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云舟素来知道她不真心,天花乱坠地说了一通。这也是这位质子的常态了。
楚照又口口声声地说了一通。
嗯,说得好,卫云舟拿起杯盏,撇去上面的浮沫,浅浅啜饮了一口,然后悠悠开口,尾调上扬:“说完了?”
???
楚照刚刚又讲得口干舌燥。
她今天中午饭还没吃,直到现在,滴水未进,然后刚刚滔滔不绝信口开河,换来的只有一句“说完了”。
看样子,卫云舟根本就没有认真听她说话。
没有听她说话是回事,但是卫云舟的眼神又是极其认真。
换言之,她在说话的时候,卫云舟是饶有兴致地盯着她,她说的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看她在说。
好诡异。楚照顿时心哽,慢慢道:“说完了。”
卫云舟脸上噙着的那一抹笑意如今愈发深了起来,她站起身来,明亮的光映在她的身上,一半岑寂一半温暾。
她轻轻躬身,拿起几案上面的名录,楚照不明就里,只是认真地瞧着卫云舟的手部。
她手上拿着那本名册什么东西?
不会是什么她的罪证吧……这个想法刚刚出现,楚照就将其抹去了可能性。
她能做什么事情?还不至于写这么长一串的罪证。
于是她也只能耐着性子,看卫云舟接下来想要做什么了。
这是她们第二次单独见面了。
莲步轻移,卫云舟缓缓走下台阶。她今日衣裙不长,只是堪堪及地。
她站直身子,依然如松挺拔。烟眉微挑,她盯着楚照,道:“本宫原本打算宴请阁下,可惜阁下太忙,宫人去了又回,这午宴是凉了又凉。”
楚照:……
“是在下无福,今日错过了。”滑跪要又快又好,楚照答得极其干脆。
卫云舟轻笑,声音从喉骨漫溢出来,这次她难得地带了不少滑调:“是吗?原来是这样,本宫还以为,是我这个盟友无福了。”
楚照脸上依然挂着如常的笑容。
没事,她习惯了这个笑容,卫云舟也已经习惯了这个笑容。
要是她知道今天早上卫云舟要派人来的话,说什么她都不会出宫的。
但是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受着了。接下来,还会做什么?
她有些饿了,肚子正在以她自己能够听到的响动叫着。她和卫云舟中间还是隔了相当一段的距离。
“想必阁下不赏脸过来,午时一定有更好的吃食,”卫云舟背过身去,朝着巨大座屏之后走去——里面显得幽深,一定还别有洞天,“既然如此,今日下午还得请您赏脸相陪了。”
楚照战战兢兢,自不敢答。
她饿,再过不久,就要到了前胸贴后背的地步了。
可是,她现在总不能开口说她饿她要吃饭吧?还是算了。
“过来吧。”卫云舟撂下一句话。
楚照只是应答着,快步跟上。
果然如她所料,那块巨大座屏之后果然别有洞天。这后面显然是一副书房陈设。
说是书房陈设,也不全面。除了笔墨纸砚、书案书架之外,还有玉石棋桌,长桌上还横陈了一把古琴。
除此之外,绿植也不可少:除却墙角的翠绿修竹,还有阔叶闪光的万年青,细丝如烟似雾的文竹……
卫云舟只是走在前面,她落座在古琴前,将手中那本黑色封皮的名册置于小几上。
楚照不明就里,对那黑色名册极其感兴趣。
从在正殿的时候,卫云舟就紧紧拿着那本名册不放,如今转进这个地方来,还是拿着那名册不放。
一定有什么问题,不会真是她的罪证吧?楚照手心微微出了点汗。
卫云舟虽然落座琴前,不过她还是记挂着楚照。待她整理好衣裙,目光便扫了过来,温声道:“随便找地方坐吧。”
她都这么说了,楚照自然马上照做,这地上凳子椅子不少,她拣了一条。
坐得相当拘谨。
她想问问卫云舟找她过来是来做什么的。
只不过一声空灵琴响,楚照就特别知趣地把话咽进了自己的肚子里面。
古琴设于长桌上,窗台前。外面树影婆娑,日光层叠,透过花字窗棂照在卫云舟身上。
这次不再是一半岑寂一半温暾,太阳毫不吝惜,将金辉尽数泼洒在她的身上。
左手揉弦,右手弹琴,琴音泠泠。
卫云舟垂下鸦黑卷翘的睫毛,目光只落在眼前古琴上,她动作和缓,修长素手下溢出音来,轻轻应和着这春日午后的调律。
世间万物,如此空灵。
楚照只是看得出神,她忽然又想到初见卫云舟那日。
她一笑如绿水逶迤,芳草长堤……弹奏是她的绿水清音。
这调律让人神往,一时半会儿,短时间内还是抚平了楚照的饥馁。
一曲尽,又是一曲将来。窗边吊兰摇曳,影短影长。
终于,琴师放下了她手中的琴。
卫云舟整顿衣袍,嘴角勾起浅笑来,她抬眸,眸光中带质询:“阁下觉得如何?”
楚照便想尽了毕生所学,搜肠刮肚,天籁之音都算是好的,高山流水阳春白雪便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她说完才意识到,这些词好像都是有个知音的意思。
她微微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没关系。她们都是盟友了,反正卫云舟好像也已经开始有点习惯她胡说八道了。
“啊,这样啊?”卫云舟似乎是在认真思索楚照所言,“既然是知音了,那再陪我下下棋吧。”
又下棋。
楚照差点两眼一黑,她上次连跪三场的可耻战绩犹在眼前。这个棋,一定是非下不可吗?
而且,卫云舟今天下午召她过来,究竟是何意?就是为了让她陪着,听琴下棋?
楚照有些忸怩,缓缓道:“殿下一定要同我下棋么?”
她的话说得特别委婉,上次她惨败成那样,实在是让人忘怀不能。
卫云舟自然记得,她此时已经信步走到玉石棋桌旁,她手中甚至还拿着那黑色名册。
楚照看得心中的猜疑愈发多了起来。
这名册上面究竟是什么东西?如果不是她的罪证的话,也许是卫云舟想要给她看的什么……正事?
她们说好当盟友。
“觉得有何不妥么?”卫云舟的声音陡然提高,又像她在朝堂上那种压倒一切的威慑力。
楚照:……
没话讲。
只不过她的细微反抗倒是激起了公主的好胜心,卫云舟拿着名册落座,语气中还带了些微不屑:“今日叫阁下过来,也就是为了叫阁下过来……难不成,本宫是在向阁下讨教棋艺么?”
还是没话说。
虽然这句话说得太过直白,但是事实就是如此。楚照只能趿拉着,慢慢走到桌前。
她的脸上还是保持那个笑容,但是刚刚靠近的时候,她忽觉不对。
不是她不对,而是卫云舟有些不对。
正殿外香炉里面燃了杜若熏香,但是这里面却没有。
浓翠弯长的眉忽然蹙起,卫云舟抬眸,眸光落在楚照身上。
她从不掩饰自己的所求,比如现在,她求证一般,在楚照身上来回逡巡扫视。
鼻子微微翕动。
她闻到了一股气味,这种气味,说什么也不可能是属于水月殿的气味。
不是殿中的气味,那就是人的气味了。
卫云舟何许人也?大梁最为尊贵的女人,所用香料胭脂均属最上层的珍物。
她敛眸,目光转瞬间变得错综复杂。她若有所思一般垂下头,看着那本黑色名册。
却还在深究这个味道的来源。
楚照不明就里,不觉发生了什么。她只是觉得自己有些紧张,本来连跪了三场还要再输,就已经很不幸了。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开始试探道:“那,殿下,我开始摆棋了?”
她适才看到棋篓在后面的彩雕书架上面。
卫云舟没有作声,楚照只当她默许了此事。
她要从卫云舟的身边走过,才能够到那棋篓。
衣袂翩翩。
恰在此时,一缕好事春风恰穿堂而过,吹起楚照衣袍来,整个晕开那可疑的胭脂俗粉的味道。
楚照觉得安静下来着实尴尬,她一边咕哝“殿下真是有品位”夸着这彩雕书架,一边坐回到棋桌对面,极其殷勤地将棋篓摆好。
然后她就对上了那一双氤着寂寂寒凉的眸子。
楚照:???
她刚刚不就是拿了个棋篓的功夫么?她刚刚也没有说什么啊。
她甚至还夸了那彩雕书架特别好看。
难不成,她不该夸?她苦思冥想,顿觉尴尬。
卫云舟冷笑一声,刚刚她还在犹疑。
素来她不是一个很惯于猜忌的人,若非看到真情实况,她也不会特别深究。
刚刚正殿中燃了杜若熏香,她自然闻不出来眼前这人身上的俗气味道。
转进后殿,这里唯有若有若无的暗香,那股庸脂俗粉的味道便更加强烈起来。
卫云舟刚刚还在狐疑,直到楚照走到她的身后。
风穿过,晕开的味道,极其强烈。
一切都有迹可循。
她今日还算是颇费了心思,不算晚,就遣了宫人去柏堂找人——可是得到的回复竟然是不在。
只不过她今天心情好,便差遣了三次。
她甚至还特地设宴。贤诸敷
……
没想到,这个人姗姗来迟就算了,过来的时候,身上还沾染上她闻不惯的气味。
想来这宫中是没有这种气味的。
宫人第一次回禀说:“柏堂那边的人说,楚二殿下大清早就出去了。”
大清早就出去,这是去上早朝么?区区一个质子,早朝自然和这人没关系。
那么,昨晚到底回没回来,这件事情本身就很可疑了。
楚照已经将棋盘收整完毕,只待卫云舟准备好了。
虽然,她也觉得气氛有些不对。怎么这公主殿下,看她的眼神就这么奇怪呢?
她脸上有东西?还是衣服上面有东西?
没、有、吧?
“殿下?”她试探性地出声。
卫云舟面上和煦的笑容,早就变成一些教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好像只是虚浮在表面的笑容一样,楚照难得看见卫云舟笑成这种样子,她的手指又开始有发颤迹象。
这是怎么了?楚照微微偏过头来。
楚照生得同样也白,沾染的浮粉不细看倒是看不出来。但是她卫云舟眼尖,各种方面的明察秋毫。
她冷笑一声,站起身来,甚至不忘带上放在旁边几案上面黑色名册。
“诶?殿下?您刚刚不是说要下棋的么?”楚照惊惶,她就这么看着卫云舟离开了棋桌。
然后,走到了最远的一处太师椅边上,顺手从另一方书架上面取下一本书。
那个书架和刚刚放棋篓的架子明明都是同一款彩雕样式的啊。一定不是她说错什么得罪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