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楚照某一天深夜回来之后,这位驸马便再也没有晚归。
同时,宫中一片风平浪静。
这对新人的关系,在旁人看来似乎又和好如初了。
更有甚者,没有实质官位的驸马还会去朝堂,等候公主殿下下朝——如此一来二去,二人琴瑟和鸣、鹣鲽情深的传言又涌了出来。
大梁朝徽一朝,如今就这么一个成年的孩子,又是嫡长女,婚约对象还是邻国皇子——种种因素叠加,卫云舟的婚姻状况自然备受瞩目。
不过这些流言蜚语中也有不和谐的声音。
“说起来,那个驸马之前不是还在京中胡闹么?怎么这么快,这两个人就又如胶似漆了?”
“谁知道呢,这天家的心思最是善变。今天喜欢,明天不喜欢的例子多了去了,又或者说那驸马做了什么事情吧?须知,那楚照可是老早就同公主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
还有人予以二者驳斥,他懂得最多:“你们这都是局限于情情爱爱之中了!根本就不关心时局!”
原来那雍国的战事频起,好几个皇室成员不服新君管辖,如今打了“清君侧”的名头,集合起来,号称五十万大军开赴京都。
“你说,这外国的质子,再怎么说起来也是皇子,所有人都想要分这一杯羹,难道这楚二殿下就不想?”那人捋着自己胡子,说得真真切切,“马上公主府开府,陛下东巡回来,朝中一定有大变化——这驸马不好好地巴结奉承一下,他怎么能回到那个位置上去?”
凭借姻亲关系回国继位,此事从古至今都不少。
“我们的陛下,可是这驸马的好岳丈。”
与此同时,皇帝行宫。
朝徽帝放下手中奏疏,懒懒地靠在椅子上面,微微合眼,问道:“所以,这公主府短短几个月就已经开了?”
应昆在旁边扇着风——如今天气已经炎热起来,他待会儿还要差人给皇帝准备冰镇饮子。
皇帝问话,他急忙不迭地答道:“正是呀,公主殿下这府立得太快了。不过臣也听说了,殿下是改的之前那个……”
此事涉及朝徽帝践祚之初的谋逆大臣,应昆说着说着便没了声音,毕竟皇帝年纪大了起来,对这种事情愈发忌讳。
极易猜忌,还会怀疑每个人都对他不忠心。
听着应昆支支吾吾的话,朝徽帝心下了然:“哦?她竟然选了那地方?也是真不嫌晦气呀。”
应昆“咕咚”一声吞咽口唾沫,庆幸自己适才还好没有多说什么。
但是公主殿下选的地方怎么能够晦气呢?
应昆忙道:“公主殿下一定有她的考量才是。”
皇帝哂笑一声,又翻起檀木桌上的奏疏,缓缓道:“她当然有自己的考量了。你且看,她的理由充沛着呢……先说的是工部召集民工修官道,又有开凿运河之事,淮州大旱……没钱又没人。她为什么要选那个逆贼的故居,不言自明。”
应昆尴尬地动了动唇角。
听起来,朝徽帝的确实在夸公主殿下……但是应昆毕竟是跟在皇帝身边几十年的人,他对此并未置一词,继续扇风赔笑。
果然皇帝又像是喃喃自语一般:“怎么,她的考量,就是要开在一个反贼的居所上面?朕方才所说的晦气,可不仅仅是一个人晦气。”
果然如此。应昆扇出来的风,此时此刻才平稳下来。
应昆不便也更不敢参与这事,他想了想还是转来问题,想让皇帝关心关心自己女儿的婚后生活。
“陛下,臣听闻,公主殿下和驸马婚后生活和谐,朝中还传那驸马日日等候公主下朝呢,真真个举案齐眉。”
应昆语气相当谄媚,希望能让皇帝眉心那个“川”字消散一二。
“举案齐眉?”朝徽帝语气冷淡地重复了这句话,“这毛头小子自然只能这么做了。你可知道,最近雍国国内的动静吗?”
应昆点头。
“朕想要等等,等那几个诸侯王起兵推翻新帝,恐怕还要等候一段时间才能见到成效,”朝徽帝的眸光阴鸷,捻过手上扳指,“大家都是姓楚的,怎么这个帝位,不能朕地这个女婿来当当?”
梁、雍二国近百年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恐是一纸婚书难以化解的问题。
况且这两人婚事,在雍国看来定然仓促。只不过雍国新帝彼时忙着篡位,还在担心自己活着的兄弟手足。
能少一个竞争对手就是少一个竞争对手。故此,楚沧的讣告和楚照的婚约,没有一个不让新帝开心。
“只不过北边的慎狄又有了动静,他们又要准备着南下,真是烦扰,”朝徽帝喃喃自语,目光落在另一本奏疏上面,“好在这镇北侯家满门忠烈,出了一个瘸了还想上战场,还有一个替父从军的孝女。”
他笑得愈发让人捉摸不透。
应昆知道国家大事自己不能妄言,便故意找了话往其他事情上面靠:“陛下今年东巡的地方多,百姓皆向……您现在回宫去,还能赶上芍药繁盛的时候呢。”
怀禾园中,有一片芍药田,此为唐皇后生前,朝徽帝为她所植。
皇帝皇后情深意切,这片芍药田,乃至整个怀禾园,都是二人爱情的证明。
应昆猜想着自己这么说一定能缓解气氛,还能让皇帝开心一些。
然而皇帝面色依然淡漠。
“哦,花开?”皇帝摇头,“已经过了五月花期,倒没什么好看的。况且,年年岁岁花皆如此,今年没看到,明年再看不就行了?”
应昆在站在旁边一句话都不说,颇觉尴尬。
朝徽帝站起身来,“这花看还是不看,都无所谓。传朕口谕,择日回宫,就在这三天之内启程——顺便,也通知回京城,让他们也知道一二。另外,哦……算了,这信由朕亲自来写。”
“是。”
应昆看着那明黄色的龙袍,消失在一片刺眼的白色天光中。
口谕传下,朝徽帝东巡将回的消息,很快也就传到了京城之中。
浩荡出游,一为寻仙问道,二为使天下之人,感到皇恩泽被。
只不过长年宫中近日来都很忙碌——公主殿下马上就要出宫立府,大家都开始收拾东西。
公主殿下重情重义,要将宫中所有人带走。当然,若不想走,也是留在深宫。
但若要继续留在深宫之中,也不一定会再遇到个好娘娘——长年宫月俸最高,待遇最好,想必出了宫也不会有所亏待。
于是乎,这偌大的长年宫,便是没有一个人愿意留下的。
今日还有些异样——那久久未来的钱医师,今日重又出现在宫门之外,守门的几个宫人顿时警觉起来。
须知,驸马和公主关系“不太和睦”的那段时间,便是这个钱医师到来最频繁的时候。
毕竟钱医师是女人,驸马是男人,还是已经成亲的那种,这怎么说起来,都是不应该多加接触的。
不过钱霖清上次为全宫体检,治好她素来的腹痛,她还是感激的。
她见钱霖清来了,便问道:“钱医师,您今日来做什么?”
钱霖清语气谦恭:“今日是驸马叫我来的她说,她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
这倒是不用阻拦。
宫人便说了些话,说长年宫近日正在忙着搬迁,来来往往的人有些多,让钱霖清自己注意,便也就放她进宫去了。
她今日其实是来向楚照告别的——恰好她还找她,不管有什么事情,那就一并说了。
二人仍在偏殿中相见。
钱霖清先是问了楚照几个问题,再将她看过病情,心满意足道:“嗯,听见这些,我就开心了。那这病再过不到一年,便足以根治了——啊,你那是什么表情?”
钱霖清狐疑地瞪大眼睛,她还没开始说什么呢。
只不过道别的情绪,字字句句漫在话语中罢了。
楚照的表情似乎有些哀戚:“所以,我把你找来,你就是为了告别吗?”
钱霖清一时语塞,便道:“这个,我毕竟还是要回去的嘛。”
她淹留于此,都是因为那晴潇楼之故。因着治病见效,后面陆陆续续又来了不少别的患病女子找她,钱霖清都一一解决,再将技艺倾囊相授。
但她终究不会留在这里。
两个人难得同时严肃,钱霖清忍受不了这种氛围,便道:“干嘛突然这么悲伤?还是说,你已经深深地爱上我了?”
她的表情相当夸张,楚照无语凝噎,“我劝钱医师还是小声一点,这门口还是有人听着的。”
言外之意,不言自明。
钱霖清尴尬地咳嗽两声,说起别的事情来:“我刚刚也就是随口一提,话说回来,如果你们以后要是有需要的话,为倒是可以悄悄把那圣河的水带来给你们。”
能让女子怀孕的圣河。
楚照摇头:“这个事情,暂时不用劳您费心了。”
说着说着,她便站起身来,“你帮了我这么多,也是我该报答的时候了。”
钱霖清一脸诧异地缀在楚照身后,她还有点追不上她。
“现在我们去哪里?”
“去带你看看……你要找的人。”
“啊?”钱霖清讶然。
她疑惑得很:“我在这大梁找了这么久,边只知道她到了宫里面来,可是那两日体检……我可是一个人都没见到。”
她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些,她若是见到她,光从外表上就能看出一二,不过更为玄妙的还是一些某种默契直觉。
“这种感觉我道不清楚,总之,让我看一眼就知道了,”钱霖清跟在后面解释,像是大倒苦水,“可那两天,我可不是轻轻松松看一眼就够了。她走了吗?”
闻言,楚照却站定了脚步,转过头来。钱霖清走得急促,差点和楚照直接撞上。
她往后面退了两步,日光辉照,晃得她睁不开眼睛。
如今初夏既至,她仍是着一件干净单衣。
“嗯,你说的很对,”楚照盯着钱霖清,后者的眉峰稍平,带点个人特征,“她那两日还真是不在。”
钱霖清讶然:“啊?那她去哪里……等等,你怎么知道的?”
“看了就知道。”
长年宫中的确忙碌,人来人往,不日大家就要出宫,随着公主殿下迁往府邸。
那督工到了最后关头的举荷,如今也回来了,毕竟这公主府上的牌匾还需要题字。
待殿下亲自题了,送去木匠处刻了,这事情才算完。
她还在等候卫云舟归来,顺便指挥宫人们的行进:“也不用太急,大概还有六七日……”
转头的瞬间,日光笼在她的周身。眉峰稍平,鼻梁颧骨都高。
乍看不似之中,却有着相似之处——毕竟几代血脉相融,她大体长相,已和大梁人别无二致。
钱霖清猛地一震,接下来便听见楚照说话:“怎么样?你方才说,你和你的族人们都有天然的默契,要是一旦见到的话,一定会有感觉的。”
其实她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了。只不过上次在晴潇楼,二人各怀心事,加之举荷站在后面,没怎么注意下面。
“那几日体检,把全宫的女人都查了遍,可还是没有找到的话,那就只有一种解释了,”楚照的声音很淡,“说起来,不在宫中的女人也有,但少——毕竟皇帝没有带任何妃嫔出去。”
钱霖清不禁莞尔一笑:“就是因为这么个理由,您就从长年宫中拉个督工才回来的人,应付我吗?”
“我可没有应付你,”楚照面上勾起一抹弯弧,“我去查过宫人出身,举荷便是很小的时候,被公主殿下从宫外捡回来的流浪儿……”
钱霖清收敛了脸上讥诮的表情,她忽然变得正经起来。
“这从宫外捡回来的人,应该不止她一个吧?”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带着睽违多年的珍惜。
举荷见楚照在这里,好奇地走了过来,要知道驸马近日和殿下可是和和美美,今日怎么还没去等候的?
她相较于旁边的宫女也高一个头,体格亦是更大,着一件素白单衣,有些格格不入的拘束。
“和你一样,”楚照笑了起来,“不怎么爱受拘束,嗯,当然……重要的是,不怕冷这是你们族人的特长吗?”
这是卫云舟告诉她的。
“哎呀。”钱霖清笑了几声,“您还真是观察仔细,只不过这是很微不足道的特点罢了。”
她适才所言非虚,若真有什么,那便是一眼可以认出识得的事情。
圣河的血脉即是如此。
“不过我没有想到,还真能找到,”钱霖清耸耸肩,“但是看样子呀,我还是独自回去。”
能够帮公主殿下督工公主府的人,亲近程度自不必说。
冲淡了几代的血脉,仍旧留存。
钱霖清只需要确认这一件事情就可以了,确认她还活着,确认她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举荷适才正准备走过来的,却又来了几个小宫女在她身边问话,她就停了脚步,解答她们的问题。
趁着这个间隙,楚照问她:“接下来怎么办?要上去和她说话吗?”
钱霖清摇摇头,舒了口气,道:“说什么?看到她的那一瞬间,我倒是明白了。原来我一直以为都是族长诓我的,没想到还真是如此。说起来,你真的不想让我带着圣河的水来吗?”
楚照皱眉,“您不辞万里来这里一遭,就是为了搞兜售来的?”
“哎呀,你这么说可多见外,我不会收你的钱的!”钱霖清挥了挥拳头。
“好意心领了。”楚照拒绝得果断。
恰在此时,举荷走到二人面前,浅浅施礼:“殿下今日怎么还在这里?这位是……?”
她疑惑地看了一眼钱霖清。
钱霖清笑了笑,“我是钱霖清。”
“噢,是那位医师——”举荷恍然大悟。
这样就够了。钱霖清久久凝视来人许久,举荷也觉得有些莫名熟悉,待想问时,钱霖清却告别了。
她出来这一遭,便是所谓的“惩罚”本身了。
她只是没有想到,居然还真的能够找到这个人。
“她,这位医师怎么了吗?”举荷疑惑地凝视那个颀长身影,阳光跟在她的身后。
“心满意足地回去了,回她来的地方。”
这话说得意味不明、含糊不清,举荷诧异,正欲再问的时候,楚照却已经招呼了她:“走吧,同我一起去接殿下。”
不料,举荷拒绝得相当坚决:“那还是不必了。宫中这边还有的忙,再说了……您都去了,我去干什么?”
这话说的,的的确确是有些酸溜溜的感觉。
“你还有什么忙的?”
举荷用手撑着下颌,思索片刻才道:“还有那公主府牌匾题字的事情。”
不知为何,一听到“题字”二字,楚照便觉得自己脑瓜子疼。
“嗯,好学吗”一瞬间灌入脑内。
举荷却不知楚照如今心下在想什么,便认认真诚恳道:“您若是要去等候殿下回来,烦就请您告诉殿下此事……我已经和那些木匠交代了,说明日就将字送去。”
字,字,字。楚照满口答应下来:“我这就去见她。”
但愿她不要再让她写什么东西。
不过一说到此事,楚照心中忽而闪过一个念头。
那几封来信,她都没回——
不如借了这个题字东风,一并给卫云舟送去。
举荷不解地看着楚照无声而笑,想了想,提醒道:“殿下,您……”
楚照回过神来,笑了笑,便准备出宫往朝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