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予现在的心情很复杂,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老年丧子是件多么令人悲痛的事,岁月已经让老夫人的身体变得衰弱,为什么不能对她稍微好一点呢?

  师父的老朋友又减少了一位,而他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又再一次中断,让一切又重新回到了原点。

  实在让人气馁,可眼下又不是应该气馁的时候。

  洛予强打起精神,对解应丞道:“那你去吧,老夫人的女儿想必很难过,记得安慰一下她。”

  他说完,只见解应丞思索了一会儿,突然牵起他的手。

  “你和我一起去。”

  洛予:“……啊?”

  “安慰人的事情,我不擅长。”说着,他就将洛予带上了悬浮车,动作干脆而迅速。

  门即将关上的时候洛予才反应过来:“……等等!那团团谁来照顾?”

  解应丞毫不犹豫:“一起带过去。”

  他有不能让洛予和幼崽留在主星的理由,而这个理由,还没来得及上星网的洛予暂时还一无所知。

  等悬浮车到了星港,解应丞带着洛予快速穿过专用通道,赶往星舰起落点。

  距离通道出口还有五十米的距离时,隐约有嘈杂的声音传来,解应丞眯了眯眼,面色一沉。

  他的行程被透露了。

  非战时状态基本不会有人经过的军用通道出口,不知何时已经汇集了一大群蹲点的记者,本该维持秩序的安保人员面对这样一群人也无可奈何。

  解应丞顿了顿脚步,将洛予的围巾往上扯了一点,几乎要将他的大半张脸都盖住,只露出一双眼睛。

  “等一下跟紧我,其他的人都不要管。”

  “无论听到了什么,别信。”

  洛予这时候也看到了不远处乌压压的人群,严肃地点了点头。

  男人压低军帽帽檐,加快了步伐,可似乎又想起来什么,略微放慢了些,控制在omega刚好能够跟上的速度。

  他紧握着洛予的手,始终保持略领先他一点的距离,将人半护在身后。

  远处眼尖的记者发现了二人,人群立刻骚动起来。

  “来了!”

  “是他吗?伯恩·柯普兰?”

  “拿设备!快点!”

  等了许久的记者像是看见猎物的狼一般蜂拥而至,将他们前进的路线堵得无法穿行,闪光灯的声音劈里啪啦的响起,瞬间的强光让洛予不得不闭上眼睛。

  他的一只手被解应丞紧握着,另一只手抓着围巾尽力将头埋低。

  “伯恩·柯普兰上将,您此行是以怎样的身份出席?是仅代表您个人还是代表帝国军队?”

  “有人认为是您的指挥失误导致了部下的牺牲,您有何回应?”

  “作为原边塞星的总指挥官,您是怎样看待帝国军队在本次作战中的伤亡的?”

  一个又一个尖锐的问题被抛出,洛予才知道刚才alpha为什么要刻意嘱咐他“别信”。

  什么叫因为指挥失误导致部下牺牲?!这些人……都在胡乱说什么?!

  感受到牵着的手用力地收紧,解应丞彻底阴沉了脸色。

  “执行军务,别挡路!”

  他一声低喝,长期坐镇指挥、铁血手腕的气势骤然爆发,连带着属于alpha兽人的威严感和压迫感让人不敢再往前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二人迅速离去。

  只是最后,洛予远远听到了背后一句高声的扬言。

  “伯恩·柯普兰先生,您已经被免除一切军部职务了,为什么仍然选择代表军部出面呢?”

  “是因为对牺牲军人家属的愧疚吗?”

  这个问题像是直直朝着解应丞捅过来的一把刀。

  “先生”二字何其刺耳,而“愧疚”二字如同一柄染着血的十字架,毫无理由、毫无羞耻地将他的身体钉穿在名为“卑劣”、“自私”、“丧失人性”的十字架上。

  洛予的脚步死死顿住了。他回头看向那个发声的人,年轻的记者一脸无畏,仿佛此刻化身成为正义的使者。

  怒火开始在胸腔中翻滚,还不等宣泄爆发出来,就被人拦下了。

  解应丞将他护在身侧,指尖撑开帽檐,让视线毫无阻碍地与之对视,声音平静,一字一句:

  “‘皇室始终坚持这一观念,必须对残疾士兵及其家属予以充分的关怀’……如果这句承诺曾经得到兑现,我不必出现在这里。”

  他们离开了,这段话却被现场的设备记录下来,在几十分钟后冲上了星网的头条。

  皇宫内,侍女隔着门听见玻璃器皿碎裂的声音,战战兢兢地去敲门。

  “殿……殿下?请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隔了好一会儿才有声音回复:“无碍。进来收拾吧。”

  侍女小心翼翼地推门走近,地上是破碎的金丝描边茶杯,深褐色的红茶渍在地毯上晕开一片痕迹。

  二皇子站立在窗边向外眺望远处的天空,星舰飞离主星,留下长长一条云痕,划破蓝色的幕布,也划破了本该心照不宣的谎言与安宁。

  伯恩·柯普兰。

  二皇子在心中默念了两遍,突然低低地笑出声来。

  终于不打算再装下去了吗?

  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

  -

  离开了专用通道,洛予和解应丞顺利进入候机室,已经有人提前在那里等待他们了。

  “团团!”

  幼崽正双手抓着书包带,仰着脑袋费解地听着工作人员的解释,听到洛予的声音后,想也不想,撒腿就朝他跑。

  “洛洛!”

  直到被洛予一把搂进怀里,幼崽惴惴不安的情绪才稍微被安抚了一点。

  幼崽原本正在教室里上课,突然被老师给叫了出去,径直送到了星港的候机室。幼崽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被莫名其妙地带到了这里,即使有工作人员的陪伴,但心里仍旧充满了不安。

  “洛洛,团团今天不用上学了吗?”

  洛予对幼崽解释道:“今天不上学了。我们一起去一个地方,去……看望一个老奶奶。”

  即便幼崽已经能够很好地理解死亡,但洛予还是下意识换了一种说法,没有直接说出残忍的事实。

  “噢……这样呀。”幼崽眨了眨眼睛,突然用小手摸了摸洛予的脸颊。

  “洛洛,你的眼睛怎么红了?”

  洛予愣了愣,赶忙别过脸:“路上稍微吹了点风……没事,团团不用担心。”

  他应该是刚才被那些记者的话给气得狠了,不只是眼睛,连眼尾都是红的,一看就是受了委屈。

  他将幼崽放下,抬手想用手背去揉,却被解应丞中途扣住了。

  “别揉,”男人用手掌覆上他的双眼,带他到座椅旁坐下。“闭眼,休息一会。”

  洛予抿了抿唇,睫毛在温热的掌心上轻轻扫了两下,最后还是听话地闭上了眼。

  感觉到解应丞的手指在离开时揉了揉他的眼尾,洛予的睫毛又颤了颤,但最后还是没有睁开。

  解应丞似乎和幼崽说了什么,只听见幼崽迈着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跑远了。趁着这个机会,洛予伸出手抓住了男人的手臂。

  “嗯?”解应丞在他旁边坐下。

  “他们为什么要那么说?”

  格蕾莎夫人的儿子的牺牲……怎么会是解应丞的过错?

  原本压抑住的愤怒又重新卷土重来,让他不自觉地拽紧了alpha的衣袖。

  “战争结束后军部进行了换血。新的班底还没有充分稳定下来,让皇室能够趁机主导战争的扫尾工作。”

  “皇室不想向大众公开切茜娅的存在,但大量士兵因为切茜娅而导致精神紊乱,很难用别的理由来解释,因此之前皇室一直在想办法粉饰过去,只是现在已经没办法再隐瞒了。”

  “为什么?”

  “因为我在给他们施压。”

  解应丞丝毫不隐瞒自己做的事情,在休息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在暗中收集战后的讯息,人员抚恤、战后治疗和相应的物资……那些皇室承诺过的东西却迟迟没有落实到位。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二皇子背后的资金链——布拉德利家族的走私生意暂时被截断了,而为了给继位铺路,手中有限的资金必须要用在刀刃上,自然不会再舍得拿出来半分,于是只能通过一些宣传的手段,将这件事暂时压下。

  但二皇子也很清楚,这是一颗随时可能会爆炸的定时炸弹。

  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矛盾转移。

  格蕾莎夫人之子的死亡只是个导火索。

  “他早就选中了我,退役的指挥官、没了军职的上将,没有比我更好的替罪羊。”

  他用平静的语调说出这个残忍的事实,让洛予握紧了拳头。

  “怎么可以这样……那你为什么还要出面?”

  “这是我作为指挥官的职责所在,我无法避免。”

  洛予沉默了。

  的确。

  总有人要为战争后的一片狼藉负责,而这人不是民众,不是死去的士兵。如果这篇星土的主人不愿意承担责任,那就只能是战争的指挥官。作为牺牲的见证人,他在摘下军帽、垂首哀悼的那一刻,就在无声中宣告了自己的立场,背负着生命的重量。

  可是,凭什么是他呢?

  “兰登·布拉德利不也是指挥官吗?为什么只针对你?这不公平。”

  看见洛予义愤填膺的样子,解应丞却笑了。

  这种感觉于他而言很新奇,不用再独自承担那些不轻易说出口的情绪,有人会替他心疼、替他鸣不平。

  但他怎么舍得让伴侣替自己受委屈?

  “没关系。”

  “皇室逃不掉,布拉德利也逃不掉。”

  审判的十字架早已高悬,只需要安静等待彻底落下的那一刻。而他此行只是见证,见证暗涌在水面上泛起的波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