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无星无月,夜色浓稠暗淡。
月亮没了辉光,厚重的黑云层层压了下来,压到晴潇楼顶楼。
里面却烛火明光,灯火通明。她们还没有睡,他也没有睡。
“水呢?”一不屑女声响起,惊破这片静谧。
“来了来了,只不过序秋还没有过来,”另一个女人仓促答话,脚步有些踉跄,“刚刚弄来的一盆冷水。”
穿绿色衣服的女人点头:“她还不过来么?”
拿着水盆的女人站定,迟疑片刻:“那我们要不要等等她?”
“等等吧,她比我们更有话要说……不是吗?”绿衣女人冷笑一声,坐回凳子上面,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睡死的男人。
柳长安,如今已经被五花大绑,捆在了椅子上面,用的都是最坚实的绳子,自然,他逃不走了。
今夜本来就是他的死期。
绿衣女人站在窗前,任春夜寒凉的风刮过自己的脸。
一寸一寸,一次一次。
在室内灯火和窗外黑暗中,她的单薄身影被笼罩在晦明交错之中。
秦姒安心地等候着。
终于,又是几声急促的脚步声音踏响:“序秋过来了!”
秦姒抬眸:“她既然过来了,那就动手吧。”
端着水盆的女人会意,直接将那一大盆冷水泼下。
刺骨的寒凉兜面而来,进而向全身四肢百骸蔓延开来。饶是睡得再沉醉得再深,也遽然转醒。
他打了个喷嚏,旋即下意识骂道:“这什么天气?这么冷,你们感觉不到的……”
话说到这里,他终于觉得有些不对。
他低眉,看到自己的四肢被绑得紧实,腹部更是直接缠了一条大绳,将他和椅子捆在一起。
惊讶还没完,他如今不着寸缕,浑身赤.裸,头发和身上,还在不断地滴着水,是刚刚泼下来的冷水。
一盆冷水浇淋,身上又不着寸缕,夜风还直从窗户外面往里面灌……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快点放开我!”柳长安发愣,极目所见,全是深色的厚重帘幔。
这种布置,更能满足他的欲.望。他就是喜欢这样的布置,帘幔幽幽,灯火昏暗。
也正因此,他自然而然地理解错了,竟然还笑了起来:“你们还真是顽皮,这次想着反客为主了,嗯?”
他扬了扬眉毛,一副会意的表情,他眼中,如今只看到那个端着水盆的女人。
窗边似乎还有一道朦朦胧胧的轮廓,因笼在黑暗之中,他看不清楚真切。不过也没关系,他平时从来也不会仅仅局限于只找一个人的。
他盯着端着水盆的女人笑:“本公子以前是和你玩过么?好了,快点把我松开,这么冷——”
“柳公子果然是不清醒,你连我都不认识啦?”端盆女人脸上忽然笑靥如花,但也笑得阴恻恻的。
她忽然走近,借着昏暗的烛火,映照出她的深深眼窝,柳长安忽然就觉得有些熟悉。
他心觉不好,然后四肢开始抖动,凳子也开始吱嘎作响——但是凳子被固定了,他胡乱动弹,虽然发出了声音,但效果最终还是微乎其微。
冷,更冷了。他倒吸一口凉气,忍受着不知道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吹过来的风。
心也开始乱战起来。。
他的手腕也传来一阵勒痛,他的手是被反剪着绑在椅子上面,刚刚他乱动,勒痕加深,似乎渗出了血——他感到了一点点粘腻的液体。
女人放下了手中的盆子,一步一步,慢慢地靠近了柳长安,她的面上,露出了近乎狞笑一般的表情:“柳公子,您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你到底是谁?”
看着那熟悉的深深眼窝,柳长安觉得记忆仿佛被凿开一个洞,他觉得害怕,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那个女人是谁。
女人笑嘻嘻道:“看来你当真不认识我,没关系,贵人多忘事,现在我告诉你之后,你会不会变成贱人?”
她声音压得低了,一字一顿说了自己的名姓。只不过她清楚,柳长安还是记不起来。
她索性微开了领口,上面有一个丑陋的疤痕,像是烙印。
“现在您总想起来了吧?喜欢喝酒的柳、公、子?”女人低头,笑声如同鬼魅,“别急,我们都会一一报答你的。”
此时此刻,柳长安终于清楚地意识到自己面临了何种险境,他开始挣扎,嘎吱动着椅子;也开始嘶吼,大喊着“杀人了,救人了”。
“废话真多!”忽而,不知道从哪里塞来一张泛着臭味的布,到了他的嘴中,柳长安的表情转瞬又变成想吐的表情。
塞布的是一个年轻,稍微显得稚嫩的女孩,头发散乱在肩,一身褐色长衫。
女人盯着她:“你终于过来啦,刚刚去什么地方了?”
谢序秋眼皮子都没抬:“去拿东西了,喏。”
她指了指自己带进来的东西:
盆中火焰熊熊燃烧着,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音,火盆旁边还放置了一柄铁勺。
柳长安看得心惊胆战,这正是他以前用过的,不过他也只是玩玩而已——怎么这些女人反倒是将他捆了起来,实在是反了天了!
他大怒,正要怒斥时候,口中却“呜呜”发不出声音来。
谢序秋饶有兴趣,她缓步,走到了柳长安的面前,她没笑:“柳公子,想必你很是熟悉这些东西吧?”
说完,谢序秋便回头,将那偶而裂响的火盆、还有铁勺都拿到了柳长安的面前:“这铁勺上面涂了油脂,想必你非常喜欢,毕竟你以前也是这么做的嘛。”
恐惧终于无边无际地蔓延起来,将他生生吞噬。
他颤抖,谢序秋一只手取下他手中的臭布,他却忘记了说话。
“你不是能言会道么?如今怎么不说话了?”谢序秋一边无谓地将手中铁勺往火盆里面燎,一般淡淡开口。
意识到自己应该说话之后,柳长安第一个反应自然是大喊求助。
声音吞没在寂静的黑夜之中,空旷的房间,似乎还能传来沉闷的回响。
他看着眼前无动于衷的两三个女人,她们眼底都深藏了某种情绪,一种想要置他于死地的情绪。
他濒临绝望的边缘。
那声音,铁勺,滋滋爆裂的声音,一下一下地也裂在他的心上。
柳长安终于害怕了,他开始求饶:“我,我什么都没有做吧?你们捆我,肯定是为了……”
说到这里,他又停顿片刻,才接了下去:“肯定是为了钱,或者良籍,我告诉你们,只要你们今天肯放本公子走,我一定不会亏待你们的。不管是钱,还是良……”
话音未落,腹部便传来一阵猛烈的灼烧疼痛感觉。
她居然真的敢烙我!
柳长安目眦欲裂,口中开始源源不断飙出粗俗下流的话:“敬酒不吃吃罚酒,等我出去,一定把你们全部都折磨死了!”
“呀,柳公子,您不会真的以为自己能出去吧?”一道悠远的声音传来,窗边那个暗色身影,如今动了起来。
柳长安心中猛然一沉,眼前这几个女人他不熟悉,但是这声音他知道。
是秦姒。
他颤抖着,转过头,看到那单薄的身影逐渐走到光下,逐渐露出她的面容。
“出不去了哦。”秦姒低声而笑,笑得娇柔,她是故意这么笑的。
柳长安吞咽了一口唾沫,终于开始赔笑:“秦娘,我们之间一定有什么误会吧?”
“没有误会啊,谁和你之间有误会了?”秦姒一副诧异的表情,“你是柳长安,不是吗?”
柳长安不明白。
他平日在这些烟花柳巷作恶多端,也只是欺负下这些下层伎人,像秦姒这种上层,他又染指不到,何来他和她的仇怨?
况且,之前柳长安和秦姒的交集还不算少。
“就是这样的呀,”秦姒一副恬淡表情,她目光斜了一眼谢序秋,“你是柳臣之的儿子……哦,对了,这个女孩,她姓谢。”
一石激起千层浪。
刚刚烙在腹部的疼,如今转瞬袭来,从灵魂从记忆中,再烙出一个深深的洞来。
柳长安盯着秦姒,又看了一眼谢序秋。他从她们的年纪中,推断出来事情。
他再度挣扎,哭丧着脸:“那,那又怎么样?她姓谢……那她母亲的事情,也应该找我爹去啊!和我有什么关系!”
“本来可以放过你的,”秦姒说得相当淡定,“只不过你实在是你爹的好儿子,从来都不把我们这些人当人看。”
“我爹对不起她娘,那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帮……”说到这里,他又剧烈地咳了起来。刚刚有一阵风吹过。
谢序秋忽而冷笑一声靠近,“父债子偿,不过你爹也跑不了,对不对?”
一连串辱骂的话就在口边要喷涌出来,但是起初的端盆女人眼疾手快,就将那块臭布继续塞进他的嘴巴里面。
“这么放.荡,也不知道藏着掖着点,公主看不上你不也是应该的嘛,谁愿意要你这么脏的男人?”塞完,她冷不丁地又在旁边哂了一句。
怒骂终究是变成了不成字句的单音节。
他睁大瞳孔,忍受着钻心的痛。他以前经常用这样的方式来取乐,青楼的人下贱,这么对待她们,有什么问题?
从来没有遇到过问题。
太顺利了,他也忘记这些烟柳之地,本来就不太平。
一下一下,烙在身体上,也烙在神魂上面,穿凿出血淋淋的孔来。
滋滋火声,似乎能驱散那些浓重黑云。
他最终还是没有闭上眼睛。
……
“结束了?”秦姒问了一句。
谢序秋点头,向她表示感谢。
“好孩子,没事的,”秦姒面容忽而温柔,她眸中像是盛着一汪清泉,“你的母亲会知道的。”
谢序秋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点头。
此后坊间野史,便又多了一条记载:
天元四年,仲春杏月,户部尚书柳臣之子长安暴卒于晴潇楼。及至发现,遍体多伤痕,满目疮痍。其父闻之即怒,欲平晴潇楼,然终罢之。盖念太后千秋宴近,不欲多生事耳。
夜渐渐深了,风吹动了云,露出皎皎明月。
云破月出,月光倾泻流溢,芍园中还是一片祥和安宁的景象。
楚照倚靠在低矮围墙上面,打了个喷嚏,这才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转醒。
她又咳嗽了几声,抬头望天,诧异于天色的变化:“没想到,这么晚了之后,居然还能有月亮啊?”
正好她的火折子点不燃了。她今日回宫,收拾好了东西,便又火急火燎地赶到芍园。
那本书上说了,最后七天乃是最关键的时刻,必须得夜夜相守。
月华清辉流转,楚照盯着那待绽花苞上面晶莹的水露,不禁陷入沉思。
嗯,她这么做,真的有用么?放着好好的软榻不睡,她要在这里苦情守候。
这十几日来,她真是颇为辛苦费心。只不过她也没有做太多纠结,趁着光亮,她又看起这些芍药来。
今夜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