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的念头在唐诘的脑海里打了个转, 又被他过于轻易地地挥散。
既然珀西瓦尔能找到周友生,不论是凭借怎样的方式,至少说明, 雾岛并非是完全封闭的环境,存在着能够往返于外界的渠道。
与其主动破开迷雾离开,不如借助雾岛本身就存在的联络渠道离开,兴许,还能直接得到炼金学派的消息。
唐诘认为自己有义务将维德号覆灭的消息传递回炼金学派, 哪怕这个情报不怎么讨喜, 但为了防止有更多人送死,这也是个必要的举措。
他当然知道,在伊芙等人都栽在画廊里之后,他们的行事至少也会更谨慎些,但这不是谨慎就能解决的问题。
炼金学派会因为这场噩耗克制住求知欲吗?还是说,正因为危险,才必须将此事的来龙去脉探查得一清二楚?
无论如何, 唐诘由衷地希望,千万别再派人去画廊送命了。
画廊的防御机制对于精神系巫师太过克制了, 无论实力多强,只要没有保护认知和记忆的办法,就不可能完好无缺地返回。
不过,考虑到出现在这儿的, 只是珀西瓦尔凭借魔力构建的一道投影,唐诘又怀疑对方打通现世与雾岛的方式,也许还存在着更多不为人知的风险, 才投鼠忌器,没整个人一块过来。
或者, 他根本就无法以实体抵达迷雾海峡这片范围。
那可真是再糟糕不过了。
“你完全不害怕吗?”
周友生似乎有些惊奇地转过头来看他,仿佛好奇般问。
“我们可是在讨论如何处理你,你就一点儿都不担心。”
“那你会让我被处刑?”
唐诘口吻平淡地反问道。
虽然不是很明白雾岛上的管理层究竟是个怎样的结构,但既然卡特琳娜表示处决需要得到周友生的指示,倘若他还没反应过来,错过趁热打铁的机会,也未免太迟钝了。
更何况,自己出现在周友生在灯塔的密室里,被判断为是一种“异常”,那这时候如果把他给“销毁”,岂不是在清除病毒的时候,同时消除了可以探究到问题根源的证据?
唐洁与周友生分明没有就此问题进行过任何态度上的交谈,但做出的决定却不谋而合。
“自然不会。”
他慢条斯理地捻了下衣袖。
至少,在破译对方身上有关雾岛的秘密前,他什么也不打算做。
“卡特琳娜,我知道你对菲尼克斯有些偏见,不过,不要让他真的影响到你的判断力。”
周友生冷静地对视回去,望着那双色泽灿若星辉的眼睛,没有丝毫动摇地说。
“你还记得你为什么来到雾岛吗?还是说,你现在已经改变了主意?”
卡特琳娜开口像是想要辩驳,但嗓音却无法挣脱喉咙的束缚,她左颊的肌肉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瞳孔放大,却毫无神采,只有洋溢的金色魔力激流般颤动几个来回,方才逐渐平息。
“你根本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她低沉又含糊地发出警告,周友生在困惑中皱起眉。
卡特琳娜知道他在怀疑,哪怕只有一秒,而这就是她想要的,因为只要怀疑无法根除。
周友生沉默着凝视她片刻,缓缓道:“你先休息一段时间吧,工作不必着急,毕竟对我们而言,时间并无太大意义。”
“……不必。”
卡特琳娜的嗓音尤为冷漠,视线扫过唐诘,犹如飞禽锋利的羽毛刮过皮肤,将人刺痛。
他叹了一口气,嘱咐道:“那就请你先将他的保密等级提升到最高,禁止菲尼克斯以外的任何人翻阅,明白了吗?”
视线旋即从唐诘身上收回,卡特琳娜的肩胛骨下生出一对烧焦了边般流淌着赤红火光的宽大羽翼,脚步向后退去,以难以理解的原理,飞快隐没于雾中。
唐诘观察着对方离去时周边空间的波动,却什么也没发现,就像是雾消失在了雾里,一场幻觉。
这很正常,精神系巫师不太可能亲身与人见面,他们有太多办法避免自己陷入困境,就算遭到怀疑,也总能脱身。
他从衣兜里取出一枚棱镜,为了防止接触到雾气导致内部魔力分解,又在外面嵌套了一层保护壳,流淌的金色便牢牢锁在了透明的水晶里,既不消耗,也无补充。
“你之前就察觉到它了?”
他审视着将周友生,倘若不是两人的谈话,他还无从得知,在他们眼中,自己竟然是和菲尼克斯绑定在一起的。
但左思右想,他身上唯一有可能暴露出和菲尼克斯关系的物品,也就只有阿纳托利蜕下的指甲了。
“不,只是一点还未消失的痕迹。”
周友生否认了他的猜测。
“菲尼克斯的余烬需要返还给菲尼克斯,这过程中的接触必不可少,我们只是熟悉他神降的气息。”
他看着唐诘将棱镜收回,顿了一下,继续说下去。
“不过,现在看来,倒是有可能是你身上携带了菲尼克斯的其他神降容器的魔力,导致我们一时间判断失误了。”
唐诘听完这段话,不由陷入了沉默。
他确实曾在高塔得到了阿尔忒的回应,但阿尔忒和菲尼克斯虽说魔力性质稍有不同。
不过,他们本就是同一人,说是菲尼克斯神降,也不算是有错。
另一方面,他和阿纳托利曾有一段时间交流密切,更是随身携带着对方的指甲作为施法媒介,沾染上对方的魔力也无可厚非。
这两件事并不矛盾,完全可能同时存在,为什么周友生却直接放弃了先前的猜测,转而将注意力放到了阿纳托利的指甲上,还一副松了口气的表情。
就像是认为,他和菲尼克斯存在直接的联系这件事,本身就违背了常理。
“还去裁决馆?”
他们已经见到了卡特琳娜,虽然没能达成原本的目的,但至少,对方执着于消灭自己的态度,也是一条明显的线索。
唯一的问题是,这条线索几乎是她亲自送入他们手里,因此也格外像是陷阱。
唐诘此刻不打算深入探究这个问题,既然周友生采取了隐瞒的态度,那显然不是他直接点破,就能直接得到答案的事,相比关心对方眼中菲尼克斯和赫德的关系,还是维德号上四名失踪人员的事情更紧急也更重要。
“从卡特琳娜那边得不到更多线索了,只能去找守藏室的管理员打探消息。”周友生推开怀表,指针转动到后,还是回到了原本的位置,“不过他现在也在裁决馆……这也正常,周末结束后堆积的文书最多,一般都先在办公室整理,再去守藏室录入记忆。”
“你似乎对守藏室的工作流程很熟悉。”
唐诘实在摸不清对方在雾岛上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了.
统筹管理?但他身上却完全没有作为领袖的自信和感染力,可倘若不是主事的领导者,为什么会对各个部门的流程都如此熟悉?
“基本每个新人进入迷雾海峡,都会从守藏室管理开始做起。”
周友生对他的困惑毫不意外,就像是在漫长的时光中解释了无数遍,厌倦却又不得不忍耐,语速流利而简练。
“入职后,先进守藏室开个记忆库,再到墓场做会计,考虑到近代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去水仙舍做园丁修养一段时间,最后留在裁决馆做文书助理。”
他的脸色一时有些苍白,语气略显阴沉。
“文书这东西是永远写不完的,灾厄纪和信仰纪的名单还没统计到一半,蒙昧纪和黑暗纪的资料更是一直堆积着没空整理。”
“该说幸好不必整理远古代的资料吗?毕竟哪怕是菲尼克斯,也没有那个年代的记录……”
怎么听上去,历史资料全是菲尼克斯提供的。
“抱歉,我能冒昧问一句吗?”唐诘揉了揉头,感觉被越发混乱的信息绕得头晕目眩,“你们和菲尼克斯,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有点复杂,想彻头彻尾地解释清楚,可能要从人类的起源开始说。”
周友生沉吟片刻,决定先用自身举了个参考的例子。
“在我看来,这是一种纯粹的交易的关系,不过换到别人眼里,可能略有不同。
比如卡特琳娜,虽然雾岛给她提供了容身之处,不过,归根到底,也只不过是因为有利可图。”
他说完后,又摇了摇头。
“卡特琳娜想要保全自身人格,停止和菲尼克斯的同化,雾岛由于处在空间缝隙中,在没有高阶光系巫师的情况下,想得到外界消息难于登天,就决定把她救下来。”
周友生苦笑着摇头,叹了口气。
“也许你很难理解我们这样一个以空间系巫师主导的势力,为什么只能困守在偏僻的极地上。
事实上,我们现在的状态,说是巫师都很牵强。
从踏上雾岛的这一刻,身体的时间便已经静止了,倘若再试着离开,就会迅速苍老,化为枯骨。
到时候,也不过是换一种方式回来。”
身体的时间静止?
唐诘想起了自己进入画廊后,定格在穿越前一秒的状态。
他怀疑是灯塔记录下刚进入迷雾峡谷时的记忆体,严丝合缝地嵌套在原本的身体上。
或者,就像是他刚才对棱镜所做的,往外面嵌套上一层空间系魔力,把里外给隔开。
可这两种方式,无论哪一个都不能和自己目前的所见到的一切完全吻合。
静止不变的身体和禁锢在身体里的灵魂。
倒仿佛是将身体和灵魂缝合在了一起。
如同他曾经对纳撒尼尔所做的,只是纳撒尼尔当时已经死去,而听周友生的语气,他们迈入迷雾峡谷的时候,似乎都还活着。
他们甘愿过这种生活吗?
不,唐诘能听出,对方说这话时,多少有几分听天由命的愤慨,这实际上是一种无奈之下的妥协,而不是他们愿意。
他冷不丁地想到一个问题。
——雾岛上的巫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因为什么原因,定居在雾岛上的?
周友生说他们和神明达成了交易,那交易的内容究竟是什么,最初又是由谁为了什么定下交易关系?
他隐约感觉,这过程有点像是炼金学派利用阿尔忒的誓约达成目的的行为,但又似乎有些差别,非常微妙的、让他一时无法描述的差别。
但正是这一点差异,使笼罩在他心头的违和感经久不去。
唐诘一时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周围的雾气逐渐向两旁拨开,首先出现在面前的,是一座红木栈桥,横跨在迷雾中,无论是桥底下,还是桥对岸却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跨过桥,岸边的杨柳才出现在视野里,世界仿佛眨眼间清晰了起来,风、海浪、陡峭的悬崖,他们先前竟然是从一截搭在断裂的山谷上的栈桥,无知无觉地走了过去。
这山峰上似乎远比别处要亮许多,哪怕依旧如同阴天般见不到阳光,可沉甸甸的迷雾终究还是散去了。
悬崖边缘坐落着一栋黄昏色的公馆,镂空花窗后的帷幕里透出朦胧温暖的灯光,房屋正面呈现出左右对称的结构,两只石狮子蹲坐在门前,眼珠活灵活现地随着来人的脚步转动。
唐诘在注视下脚步一顿,拉上兜帽遮住面容,紧随在周友生身后,走进这栋亮色的公馆。
室内灯火通明,将寒夜和迷雾隔绝在身后。
仿佛天亮了,又或只是太暗,以至于必须将所有的灯都打开,才能看清一切。细密的云交织成乳白的天空,公馆坐落在天与海的交界线上,梦境般明亮而绚烂。