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佳节,皇帝设宴,宴诸亲。
此为皇帝家宴,与会者并不多,仅仅包括皇帝,皇帝后妃,及公主皇子等人。
还有些皇帝招来的近臣,也在与会者中。
“公主殿下,请吧——”殿门的侍卫毕恭毕敬。
他低垂双目,不敢抬头直视卫云舟。
他只能看见拖曳着的迤逦红色裙摆。
待他喘过气抬头回见时,只能看见卫云舟挺拔如松的背影,还有头上那顶赤金累丝头面。
阶下又传来跫跫足音,侍卫连忙收回视线,迎接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请。”
“嗯。”卫洞南从鼻孔里面发出哼唧一声,快步迈过门槛。
他走进殿中时,恰逢卫云舟行礼:“儿臣参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卫洞南走进来时见卫云舟行礼,竟然有些慌乱不知所措。跪也不是,站也不是。
他只能盯着自己的父亲。
朝徽帝难得露面,身旁立了两个木雕龙首宫灯,映得他今日面色红润,看起来似乎身体康健许多。
他默不作声,只是低头俯视着地上的一女一男。
他打量过卫云舟,凌厉的视线又到卫洞南身上。
帝王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他莫名快要窒息,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卫洞南刚刚还在窘迫,如今抬头对上朝徽帝的视线,心中忽然一阵发颤,便猛地跪了下来。
青丝蟒袍,一下子跪倒在明黄色龙袍面前。
朝徽帝的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此时此刻,他才算真正的满意。
“好了,朕的两个好孩子,快起来吧——只是家宴而已,你们用不着这么隆重。”
“是。”二人同声应道,纷纷起身。
卫洞南的动作还是仓促,他很快拂去蟒袍上面的灰尘。
皇帝又让旁边的太监招呼两个人落座。
等到这时,卫云舟才整顿衣裙。
丹陛层层,皇帝独坐,他的须发已经染上霜色,但是面色依然红润。他摆弄着眼前的杯盏,面上含笑,不说话只是安心等待。
还有一些小孩没来,还有一些近臣没有过来。
卫洞南和卫云舟相对而坐,不知是殿内熏香暖气太过火,抑或是什么原因,他总觉得自己的头脑昏昏沉沉。他只能强撑,以手支着下颌,才能勉强不晕倒。
他烦躁不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个家宴?家宴还没有开始。
“小殿下们,别跑这么急!”侍卫惊呼一声。
殿外传来一阵喧嚣,是童稚之声——小公主和小皇子们雀跃着跑进殿中。
他们奶声奶气地称过参见父皇,又要去给姐姐哥哥行礼。
最年幼的小公主嘉鹤匆匆对着卫洞南一拜,便很快转向卫云舟行礼:“姐姐!”
从入殿伊始,卫云舟的面色便如平静水面毫无波澜。
听见嘉鹤这一声,她才倏然笑道:“怎么说话呢,这么多人。”
她刚刚还特别守规矩地对卫洞南行礼。
嘉鹤笑嘻嘻,却是不说话,很快绕过长桌,走到卫云舟身旁,说什么也要邻近着她坐。
卫云舟也未多加阻拦,她侧头看了眼嘉鹤,正是垂髫之年,生得粉雕玉琢,煞是可爱。
皇帝却在此刻笑道:“云舟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此番本来就是家宴,还在乎这么多虚礼吗?”
“父皇教训的是。”她垂眸,长长卷翘的睫毛投落下一片阴影。
小皇子们都害怕姐姐和哥哥,他们也不敢像嘉鹤那样,直接往太子身边跑——他们这个哥哥,脾气急躁已经是出了名。
他们选了一个位置,和太子隔开。
而后就是近臣相进,纷纷向朝徽帝、卫洞南、卫云舟行过礼。
“你们可不要只拜三个人——”朝徽帝盯着台下这些或着深绿、红褐的官员,又不急不慢开口。
地下官员顿时一惊,这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他们原本以为那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孩,也用不着大费周章,但是朝徽帝却有些不依不饶。咸住副
殿中保持了相当一段的时间的沉默,青烟袅袅,熏香气味扑鼻而来。
“臣赵渠参见五皇子、六皇子,八皇子,”终于有一个人率先站出,向那些孩童行礼,他最后走到嘉鹤面前,“十公主殿下。”
那几个皇子大气不敢出一口,只是面面相觑。
嘉鹤年纪最小,胆子最大,她想了想,有样学样,学着刚刚卫云舟的样子,摆弄了台上的杯盏,但是一只手却难以捉住,只能双手抱住眼前的青花折枝高足杯,瓮声瓮气道“免礼”。
众人皆是一愣,旋即爆出哈哈大笑来。
“哈哈哈哈哈。”皇帝发笑,胡须也随之震颤起来,“好了,诸位爱卿,都请入座吧。”
肃穆气氛,由得小公主举动被一扫而空。
近臣们这才面上带着笑容,纷纷入座。
皇帝端坐高高丹陛主位之上,旁边站了两个小太监;座位从中间分列,卫云舟和卫洞南分列两边,一右一左;接下来安排了小公主小皇子,剩下的便是一些近臣。
这些近臣都是皇帝亲信,在皇帝不亲政的时候,他们更要殚精竭虑辅佐摄政的公主与太子。
虽是家宴,但此番宴会用途并不在于联络感情。众人也只是吃吃喝喝。
膳食分下,众人尽饮尽食。
因为没有让侍者跟来,卫云舟此番还是多注意了嘉鹤。出乎她意料的是,小家伙虽然看起来有点生猛,但吃饭时候倒是规规矩矩。
似乎还用不着她操心。
她轻笑,心道自己多虑。
待众人宴饮毕,皇帝这才说出今日目的:“今日朕召诸位来......其实是有些事情要商量。”
众人皆肃穆等待皇帝接下来的话。
“下月百官宴,朕需要一位爱卿来主持。”他扫过台下众人。
百官宴是大梁每年必会召开的宴会,时在春季,但具体时间不定——主要是要挑选一个良辰吉日。
近臣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出了退却的意思。
这分摄朝政的公主和太子殿下都还在座上呢,他们干嘛非得出头趟这一下浑水?
很快他们也就明白了,本来这百官宴的主持也不是给他们的。
只不过......
皇帝的心有所属,究竟是谁呢?群臣扫过面色如常的卫云舟,和有些奇怪反应的卫洞南。
一中年男子率先开口:“太子殿下国之根基,想来应是让他来承办此事。”
太子之所以为太子,还是应该有他的道理。
接下来又有几个臣子跟着附和。
皇帝虚了虚眼睛,不发一言,显然不认同。
那剩下几个人立刻便明悟,开始调转话头::“依臣愚见,公主殿下于设宴作东颇有心得。不妨就让公主殿下一手承办?”
不是太子殿下,那自然是公主殿下了。
朝徽帝不置可否,他看了一眼卫云舟,缓缓道:“云舟,你意下如何?”
看来还是想要把这件差事送给她!
卫洞南掩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紧握成拳,青筋暴起。
百官宴不设在宫殿之中,而在大空地上——宴请从正一品到九品的所有官员。不仅如此,还会有外国使节、质子前来。
届时,皇帝还可能颁布诏书敕令。他的太子之位,就是于十年前的百官宴上所颁。
再让她揽了这差事去.....
卫云舟浅淡开口:“儿臣谨遵父皇之命。”
朝徽帝眸色暗沉,隐藏着深不见底的情绪,他想了想:“既然如此,那就交给云舟来承办吧——说到这,云舟和嘉鹤似乎都差个封号,届时在百官宴一并颁下。”
果然如此!卫洞南咕哝几声,却不敢说出实际性的话来。
他冷笑一声,又想起师傅给他说过的话来。
皇帝似乎就是为此事设宴,很快他又吩咐下去:“元宵佳节,宫中宫人有些不能出宫.....云舟你还是要为他们准备考量,送些东西过去。”
“等下撤宴过后,你就留在殿中做完此事。”
近臣皆是噤声,有些人不无同情地看了一眼卫洞南。
这太子殿下居东宫已有十年,近年来却少了很多垂爱。只不过,只要太子还在东宫一日,不管陛下如何宠信公主,那都是虚妄。
有传言称,陛下和已逝先皇后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或许这就是陛下一直对先皇后唯一女儿多加宠爱的原因。
事情交代完毕,宴饮也很快结束。群臣向诸位皇亲贵戚辞别,也都走了。
很快来了几个侍者,搬来一些名帖,意思是让卫云舟过目。
“去把我的宫女叫来。”她吩咐下去。
嘉鹤还未走,殿中忽然间就剩下她、姐姐,还有卫洞南。
小嘉鹤战战兢兢坐在旁边,瞪着圆鼓鼓眼睛疑惑。她的这个哥哥怎么也不走?难道他也和她一样,想要和姐姐说什么吗?
外面她的母妃在叫她,嘉鹤没有办法,只能又拉卫云舟袖子,依然瓮声瓮气道:“姐姐,我先走了。这些东西好多呀,你处理完要很久吧?那你记得早点休息。”
卫云舟笑着摸过小孩子的发髻:“我当然知道,你母妃叫你了,你还不出去?”
“我这就出去!”等到卫云舟肯定答复,她脸上才绽出笑容,然后一路小跑出了殿外。
倏然,殿中只剩下兄妹二人。
卫云舟脸上的笑容很快消失,她抬眸:“皇兄还不走,是和嘉鹤一样吗?”
“你说什么?”
“和她一样,滞留于此,自然是有话想对我说。”
卫洞南磨了磨牙齿,他这妹妹还真是有几分聪明劲:“孤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是想告诉皇妹,你作为皇家脸面,还是不要擅自出宫,再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比较好。”
说完,他阴恻恻地笑了起来,然后拂袖而去。
卫云舟脸上出现若有所思的神色。
出宫,不三不四的人?嗯.....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举荷来时,竟然带了酒来。
卫云舟盯着她手上的酒壶,虽不发一言,但是意味非常好懂。
你如何认为本宫需要喝酒才能处理这些事务?
举荷笑嘻嘻道:“元宵节天气寒冷,这明竹酒喝了可以提神暖胃。”
卫云舟摇摇头,算是无语,她翻开名帖来,又展开礼物清单,挨着挨着勾送。
这些类似的事情,不知从何年起,便是她一手承办。她的处理也与旁人有些不同,她会挨着挨着写下自己姓名。
大抵是为了昭彰她自己的恩德。
比如,她会先在笺上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
但是今夜所处理似乎有些多——殿外夜色浓稠,六角宫灯里面烛芯已经一换再换。
饶是卫云舟,也不禁觉得有些昏沉,眼皮子开始打架。她不得不承认举荷是对的,她的确需要东西来提神。
于是她吩咐举荷倒酒。
举荷笑嘻嘻地斟满:“我就说嘛,您一定会需要这酒的!”
只不过,举荷似乎不解这酒的醉人程度,抑或是忘记卫云舟不胜酒力。
没多时,她便见卫云舟面色绯红,耳根上面漫出霞色,拿笔的手也开始有些轻微发颤。
她本来就是在笺上写套话:同奔四安,共赏百花;笙簧迭奏,万象更新。然后再配上后面早已写下的名字。
虽然是套话,但毕竟是公主亲笔,任谁见了都不敢怠慢了。
醉眼惺忪间,卫云舟忽然看见名帖上的名字:雍质子楚照,后面批了个青居院,但是又被点去,涂改成了柏堂。
她想了想,呵出一口气来,让举荷给自己换一只狼毫来。
她先把其他所有人的写了再说。
举荷不明就里,给卫云舟拿来后,见她龙飞凤舞一般写下一个硕大的“还”字,还带着沉沉醉意,和近似甜蜜的报复。
举荷看得一愣一愣,这“还”是写给谁的?
刚刚不还在“椒花献颂,柏酒迎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