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楚荆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 连带着脑袋也垂了下去,轻轻枕在赵景玄腿上。
赵景玄看着伏在自己腿上毛茸茸的脑袋,看着那微微抖动着的清瘦肩膀, 心脏处传来巨大的悸动。
那一刻,心中万般苦楚, 不甘和无奈似乎都释然了。
他的小皇帝还是个孩子, 他的连楚荆还是个孩子啊……
可就是这清瘦的肩膀, 却要被迫扛起整个摇摇欲坠的大兴。
所有人都逼着他, 要他不得不带着面具在尸山血海里开出一条让所有人满意的康阳大道。
连楚荆没有童年, 没有母亲的叮嘱, 没有父亲的疼爱,他甚至……没有自我。
赵景玄这时候才惊觉, 他这些年做的, 竟和那些他所不屑的朝臣一样。
一样地将连楚荆锁在一个透明的琉璃罩子里,一样的要这株清高的兰长成他理想的样子,一样地只是为了自己的欲.望……
还借口是因为爱他。
他想小皇帝现在大概还在内疚,在自责, 在进退两难。
可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在这一瞬间, 赵景玄脑中的片段突然走马灯一般走过,兜兜转转停在了一张稚嫩青涩的小脸上——那是九岁的连楚荆。
那时候两人相识还不久,两方都还留有戒心。
小小的连楚荆已经有了超乎同龄人的心智,不断在边缘试探。
然而再怎么心智过人,那也不过是个九岁的孩子。
所有的不信任和迷茫都在每个不经意间写在那张稚嫩的脸上,再毫不受阻地传到了他的眼中。
他本就是去帮连楚荆的,可彼时变故实在太多, 他带着少年人惯有的心高气傲。
本该翱翔于大漠的鹰就这样被耗死在了贫瘠的宫墙,他大概也是愤怒不甘愿的。
于是面对这位仇人的儿子, 他就是想磨磨这位大兴的小皇子。
可当那个害怕得整晚睡不着觉的胆小鬼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时;当那个刚失去母亲又丧失光明的孩子跌跌撞撞跟在他后面,明明脚上被磨出一个巨大的血泡,却还是倔强地强撑着不肯说时……
所有的愤怒和不甘都在这刻变成了不忍,他想也许这个朝代是肮脏的,也许连世界也都是污浊的,但也总有美好干净如明月一样的人。
因此哪怕跪在泥土里,他也要让明月归位,让仅剩的一丝光亮回到属于他的广阔天空。
所以其实在那个阳光透过浓密树叶的间隙,熙熙攘攘的光斑突出重围照在两人脸上的深林里,当赵景玄轻轻褪下连楚荆足上的鞋袜,将那只小脚怜惜地放在手上揉了又揉时。
他就知道,这是他将要一辈子追随的明月,是他跪在血海里也要仰望的信仰。
他本是要让明月回到独属自己的九天的,却在经年的妄想中将明月蹉跎成了连他都不忍的样子。
是他罪该万死,是他罪有应得。
突然,他听到一大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是迟迟才赶到的魏昭。
魏昭早已将易容撤了去,此时看着满身是血抱在一起的两人,一张胡茬青黑略微显疲惫的脸上也浮现几分尴尬。
可久在皇宫中的人,早知道了将自己地眼睛蒙住将耳朵捂住,加之魏昭这些年对两人之间隐秘的私事总也知道些。
因此他只是撤了眼神低下头去:“陛下,已将玲珑姑娘救下,且将摄政王在江南所有的暗桩全控制住了,眼下江南彻底回归陛下手上。”
倒是也没什么避讳的。
连楚荆伏在赵景玄怀中的身子僵了一下,依旧是埋着脑袋,以至于没看到赵景玄脸上一闪而过的唇角微勾。
分明这些都是他亲自教给小皇帝的,他也知道一直没出现的魏昭必定有所动作。
只是几把刀同时扎向他时,他才发现,原来真的是很疼的。
“还有陛下……先生找到了。”
先生两个字在两人心中掀起轩然大波。
连楚荆这时才抬起头来,方才的迷茫无措在这刻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拭去脸上的血迹,在魏昭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来。
脸上是一贯的漠然和孤高,与方才那个在赵景玄怀中哭着说不要赢了的判若两人……
也确实是两个人。一个是大兴的天子,而另一个,是连楚荆。
连楚荆会顾念旧情,会陷入两难的抉择,而帝王的疑心,却是即便赵景玄将自己这颗心剖出来,也无法挽回的。
“恭喜陛下,得偿所愿!”
小皇帝缓缓转过身来,眼神冷冷地落在魏昭身上:“你又何必再来讽刺朕,得偿所愿……”
“朕这辈子,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赵景玄的手紧了下,心脏传来的巨大疼痛让他再也说不出话来,而后竟生生呕了口血出来。
这动静将几人都引了过来,伪装在这刻被彻底打破,连楚荆睚眦欲裂,在众人惊诧的眼神中半跪在了赵景玄面前。
赵景玄看着爱人脸上貌不掩饰的慌乱和害怕,心中一阵阵拧着发酸。
他这刻再也不想逼着连楚荆承认,其实在对方那刻看似坚硬实则柔软的心中,在填满社稷安危的角落,他也有一席之地。
他此刻只想再对人说一句:“陛下不必自责,正如臣自己所言,君如明月臣若虚影,影之所生皆因明月而存。臣本生于黑暗,也该最终消散在混沌中……”
是他不知好歹,对着日日遥望的明月生出了歹意,以至忘了自己最初的目的。
他合该不得好死,合该死在心上人的成王之路上……
可惜,赵景玄实在太累了,腹间的鲜血让他只觉得似乎生命都在流逝,提不起一点精神,脑中的意识也愈发恍惚。
他抬眼望向亭外,雨早就停了,太阳撕开蒙蒙的云雾,于一片朦胧中迸射出一道清新的阳光,光斑有些刺眼地落在他脸上。
他有些僵硬地牵动了下嘴角,其实他知道的,连楚荆从在山下交代素衣等马车下去便炸山时起,就没想过他也能活着回去。
青山埋骨,原来这是连楚荆为他准备的葬身之地。
可此时的他再没有一丝不甘,他只想要连楚荆活着,要他好好儿地活着,要他不带着愧疚地活着,要他活得热烈又坦荡,一如他本该的那样。
突倏地,几声巨大的爆炸声炸响,地面在此时传来巨大的震动。
魏昭愣了一下:“糟了,大概是方才围剿姬宣的人手时有人伪装成了我们的人,那人驾着马车向素衣传了假令,山要塌了!”
地面的震动愈发强烈,几人站稳都有些困难。
见连楚荆还是不动,魏昭语气愈发急切起来:“陛下,该走了!”
“带他一起……”
“您说什么?”
连楚荆语气愈发坚定:“朕说,带着赵景玄一起!”
魏昭脸上闪过一丝不可置信,毫不犹豫跪了下去:“陛下布局这么久才将人的势力铲除,这时候却要心软?”
连楚荆的语气愈发冷下去,他揪起魏昭的领子吼道:“朕说……”
然而话还没说话,连楚荆只觉得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魏昭看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打晕小皇帝的赵景玄,似乎也不理解对方的做法。
而赵景玄却只是轻笑了一下,用口型无声道:“快带他走……”
在无比的震惊中,魏昭似乎总算得以窥见这位明震朝野,把持朝政的摄政王之一角。
然而时间却不允许他磨蹭了,他只能扛起皇帝往山下跑去。
最后一次回头时,他看见那位摄政王浑身是血,端端正正坐在石凳上,眼里似乎卷携着包罗世间万物的温柔看着小皇帝。
他才突然明白,原来摄政王想要的从来都不是权力,他只是怕失去了权利,便也失去了最后价值,他只是怕不能再站在小皇帝身后……
一行人逃出武阳山后,很快身后那座小山便成了一片废墟。
魏昭担心地看着还在昏迷中的小皇帝,苦恼等人醒后该如何交差。
却没人知道此时武阳山上,一只手拨开层层的沙土,自废墟中爬了出来。
而仔细看去,那人只有一条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