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抬脚跨上层层石阶。
纵然今夜长年宫中守卫盘查询问繁杂,还是架不住人来人往。
只不过走上去的功夫,便匆匆忙忙又下来了两个男官员。
茶月不明就里,小声问道:“宋大人,他们就这么明晃晃地走进来呀?”
尽管公主殿下摄政,但是直接让这些外男进入她的宫殿是不是不太好?何况还是这么多。
宋扶央目光平视前方:“按道理来说……他们的确不应该进来。只不过,只要权力在握,谁也不能怎么说殿下的不是。”
“原来如此,”茶月恍然大悟一般点点头,“我就是有些担心。”
以往,她从来没在皇宫中看见这么多的外男。
按照大梁律令,外男自然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地进入宫中,还是和公主见面。
只要大权在握就可以了吗?茶月的遐思到这里也就截止。
她和宋扶央已经走上台阶,到了大殿门口。
“哈哈哈哈哈。”一个身着深绿色的男官面色泛着红,自从殿中门槛跨越出来之后,就一直克制不住自己的笑意。
脸红得跟个猴子屁股似的。茶月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有什么事情这么开心。
“啊——失敬失敬!”官员似乎是大喜过望,明明宋扶央和他差不多的身量,他却偏偏看不见。
差点撞到宋扶央时,他连声道歉,继续掩不住笑声,一路小跑下了石阶。
茶月再度无语:“这位大人是谁?什么事情这么开心?”
“刚刚那位好像是户部的一位官员。只不过我也在禁庭之中,不甚清楚。走吧,我们进去了。”宋扶央的语气平淡。
殿外立起一块大屏风,二人还是得穿过屏风才能走到目的地。
期间她们看见了不少人来来回回。
一个宫女忽然跑过她们身边,不经意瞥了她们一眼:“宋大人,茶月?”语气带着疑惑。
宋扶央点头,她知道这声疑惑不是为她所发。
仓促跑过的宫女不是别人,正是举荷。
三日后就是百官宴,这些心思各异各怀鬼胎的家伙,如今就像过江之鲫一样,一股脑儿地全部涌入长年宫中来。
时候已经不早了,得控制一下门口了。
“我是来给殿下说些事情。”茶月道。
“这样啊,那你去吧,只不过今天殿下实在是忙。但是你来都来了,”举荷话语仓促,“我现在得去嘱咐下看门的,不能再放人进来了。”
简短交流后,二人这才绕过屏风帘幕,走到正殿。
时候刚刚好,待她们两个到时,只剩下一个官员匍匐在地上。
还有一行人疾步走出,面色有些红润,有些则是惨白。
“哎……这下我怎么回去和我家老爷交代?”那人唉声叹气,一副愁苦模样。
旁边那人却毫不在乎:“这次没个交代,下次不就有了?要不然你去求求太子殿下看?”
前者的声音陡然上扬:“去找太子殿下?我老爷非得把我的皮给剥了不可!”
两个男人的声音到了后面愈发大起来,抬起头又看见宋扶央和茶月,这才发掘自己的失态,连忙离开宫殿,还不忘再次互相指责对方的不是。
茶月觉得无语凝噎,宋扶央却没说话,似乎早已习以为常。
殿中那匍匐的男人涕泗横流:“公主殿下,公主殿下……这百官宴啊,您就给小的一个名额吧,就一个名额。”
卫云舟高居层层玉阶之上,她闲适坐着,旁边乌木小几上摆放着一个台盏。
公主以手支颌,冷眼瞧着台下痛哭的男人:“杜大人,这个月以来,您已经来了四次了。”
那人哭号的声音这才止住,他艰难抬起头来,哽咽着继续说连篇累牍的废话。
茶月听得不耐烦。
大抵是说,他很需要这次百官宴的请帖,虽然他致仕有段时间了,但是还是想要让人知道他曾经有官位。
看见这个男人死缠烂打的模样,又听公主殿下说此人来过四次,莫不是次次都这样作态?
还有刚刚她们来时碰见的那些官员。
茶月忽然就觉得自己这个月的生活也不是那么难以言喻了:除了那个同她一道来的红枫有些奇怪,其他人还是很好的。
和卫云舟所忍受的事情相比……她经历的也不算什么事情嘛。
“杜大人,您也该走了。”卫云舟掀了掀眼皮,她看见最后进来的两个人,眼神忽地一变,“到时候会有供于致仕后仍居于京中的一桌。”
她的声音依然非常平静,不带一丝波澜。
那匍匐在地上的男人立刻爬了起来,拍去身上的灰尘,他连声“公主千岁”,又千恩万谢地走了。
屁颠屁颠,跑得比刚才茶月看见过的所有官员都更快。
举荷这时候也从外面进来,她适才也看见那个莽撞的杜官员,脸上还挂着一丝难以名状的神色。
她快步走到卫云舟身边:“殿下,我已经吩咐好了,今夜就到此为止。不会再有人进来了。”
卫云舟眉宇间这才显出疏朗之态,她“嗯”了一声:“辛苦了。”
举荷没说话,只是又站在一旁等候了。
我倒是不辛苦,您比较辛苦。她暗想。
卫云舟的目光扫过台下二人,最后停在茶月的身上:“你来所为何事?是柏堂那边有什么问题么?”
她揉了揉眉心,这十日以来为操办百官宴费了不少精力,还没空关心那个柏堂的欠债者。
也不知道那人看到信笺“还”字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思及此,卫云舟脸上忽然出现一抹浅淡笑意:政务之外的事情总让人舒心畅快,特别是在冗杂事务中想起来。
“回殿下的话,事情是这样的。”茶月来之前本来有些提心吊胆独自面对卫云舟,好在旁边还有个一身清朗正气的宋扶央陪她。
饶是堂前卫云舟气势压人,她也好歹得把话说完说清楚。
她将这个月来的见闻都说了一遍,当然是围绕楚照的事情。
虽然她感觉那个红枫脑子似乎有些问题,但话到嘴边,她又觉得这样的话不值得告诉卫云舟——公主殿下都这么忙了。
“大清早……风雪天读书?”卫云舟轻轻点头,她伸手拿起几上茶杯,撇去浮沫,似乎是在思索什么。
眉间郁气如今也淡去不少。
“是的,是的,”茶月不迭补充,“那质子还每天照顾花呢,对那花瓶也宝贝得很。”
“是吗?”卫云舟浅浅啜饮一口茶,只是反问却不作评价。
举荷站在旁边,自然发现卫云舟的神态变化。
哟,登徒子还真是有本事。
她暗暗撇嘴,当时殿下喝醉最后勾送礼物,她分明记得有给那楚照送去花瓶。
她都记得的事情,卫云舟难道记不得吗?
嘁,这事不好说。
长年殿中气氛并不缓和,茶月快速说完之后,便匆匆告辞:“这个月就这么多可说的。如无事,奴婢就告辞了。”
卫云舟颔首:“嗯,做得很好,你去吧。”
茶月和宋扶央眼神别过,也就匆匆出殿去了。
偌大的殿中霎时间又只余下三个人。
铜兽含珠,接连不断地递送着香气。
杜若香气缭绕鼻尖。
卫云舟放下手中杯盏,声音一如既往的淡漠:“宋大人……本宫托您查的事情,如何了?”
宋扶央往前靠近几步,却是垂首道:“回殿下的话,下官问了很多老宫女,她们都说从来没有听说过娘娘身体有什么疾病。”
她是硬着头皮说出来的。
话中的娘娘,是指的先皇后,也就是公主殿下的亲生母亲唐禾。这个名字,都是她问了好久才知道的。
果然如她所料,此话一处,本来还在暖香融融的长年殿,顿时气氛都冰凉了几度。
卫云舟没吱声,宋扶央自然也不敢说话。
她好容易才抬起头来,对上卫云舟目光中的岑寂寒凉,那眼神的意思她读得懂,是不信任,是怀疑。
“宋大人说笑了吧?”卫云舟指节泛白,捏着杯盏,从牙缝中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
举荷看得心惊胆战,公主殿刚刚因为那质子浮现的疏朗和笑意,如今又因为宋扶央的一句话,全然消失不见了。
这最后进来的两位真是人才。
“但是……根据下官调查,那些年老的宫女都是这么说的,”明知这样的话完全不合卫云舟的意思,但是宋扶央还是要继续说,“这些宫女还是曾经侍奉过先皇后的人,下官……”
举荷心里面哀求宋扶央还是别说了。
以她在卫云舟身旁侍奉这么多年的经验,她鲜少有见到公主殿下如此怒火滔天的时候。
公主殿下的怒火不会是突然爆发,而是蔓延渗透在空气中。
举荷现在闻着绕鼻的杜若熏香都觉得害怕。
“宋大人,您还是觉得,本宫听到这样的回复会满意吗?”她目光凌厉,自高处俯瞰而下。
宋扶央喉咙一阵艰涩,但是事实就是如此,她垂首却不曾弯曲脊背:“在宫中调查的确如此。”
一时气氛更加极端。
“在宫中就是如此吗?”卫云舟的声音倏然变小,“那宫外呢?”
此时她的声音又变得缥缈而不可捉摸。
宋扶央只是后宫巡视使——这个差事,本来也就是卫云舟托她调查所立所授。
她自然是无权出宫,如今,她也只能保持缄默。
“本宫知道你去不了宫外,暂且搁置。”卫云舟垂眸,将杯盏放于托盘中,“你走吧。”
她还有百官宴的事情要忙。
宋扶央行礼辞别。
卫云舟亦是起身离开。
举荷得收拾那杯盏。青釉刻花的手握部,如今已有了些许裂痕。
是刚刚裂开的。举荷沉默收走杯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