套。

  他扬起嘴角,走了过来,走到她面前,抬起手臂。她默默地帮他牵起外套,穿好衣服。

  他双手随意整理了一下外套,然后抬起一只手。衬衣的袖子随着动作而后缩,露出一小截手腕。

  下一刻,他轻轻捏住她的下巴,低下头在她唇上贴了贴。

  她垂下眼睫,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

  这次的交易任务是取一件重要物品。

  从波本话语里透露的信息来看,这件物品是个硬盘,里面存了某个软件公司工程师的作品,是组织需要的东西。

  而波本已经提前在这家公司里安排了一个内应——社长的秘书。此人是个贪财好色的人渣,收了组织的钱,答应出卖自己的上司和同事,把硬盘偷出来。

  交易地点约在了酒店的天台上。当然,这里是禁止住客出入的。

  天台空无一人,风景很开阔。这座楼比周围的建筑物高出很多,远处是鳞次栉比的低矮楼群,抬起头,蓝色的天空给人以一种离得很近的错觉。

  冬月思索着波本把交易地点安排在这里的原因。总不见得是因为这里风景好。

  ……果然是打算灭口吧。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至于硬盘里的东西,她当然很想知道是什么。但波本似乎并不打算告诉她。他是个敏锐又顽固的家伙,若是没有合适的机会,她不会轻易冒险去刺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抬起手,看了一眼腕表:“时间到了。”

  但是交易对象并没有来。

  波本抬手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那个家伙,该不会是起了贪心吧。毕竟那件东西,能卖出不得了的高价……”他转过头看向她,嘴角扬了扬,“走吧,接下来是追查环节。”

  他带着她驱车去了那家软件公司。

  地方离酒店并不远。但是到了那里之后才发现公司楼下拦了一圈黄线,几辆警车正停在路边。

  两人默契地混入人群中探听情报。

  冬月装作路过看热闹的人,询问了一个正在围观的大叔,听对方说是这里发生了命案,有人跳楼自杀了。

  “不,这件案子并不是自杀,而是一起谋杀,伪造成了跳楼自杀。”

  一句石破天惊的话,引起了周围所有人的注意。

  冬月从人群夹缝中望去,现场一群成年警察中,还混着一个十五六岁的黑皮少年。

  ……单论肤色的话,似乎比波本还要黑一个色度。

  少年长相英气俊朗,衬衫敞开着,里面是运动T恤,头上反戴着棒球帽。他和周围的警察关系相熟,看起来身份似乎并不简单。她听到他身旁一个扎马尾辫的同龄少女叫他“平次”,而周围调查案件的警官则是称呼他为“服部君”。

  合起来就是服部平次。服部……她记得大阪府警察总部长就姓服部。

  接下来是一段逻辑清晰的精彩推理秀。黑皮少年根据现场的证据和线索,推理出了完整的作案手法。

  看着他充满自信的面容,冬月想起了另一个少年侦探——她学校里的学生,工藤新一。说起来,这两个少年在长相上似乎也有些像。

  充满正义感的、意气风发的少年,头脑敏锐、善于推理……记忆深处浮现出的画面与此刻重合,她一时恍惚。

  但此情此景不允许她陷入回忆,放任自己走神了一刻后,她收起了所有情绪。

  “……所以凶手就是那位半小时前已经离开,宣称自己今天要去海外出差的秘书相泽先生。”

  少年话音刚落,波本就与她对了一下眼神。

  两人悄悄离开人群,回到车里。

  “我们要在警察抓到那家伙之前追上他,把东西拿到手。”

  “如果那位小侦探没有说错的话,那家伙应该是开车往机场方向跑了。”冬月系好安全带,侧过头问道,“来得及吗?”

  听到这句话,波本只是嘴角扬了扬。

  “放心。”他拉起手刹,启动车子,“坐好,要踩油门了。”

  发动机传来轰鸣声,车速提到极致,轮胎碾压过路面,风景从街道两侧飞速掠过。

  从市区往机场开的路线不止一条,他们走了最近的路线,一路变道超车,为了躲避监控甚至开上了机动车无法正常行驶的小路。

  这让冬月对他的飙车技术有了新的认知。

  “追上了。”波本忽然开口说道,平淡的语气里暗藏杀机。

  她下意识望向前方。

  此时他们已经离开了市区,公路上车辆稀少。前面一辆黑色的丰田也正在加速,似乎是发现了自己正在被追赶。

  接下来正好是一个大弯道,前方的车辆眼看就要消失在视野里。

  波本猛然踩下刹车,方向盘向左边打死,在进入弯道的一刹那,他换了档位,一脚踩下油门,同时方向盘反向打死。

  车子以几乎要脱离地面的程度转弯。

  重心极限拉扯的感觉。冬月绷紧神经,用力拉住把手,身体紧紧贴在座位上。她忍不住侧过脸,看到身旁的他眼瞳发亮,嘴角扬起的笑容带着几分戾气。

  黑色丰田重新出现在了视野里。

  她解开安全带,一手拉住把手,另一只手打开车窗。

  耳边传来呼啸的风声,以及发动机的轰鸣,空气中是汽油燃烧和轮胎剧烈摩擦的气味。

  波本余光望过去。女人侧脸清冷,乌黑的长发被强风吹乱,散开在身后。她端起枪,瞄准前方,眼瞳褪去了平日里的清澈温柔,变得专注而锐利。

  ……漂亮得有些攻击性。

  下一秒,一枪正中对方的车胎。

  黑色丰田直接失控撞向护栏,发出巨大的声响,车身因剧烈的撞击而变形。

  波本踩下刹车。这次踩得温和多了,车子平稳地停在了丰田前面。

  冬月先一步下了车,拿着枪走到车门前。

  一个中年男人从车厢里艰难地爬了出来。头发凌乱,脸颊上是车窗玻璃碎裂划出的血痕,眼镜也碎掉了一半,黑色西服皱起,看起来狼狈不堪。

  “饶了我吧!拜托了!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应该一时贪心!我、我这就把东西给你们……”男人跪在地上伏地谢罪,痛哭流涕地求饶,配上这幅狼狈模样看起来确实有些可怜。

  冬月迟疑了一瞬。

  就在这一瞬,男人忽然暴起,袖中的匕首闪着锋锐的白光,直直地刺过来。

  “砰——”

  加装了消//音//器的枪声有些沉闷。

  温热的血液喷薄而出,溅到了她的脸上,像一只扑火的蝴蝶。

  下一刻,男人在她面前倒了下去。

  他的额头被一枪打穿,血泊之中是一张已经没有生命的脸,惨白而狰狞。

  冬月站在原地,心跳尚未平复。嗅觉像是迟钝了一拍,才闻到弥漫开的血腥味。

  颊侧忽然传来轻柔的触碰。她转过头,对上一双紫灰色的眼瞳。

  是波本。

  他站在她身旁,抬起手小心地抹掉了她脸上的血迹。这个动作充满安抚和怜爱的意味。

  只是他的另一只手上还握着枪。这把枪刚刚残暴无比地打出了一枚置人于死地的子弹。

  “哎呀,真危险啊。”

  她听见他的嗓音,就和平日里说情话时一样柔和,语气还带着几分俏皮,却带起她内心微弱的战栗。

  他毫无所觉,侧过脸,望向地上的尸体,眼瞳里的神色从温柔变成了漠然。

  她听见他用一种感慨的语气说道:“就算是再小的虫子,挣扎起来也很有力量啊。”

  内心的战栗在这一刻放大成了心悸。

  冬月听到胸腔里鼓动着的心跳。一声、一声,震动着耳膜。

  她努力压抑着呼吸。

  情绪似乎在这一刻分裂成了两半,她疑心是精神绷得太久以至于有些紊乱,分不清究竟是心动还是悚然。

  但是,无论内心的情绪如何翻涌,她都必须要忍耐住,不能随意表现出来。

  “……是啊。”

  她听到自己的应答声带着笑意。

  …………

  酒店的房间内。

  光线从窗外散射进来,映出一片朦胧的光晕。

  冬月站在洗手台边,卸下了用来躲避警方追查的变装。

  镜子里的自己神色疲倦,脸颊上还残留着一丝没有擦干净的血迹。

  她抬起手,指尖轻触那里。

  脑海里不由地回放上午在公路上发生的一切。

  ——就算是再小的虫子,挣扎起来也很有力量。

  她回味着这句话,回想着波本说这句话时的眼神和语气,只觉得一股凉意浸入骨髓,遍体生寒。

  虫子……

  她曾在一瞬间冒出过“他是为了保护我才杀了人”、“不管怎么样,他确实保护了我”这样的想法。但她此刻很清醒地意识到,他原本就想杀人灭口的。就算没有这件事,他依然会开枪。他杀死与自己无关的人不会有任何感觉。

  那么,为什么自己会冒出那样的想法?仿佛……在为他开脱一样。

  一旦细想,她便发现自己似乎已经无法再像从前一样,完全地冷静地掌控自己。一种不知是茫然还是惊慌的情绪攫住了她。

  她将手放在锁骨下方的位置,隔着衣服能感受到项链吊坠的轮廓。

  这个描摹过无数次的熟悉轮廓让她的情绪渐渐平静了下来。

  哪怕是人渣,是不可饶恕的犯罪者,也不代表就应该随随便便被杀死。而是应该接受法律的审判,被正义制裁。

  这是那个人曾经说过的话,是他所坚持的信念。哪怕潜入再深的黑暗,她也不能忘记。

  就算是杀害双亲的罪犯,也会觉得不能让对方不明不白地死去。并不是理性刻板的教条,也不是善良到能共情罪犯。内心温柔又坚韧,灵魂澄明而闪光。——诸伏景光就是这样一个人。

  这样的他,曾经治愈过她,塑造了她,哪怕是此时此刻,也依然陪伴着她行走在无止尽的黑夜,照亮她前进的脚步。

  【作者有话说】

  项链是个小小的伏笔。

  做卧底要面对的死亡风险很大,这种死亡就像景光一样,是死在黑夜里,比起松田的壮烈,景光可以说是牺牲得无声无息。

  不仅如此,卧底还要面临各种诱惑的考验,金钱诱惑是一方面,有时候还会有感情方面的诱惑。对女人来说可能这才是最大的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