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今日公主殿下又不肯吃。”一绿衣宫女叹了口气,看着那桌案上面纹丝不动的群仙羹,急得直摇头。
这已经是司琴今天第七次爬上揽月楼了。
危楼高百尺,她要上来得颇费一番功夫。但是她也不得不上来,因为这里面“住”着一位金枝玉叶的人。
说是住呀,也不过是关着。小宫女叹了口气,她无精打采地捧起那碗,对着那深深廊道望了一眼,又无奈地叹了口气。
每次上来,她都得叹一口气,这揽月楼如其名所写,高得了不得!是当今陛下耗费不少人力物力才修建起来的空中宫殿一般。
宫殿上方没有牌匾,横竖不过那红柱的旁边都写了两个字。
一曰碧落,二曰揽月。
这位大梁来的公主殿下,自从被送来大雍之后,陛下便将其接到了此处,除了她这种送饭的宫女,别人完全不可能和公主有任何交集。
其实她同这位公主殿下也没有什么交集,因为公主殿下来的时候,还是带了一位侍女,平常她都只需要同那侍女交谈即可。
交谈归交谈,但她鲜少见这位公主殿下吃过东西。几乎每次,她都要原封不动地将东西拿回去。
也不知道那金枝玉叶的人儿是不是靠吸几口仙气吊着的。司琴不明白许多事情,只记得陛下让她送食盒来,让她负责公主殿下的饮食。
可是公主殿下什么都不吃!她端着漆盘,缓慢地下了楼。
往日这公主殿下什么都不吃,司琴还忧心忡忡陛下会不会责罚她——陛下可是个狠人!
陛下早在十岁出头的年纪,便去了大梁当质子。那会儿便是风度无双,后来归国继承了皇位,趁着大梁内乱的时候,挥师东去,一反百年来的梁、雍僵持的局面。
正当举国沸腾,以为横扫百年来的颓势的时候,这东进的大军却突然停下了:原是大梁乞和。
具体的事情,司琴就不清楚了,总之,雍军退兵之后,她们宫中便多了一位公主。司琴从来没有见过她,只是听过她的声音。
光是听了那位公主的声音,司琴心下便许多猜想:她心想那位公主一定是花容月貌,不然怎么进陛下的后宫呢?
说起来,陛下登基日久,这后宫里面嫔妃竟然是一位也无!
正胡思乱想着,司琴下楼转身仓促离去,不巧迎面却压来一道黑影,有人叫住了她:“站住。”
司琴双肩一哆嗦,看见那明黄色的衣角,她心下了然,立刻跪下行礼:“参见陛下。”
楚照摆了摆手,目光却紧紧落在那丝毫未动的食盘上:“一点都没吃?”
“是,公主让奴婢放在外面,”司琴低着头解释,“等奴婢再上去,还是一点未动。”
话说完的时候,司琴心中七上八下的。她知道这位公主殿下对于陛下来说定然不是常人。
既然不是常人,那就肯定要好好地看着了。但是这公主却是个什么都不吃的……
“朕知道了,”楚照眼底闪过暗芒,沉声开口,“你走吧。”
司琴如蒙大赦一般站起身来,“是。”
快走快走,赶紧端着食盘走了!听陛下的口气,就知道她不开心了!
不过司琴到底还是觉得自己幸运,陛下居然什么都没说,就这样让她走了。
司琴也不想过多探究陛下和那位神秘的公主殿下到底是什么关系。宫中知晓这位殿下存在的人少之又少,她们宫中知情人也极有默契地从来不提起此事。
她们宁愿说些战场上的事情,比如大雍军队如今又打到了梁都,听说带队的将军一路斩将拔城,好不威风,如今大梁都山河破碎、风雨飘摇,司琴甚至听了姐妹的小道消息,说不日大梁便要亡国了——
但具体的战况,她也不知道。
楚照站在原地静默了许久,然后才缓步踏上阶梯。
她叫人把这楼修得很高。
上达碧落,方可揽月,这才是永不坠落。
踏上阶梯的时候,那些年少时的场景不断在眼前闪过。
当然不是青梅竹马。她是矜高清贵的公主,而她不过是一个寄人篱下的质子。夜夜辗转反侧,求而不得。
她似乎未曾多看过她一眼。
但是所有的一切都是会发生变化的,一如现在。
楚照踏进门,一眼便瞧见候在一边的举荷。
举荷对上那冷淡的视线,便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唾沫,低过头避让。
不是这位如日中天的新帝让她避让的,是公主殿下此前吩咐过,见到楚照来,便避开。
“醒着?”擦肩而过的时候,举荷听到楚照开口问话。
她脚步微顿,点点了头算作应答。
有了回复,皇帝没搭理她,径直从她身边穿行而过。
殿中陈设一切都是按照长年宫水月殿的摆设来的。
只不过楼高,做不出那凤尾竹影森森、绿影婆娑的样式,古琴临近的窗牖边,除却大的山水屏风,便是光秃秃的了。
卫云舟方才听见了声音,却懒得转头,反正她会主动靠上来的。
果不其然。
殿中铺了软毯,进来时还要脱靴,几乎便在无声无息间,她便觉身后有人倾倒压来,顺手便环住了她的腰。
脸颊很快便被厮磨上,热气徐徐吐出:“为什么不吃饭?”
温声的斥责。
要是换做平日,卫云舟一定还会摆脸色给楚照看,但是今日不一样。
这几天,她的态度得放好一些。
她探出手来,假意拍落环在腰肢上的手——当然,没拍掉。
只不过楚照很顺从地将手滑落下来,落在软垫上面,“告诉我吧。”
卫云舟微微偏过头,像是为了错开她脸颊的摩擦,贴得有些燥热,“因为不想吃。”
楚照眸色微微一暗,“怎么不想吃?”
指腹重又转挪过腰间,带起一阵酥麻痒感。
“因为这几天食欲不好,”卫云舟竟然就着势头,随意将头往楚照的怀中一靠,“可能明天会好一点,但是今天确实不想吃了。”
声音慵懒得像只猫儿,如今她好像已经卸去了自己全部的利爪。
难得见她这么主动,楚照顿时笑逐颜开,她摆弄着她散乱的乌发——卫云舟如今哪里都去不了,这头发大多时候随性得很。
“明天会好一点?”楚照若有所思,一边将另一只手覆上卫云舟的手,仍旧如羊脂玉一般嫩滑的手,“那明天我陪你吧,怎么样?”
卫云舟好奇地仰头:“你不忙了?”
“不忙,”楚照发出轻笑,撬开卫云舟的手,长指在她的手心划着圈,“公主殿下还真是在哪里都关心国事。”
卫云舟也笑了,忽而抵住腰间的手便有了用力,将她托起。
唇瓣相贴,又落尽一个绵长的深吻。只不过卫云舟从来不主动,她只是被动地启唇,被动地承受,偶尔溢出几声微喘,便再无其他。
和仇人呆在一起,还要曲意逢迎,的确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楚照从来没有解释,卫云舟也不需要解释。
寄人篱下的质子一旦得势,便要向从前的屈辱报复,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只不过卫云舟难以接受的是她被设计构陷。
正当敌军兵临城下,她同朝臣联络要与之决死的时候,年轻的新皇,她的兄长,已经打起了她的主意。
哪怕是最高贵的公主也没有办法,险境当头,作为“战利品”好像是她最大的价值。
于是乎,她就这样被出卖了。
一人离去,换来千军万马驻足。
她心中自然有恨,好在那家伙也没活多久,不过停战半年功夫,大雍军队再度进攻。卫云舟甚至还从举荷那里听说了,梁帝让她给楚照说说情。
说情?怎么可能说情?她巴不得他死掉才好。
于是在某个寂静旖旎的夜晚,她将唇瓣压在楚照的耳侧,决定下背叛者的命运:“陛下难道能容忍曾经欺侮过自己的人吗?”
答案自然是不能,否则她也不会将她囚在这里。
苦等一个永无可能的结局,她不可能和她再有什么。无非是年轻气盛的帝王,任性囚禁一国公主。
她灭了她的国家,这便是横亘在二人之间的血海深仇。
但颇让人觉得有兴味的是,这个国家在被消灭之前,还曾利用背叛她,但于事无补。
昨日她听此消息,除却应有的悲伤之外,内心居然也诡异地生出了几分得胜的快感。
大梁彻底被收拾的消息,如今还未彻底传来。至少在楚照看来,卫云舟应当还不知道。
她便要利用她的不知道。
“以前养成的习惯罢了,”卫云舟倦怠地开口,这次她颇为主动地反手握住了楚照的手,扬头看向楚照的下颌,几成气音,“今晚你要在这里歇息么?”
鹿眼清灵,如今和雪颊上的绯色一起,潋滟着光华。
楚照又就着势低头吻下,十指交缠,她闷声:“你要是留我,我便留下。”
“说得好像我好像经常赶你走。”卫云舟蹙眉,但转瞬间便被指腹抚上,按平。
楚照收回手,语带喜悦:“可别皱眉了。”
她今日过来,本来便是为了告诉卫云舟这事——大梁如今已经彻底不复存在,灰飞烟灭。
但听见卫云舟打算留住她,楚照的话便憋了回去,不知为何,她不想说了。
不想破坏卫云舟的好心情,她难得留她一次。
只不过楚照心下仍旧生起疑惑,这些疑惑终于在她解衣将那令牌置于几案上时落实。
她清楚地看见卫云舟去瞧了那令牌,不过瞬息,但楚照已经注意到了。
那令牌乃是通行之物,得之则可畅通国境。
无怪乎她今晚比往日更主动。
楚照并未多言,像从前那般上了床榻,任她枕在自己臂弯上面。
馨香馥郁绕鼻,细细密密地碾过二人所有回忆。
哪怕是一场汗湿涔涔后,卫云舟都还未放松警惕。楚照自然累了,她听见她酣眠的声音。
她睁着眼睛,心跳如鼓点,在心中默默算着时间,终于她蹑手蹑脚地起床,甚至来不及披一件衣服,便急急往那几案上面寻。
只不过她翻动了好一会儿,都不见那海棠纹路令牌的踪迹。
奇了怪了,她方才亲眼所见楚照将这东西放在桌子上面的……
难不成是她发现了?
卫云舟心中陡生此念,回过头去望了一眼帘帐。
只有一条横着的人影。
呼,她长长地松了口气,她差点以为她已经坐了起来,又被楚照算计。
卫云舟方才还有点后悔自己变化是不是太大,唯恐她察觉。但如今还好。
但殿中毕竟空旷,她现在若是起来点灯翻找,说不定会惊醒楚照。
好在无事发生,但高处不胜寒,她没披衣服,又没找到那令牌下落,还是灰溜溜地重新上了床榻。
若是楚照问起,她便声称起夜便是,但是楚照似乎一直睡得很沉,很沉。
软榻陷落,卫云舟躺下的时候,还屏息凝神了好一会儿,确定楚照睡着了,她这才缓过气来——今日不行,那就隔日吧,反正明天她答应了她,说会陪她吃饭。
君王早朝,楚照醒得更早。当然,于她来说,是一夜无眠。
她沉默地坐起,从怀中取出那块令牌来,如今晨光熹微,星点光芒打在卫云舟那两排齐整的长睫上面。
没有结局,但她也应该结局了。
楚照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换了衣服,将一切整理好,便重又回到床榻边,她缓缓蹲下,看着那张花容娇靥——她来这里已经好几个年头,早就不复往昔权势在身的威慑。
细眉弯长,依旧带着几分野性;鸦睫修长,如今乖巧地盖着,盖着那一双不甘人下、不愿屈居的双眸;鼻若孤峰、唇若涂脂……
罢了。
倒是依旧清贵、矜高和皎洁,就像天边悬月。
不知看了多久,楚照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来,探进被衾里面,握住那只手。
手的主人忽而长睫一颤,她惺忪地睁开眼睛,唇畔便覆上一阵柔软,紧接着一滴清泪滑落,滴在她的脸上。
她愕然,并未反应过来发生什么。
绵长的吻终于结束,楚照也终于松开了她的手,然后卫云舟便听在她低声说了一句话:“我走了,今天天气很好,你也该出去看看。”
卫云舟浑浑噩噩,随口便道:“今日不出去,我等你过来。”
楚照没吱声。
卫云舟合眸,很快又睡了过去。过往几年,这种晨起时的缠绵又不在少,她只当楚照又想起了便是。
只不过事情的转机便在她穿好衣服,随意看了一眼桌上物件时:昨夜她甚至来不及披上衣服,就慌着寻找的通行令牌,如今赫然在目。
就那样孤零零地摆在那里。
卫云舟手指微蜷,颤抖着立在原地,俄而她终于伸手,去拿起那块轻飘飘的令牌。
明明很轻,却依然能够重得她心口坠闷,重得像是沉进了从少年时期一直到现在的所有记忆。
就像这一座专门为她修建起的所谓揽月楼。
终于她也决定放手,哪管什么碧落黄泉。
原来昨夜她是醒着的。卫云舟拿了那块令牌,心下翻腾。
恰在这时,举荷进来,一脸欣喜:“殿下,我方才听了司琴说,今天陛下说不来了——您前两日日不是说……”
不错,她们已经计划好了。
这块令牌楚照随身携带,卫云舟已经摸清楚她会将这东西放置的地方。
哪怕是被危楼所困,她也没有一刻放弃过逃离。
只不过举荷没见到殿下面上的喜悦,她只是轻轻点头:“是,已经说好了,那我们就走吧。”
“虽然有令牌,但还是担心她会突然出现,”举荷认真道,“殿下,我们还是早点出发的好。”
卫云舟也答应了。
事到如今,早一点晚一点,又有什么问题呢?反正前路都是畅行无阻的。
她终于不再从那一方四四方方的窗框中看向天光了。
举荷提心吊胆地坐在马车上面,紧张兮兮放下车帘,还拿了些胭脂想要往卫云舟的脸上抹:“殿下,万一那皇帝察觉,抓我们怎么办?”
卫云舟躲开了举荷的手,语气意味不明:“不用担心有人来抓。”
“啊?”举荷诧异,“怎么不用担心?”
她们为了这一日的逃跑,可是煞费苦心!这赶车人、马车、还有路径,那都是精挑细选,没有一个环节敢出纰漏。
“就是不用担心。”卫云舟不做多的解释,她靠着颈枕睡着了,又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梦里面她和那质子,倒是有好的归途。她没有受到背叛,而她也没有灭掉她的国家。
“殿下,要不我们去荆凌城?”
那地方安置了不少大梁遗老遗少。
然而卫云舟却拒绝了:“不必了,如今我也没有国家。我们往西边走吧,越远越好。”
举荷讷讷,明明今日出逃成功该是天大的喜事,却不知殿下眼中为何长久地泅着泪水,一滴一滴凝聚着。
却始终没有落下。
待到下车,见窗外山色蓊郁青翠,那蓄积在眼眶中的泪水终是落下。
滴在沙砾路上,慢慢浸润小石。
今天天气很好,她也该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