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云舟走下垒垒石阶。
石阶下有一个黑色身影极其惹眼。
那身形恍若长剑,直直深入地中,无可撼动。
是傅季缨,她没有走。卫云舟微挑了眉,没作声,该怎么走就怎么走。
日头已经从云层中探出,青瓦灰檐上面泛起金色光晕。
长裙迤逦,拖曳地上。
她路过的时候,还带起一阵熏香气来。
傅季缨还是叫住了她,像是犹豫了很久:“公主……殿下。”
卫云舟停下,她侧眸,看向傅季缨:“傅将军,何事?”
她又不是傻子,这位将军对她的一些莫名的敌意,她心里跟个明镜似的。
只不过当务之急不是这个,她也就随便傅季缨去了。按她的想法,二人从未有过什么交集。
哪怕是刚刚在朝堂上面忽然的默契,都已经出乎了卫云舟的意料。
只不过傅季缨好像受困扰更深。
“臣倒是想问问,”傅季缨字斟句酌,“公主殿下,您也知道边境的苦寒?”
她是刚刚听了卫云舟反驳太子的话,所以才想问的。
卫云舟眸色一沉,她当然知道傅季缨为何要问这句话。
寻常的套话罢了。
她不答反问:“傅将军问本宫这个做什么?”
傅季缨神色一暗,果然如是。
高坐名堂上的人都是如此,卫云舟更不例外,她的判断一直没出错过。
池日东升,错金交锦的金色光晕朦胧地照在卫云舟身上,披覆赤金之色。
她胸前的精致吊坠显得更加明亮了——
傅季缨笑了一声,道:“是属下鲁莽了,殿下还真是有闲心,上朝都不忘记坠饰。”
“这是先皇后的东西。”卫云舟显得相当淡然。
怎么这些人全对这玉感兴趣?她当然是特别珍重,才会戴在胸前。
然而这话反而更是戳刺了傅季缨一般,她滚动了喉头,像是十分不快,最后竟然直接冷言冷语地同卫云舟作别了。
凝望着那如剑般的背影逝去,卫云舟微微牵动了唇角。
莫名其妙的人还真是多,她甚至没来得及说上一句好好调查浮尸案。
算了,卫云舟走出通化门,玉辇还在外面等候。
近来,让她最是心烦意乱的女人,还不是这个傅季缨,而是那位女扮男装在敌国潜伏了数年的质子。
真是奇人。
她上了玉辇,以手支颐,摇摇晃晃回了长年宫。
宫人早就等候多时,今天早朝的时间比往日要久。
卫云舟上朝,举荷不跟随,于是,她早上送公主,门口那两个柏堂的在;稍晚时候,公主回宫,那两个柏堂来的居然还在。
玉辇停下,举荷便带着宫人迎了上去。
“殿下。”举荷面色有些无奈。
语气便可以听出了,卫云舟一边下辇,一边问道:“怎么了?”
“那,那两个人还没走。”
卫云舟沉默顷刻,她反应了一息,便知道举荷说的是哪两个人了。
心中有些许无奈,她忽然想起,之前她还在诧异,为何这质子前来,身边随行的却是侍女……
原来是这个原因。
红枫和翠微早在这里傻站了两个时辰,她们终于等到了卫云舟回来。
只不过,卫云舟朝服未脱,更加重她身上的威严感,她们两个磨磨蹭蹭,还是咬咬牙为了楚照再走上去一趟。
卫云舟看出她们的局促:“你们还在这里等候?”
真能睡啊。卫云舟微微蹙眉,她昨天晚上一宿都没睡好,原是给楚照睡去了。
翠微连连点头:“二殿下还没有出来。”
长年宫中没有男人,楚照一个人睡着,卫云舟也没有别的吩咐,宫中流言蜚语传传得满天飞,面首驸马,众说纷纭。
不过有一件事情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她们都已经默认这雍质子已经是入了公主帷帐中的人,她们哪里敢去看?
楚照又半天不出来,谁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几方都这么干等着,要么等楚照出来,要么等卫云舟回来。
终于她们是等到了后者。
“本宫知道了,你们回去吧。”卫云舟撂下一句,她轻轻扭了下脖子。
这繁重头饰,久戴是一点不行,她得先换衣服。
“可是……”翠微还有话要讲。
公主殿下如此聪明,难道看不出她们过来是为了什么?怎么还不给一个交代的?
楚照其实身子骨单薄,万一昨天晚上出了什么事情怎么办!
卫云舟诧异侧过眼睛,她从翠微眼中看出一些极其复杂的情绪。
感觉不像是什么好事。
“她会回来的。”撂下这句话,卫云舟便径直走进宫中。
举荷对那两个忠心耿耿护主心切的人说了最后一句话:“你们赶紧回去吧,放心,在长年宫里面,肯定是享福。”
然后红漆大门再度关上,这场景似曾相识。
二人面面相觑,这下又是只能回去了。
红枫在路上还在开解翠微,告诉她这是天大的喜事、泼天的富贵,但翠微还是唉声叹气愁眉不展,她还在心心念念记挂楚照。
被她记挂的楚照,终于揉着惺忪的睡眼,缓缓睁开了眼睛。
睁眼醒来,触目是暖黄色的帷帐,一种馥郁的馨香萦绕在她的鼻尖。
楚照有点懵,这么古色古香的装潢,像是她第一次穿越过来所见。
哦,不,她刚刚穿过来的时候没有这么好的环境。
她感觉自己脖子好酸,昨晚是不是落枕了?
她再度环视四周一圈,断片前后的记忆终于开始涌上心头。
然后她感觉自己要崩溃了。
“啊啊啊?!”
楚照全部想起来了:这里是长年宫,这里是水月殿。昨天去青楼,回来沾尘粉,惹了她生气,然后被饿晕,晕倒在桌前。
卫云舟舍下性子喂她,结果她得意忘形,最后被毫不留情地报复了。
但是,之后的事情,楚照就完全就记不得了。她现在躺在人家的……闺房之中?
她大骇,第一时间就是检查衣服。
出浴的时候,她实在是太饿了,中衣和束胸都穿得特别潦草,她小心谨慎地看了一眼,发现一切照旧。
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按那个有仇当场就报的女人的秉性,要是她之后做了什么的话,应该会睡在大街上而不是床上。
她站起身来,全身还有些酥软,这是酒后余威,她只能受着。
她全身上下都和昨天出浴时一模一样,想来卫云舟一个只愿意人前暧昧的人,暗地里面恐怕也害羞见异性。
“呼,幸好。”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赤着脚走了出来。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这是水月殿中的寝间,窗外日影深深,将吊兰影子拉得极长。
不好,日上三竿了。
她抱头,坐在椅子上,心中无端有一种别样的感觉。
她一个人被扔在床上,衣衫不整——虽然是她自己出浴后乱穿的,但是她还是颇为羞赧地有一种事后清晨的感觉。
这种感觉,最关键的点就在于,卫云舟不知何处去了。
此时此刻,她好想逃。
寝房里面自然是铺了厚厚的毛绒地毯,踩下去如坠云端,当然最重要的是吸音。
所以卫云舟倏忽而至的时候,楚照还直愣愣地站在一处低矮柜旁,像在看什么东西。
卫云舟忽然呼吸一凝。
她上次花灯夜回来,因觉得那猫拿游鱼灯样式好看,便带到寝宫,就放在那低矮的漆金柜子上面。
就是如此,她自己当然坚信。
卫云舟硬生生地把“你在看什么”,变成了解释:“本宫只是看那花灯好看……”
话一出口,她就又后悔了。
好在楚照整个人还处于懵懂不清醒状态,她转头,似乎是愣了好久,这才反应道:“啊,公主殿下。”
说着说着她就要行礼,自然是免了。
“虽然只有我们两个人,但是……”楚照还在解释。
卫云舟无言,眸中净是责备之色。
“看来这酒一喝,清醒时候的事情,也都记不住了。”她讥诮一句。
楚照微微一愣,这才意识到卫云舟说的是什么话。
哦,原来她说的是“你我之间,不必虚礼”那一句话。
可是,那不是人前做戏么?现在不只是只剩她们两个人了?楚照思忖片刻,还是又嬉皮笑脸道:“是我昨天喝多了,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吧?”
这句话,倒让卫云舟莫名心虚。
嗯,她倒是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可是她做了。
“没有。”她答得很快很淡。
楚照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就好。”
嗯,很好。卫云舟也在旁边落座,她回来之后便去摘下了沉重的头饰,繁复的朝服,换上和昨天相似的衣装。
楚照竟然浑然不觉。
没事,反正她闲,如今有的是时间陪楚照耗。说来诡异,发现这人真实身份后,卫云舟舒坦许多,只不过前者还在自顾自地别扭着。
比如现在,眼睛好像是在看她,但完全未能聚焦。
这种两人相处的尴尬局面,让楚照颇为难受,她还是决定离开:“殿下,现在应该,很晚了吧?”
刚刚起床就想走?白睡?白穿?没那么简单。
卫云舟忽然想起昨天的初衷来——她本来是拿了那本名册来,结果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派上用场。
“还挺早的,本宫刚刚下了早朝回来。”
楚照:……
这种事后清晨的感觉更加强烈了,楚照张口结舌,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
“那,那,殿下还真是日理万机。”她难得结巴一回。
卫云舟站起身来,嘴角弯弧已然压不下,“嗯,今天是比较忙。”
她要去后殿中取那名册来。
没别的意思,她想要做的事情都要达成,仅此而已。
刚刚门口的两个人也已经遣走,今日她有的是时间蹉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